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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聊斋(超值金版)》 作者:蒲松龄

第41章 卷七(8)

  程孝思十多年间做着显要的高官,每遇同乡的困难无不极力帮忙。二郎因人命官司被捕入狱,视察地方的御史是程孝思的本家,执法很严明。大郎请岳父王观察写信疏通,根本没有得到答复,更害怕了。想去求四娘,又觉无脸见人,便拿着李夫人亲笔信去见。到了京都不敢马上进门,看到程孝思入朝去了,然后登门。希望四娘念兄弟之情,忘掉不痛快的往事。看门人通报后,马上有个相识的女仆出来,引进厅堂,招待的酒饭非常随便。饭后,四娘出来了,脸色很温和地问:“大哥事情很忙,怎么有空老远来看我们?”大郎拜倒在地,哭着陈述进京的来由。四娘笑着扶起大郎说:“大哥是个有作为的男子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这么痛哭?妹子不过是一女流,什么时候曾这样对别人呜呜啼哭过?”于是大郎拿出了李夫人的信。四娘说:“各位嫂嫂都是手段通天的人,只要父兄帮忙百事都可解决,何至于劳烦您跑到这里来呢?”大郎无话可说,只是不断哀求。四娘拉下脸来说:“我以为大哥跋涉万里是来看妹子的,原来是为打人命官司求贵人帮忙啦!”拂袖而去。大郎只得又羞又愤地走了。回家以后向全家详细谈了求情碰壁的整个过程。大人小孩无不诟骂四娘,连李夫人也说她太狠心了。过了几天,二郎被释放回家,全家大喜,笑四娘徒然招仇取怨。过一会儿,四娘派来问候李夫人的家人到了。家人呈上礼物说:“夫人为了二舅的事情,急着派人奔走求告,没来得及写回信,叫我送来一分薄礼,以代书信。”大家才知道:二郎能被释放回家,是因程孝思帮忙。

  后来三娘家里渐渐败落下来,程孝思对三娘的报答和周济远远超过平常的规格。李夫人没有儿子,四娘就像对母亲一样把她奉养起来。

  阿绣

  辽东海城的刘子固,15岁时到盖平县探望舅舅,见一个杂货店里有一个姑娘娇艳无比,心里特别爱慕。他便溜进店里,假装说买扇子。姑娘便召唤父亲。姑娘的父亲出来了,刘子固很扫兴,故意少给价钱,没买就走了。他远远地盯着姑娘的父亲到别处去了,便又来到店里。姑娘要出去找爸爸,刘子固拦住她说:“不用,你只管说个价钱,我不计较价钱。”姑娘顺着他的话,故意要了一个大价钱。刘子固不忍心同姑娘争,把钱都给了她就走了。

  第二天,刘子固又去了,又像昨天那样,他刚离开店几步,姑娘追着喊道:“回来!刚才说的话不真,价钱高得太过分了。”于是把钱退回了一半。刘子固为姑娘的诚实所感动,得空就到杂货店去,于是两人一天比一天熟了。姑娘问:“先生住在哪里呀?”刘子固如实说了。刘子固问姑娘姓什么,姑娘说:“姓姚。”刘子固临走时,他所买下的东西,姑娘都用纸替他包好,然后用舌尖舐舐纸给粘好,刘子固怀揣着纸包回到舅舅家里,不敢将纸包打开,深怕将姑娘用舌头舐的痕迹弄没了。

  过了半个月,刘子固的行径被他的仆人看破了。仆人暗中禀报了刘子固的舅舅,舅舅硬逼着刘子固回家。刘子固情绪低沉,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后把买来的那些手绢脂粉一类的东西秘密地放在一个小箱里,等到没人时,就关起门来挨样翻看一遍,触物伤情,沉思不语。

  第二年,他又到盖平县舅舅家,进门刚撂下东西,就急忙往杂货店跑去。到了店前,店门却关得紧紧的,无奈失望而还。心中还想,姚家的人可能是偶然外出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又到杂货店去,门仍然像昨天那样紧紧地关着。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姚家是北镇的人,因为做买卖利润不大,所以暂时回北镇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再回来可就不晓得了。刘子固心情不好,像丢了魂似的,在舅舅家住了几天,便懊恼地回家了。

  母亲给他提亲,每次他都不同意。母亲又奇怪又生气。仆人就把以前在盖平县的事向刘子固的母亲说了,母亲对儿子看管得更严,盖平县也因此去不成了。刘子固一天到晚精神恍恍惚惚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刘母愁得没个法子,后来一想不如满足儿子的心愿。于是,选了个日子,置好了行装,让儿子去盖平县,并让转告舅舅给做媒。舅舅听过之后,立即到姚家去拜访。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对刘子固说:“亲事没希望了,阿绣已经许给北镇的人了。”刘子固垂头丧气,心灰意冷,绝望了。

  回家后,刘子固捧着装东西的那个小箱子无言啜泣,对于阿绣的思恋之情萦绕心头,总希望天下能再有一个像阿绣那样的姑娘。正值这个时候,媒人上门了,极口称赞复县黄家的姑娘长得好。刘子固怕媒人的话不确实,立即坐车到复县去了。一进西城门,只见朝北一户人家,两扇门半开半掩,里面有一个姑娘,特别像阿绣。再定睛瞧瞧,那姑娘边走边回头看,进屋内去了,一点不假,是阿绣。刘子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便到这家的东邻租了一间屋子住下了,然后向房东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这家姓李。刘子固心里嘀咕开了:“天下哪有长得这么完全相像的人啊?”一连待了几天,总也没找到个机会见见面,只有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家的大门,希望那姑娘或者能再出来。

  一天,太阳刚偏西,姑娘果然出来了。忽然看见刘子固,连忙抽身往回走,用手指指后面,又用手按在额头比了比,然后才进去。刘子固喜出望外,但不是明白姑娘的意思。沉思一阵,信步走到房后,见一个小园子冷冷清清的,西边有一道短墙,刚好到肩头。心里忽啦一下子明白了,于是蹲在草丛中。过了好长时间,有人在墙上露出头来,小声说:“来了吗?”刘子固连忙答应一声站了起来,近前仔细一看,真是阿绣!不由得哭起来,鼻涕眼泪淌得像珠线。阿绣隔着墙探过半截身来,用手绢给刘子固揩眼泪,深深地劝慰他。刘子固说:“我想尽了种种办法也没能如愿,还以为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怎么想到还有今天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阿绣说:“李家是我的表叔啊!”刘子固要跳过墙来,阿绣说:“你先回去,把跟随的仆人打发到别处住去,我不用叫就去。”刘子固照她的话办了,坐在房里等着,不大一会儿,阿绣悄悄地进来了。穿着打扮不怎么华丽,仍穿着昔日的裤褂。刘子固拉着她的手坐下,把自己的相思之苦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已许配人家了,怎么没过门啊?”阿绣说:“说我受聘了,那是假话啊!我爹因离家太远,不愿意答应你的亲事,这大概是通过你舅舅说这番假话的,来打消你的念头呀!”两人睡下后,情意绵绵,极相欢悦,非言语所能形容。

  四更天阿绣连忙起身,跳墙走了,刘子固从此不再留心黄家的女儿了。在这一住连回家都忘了,住了一个多月也不走。一天夜里,仆人起来喂马,见刘子固的屋中灯还亮着,偷眼一看,见阿绣在屋里,不由得大吃一惊。没敢同主人讲,清早起来到街面上查问了一番,然后才回来问刘子固:“夜里与您往来的是谁呀?”开始刘子固还不说。仆人说:“这座房子很萧条,正是鬼狐藏身的地方,公子可要多加小心,珍重自己呀!那个姚家的姑娘,怎么能到这里呢?”刘子固这才不好意思地说:“西边这家是她的表叔,有什么疑虑的?”仆人说:“我已经打听明白了,东边一家就一个老太太,西边这家一个孩子还挺小,没有什么近支的亲戚。您碰到的一定是鬼怪,不然的话,为什么好几年前穿的衣服至今也不换呢?而且她的脸色太白了,两颊有些瘦,笑时没有酒窝,赶不上阿绣漂亮。”刘子固思来想去,不由得害怕了,说:“这可怎么办哪?”仆人给他出主意,等她来时,拿着家伙进来一起打她。傍晚,女的来了,对刘子固说:“知道你产生了怀疑,可是我也没别的,只不过是了却以前一段缘分罢了。”话未说完,仆人撞开门进来了。女子呵斥道:“把家伙扔了!快点拿酒来,这就与你主人告别。”仆人的家伙立刻扔掉了,好像有人从他手中夺下去一般。刘子固更加害怕了,勉强摆好了酒菜。女子谈笑如常,举手指着刘子固说:“我知道你的心事,我正要尽力而为,为啥设下伏兵啊?我虽然不是阿绣,可我自己忖度颇不次于她,你请看看比你那个旧人怎么样?”刘子固连头发都吓得立起来了,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女子听见打三更了,端起酒杯一口喝干,站起来说:“我暂时走开,等你入洞房的时候,再同新媳妇比比谁美谁丑吧!”一转身就不见了。

  刘子固听信了狐狸精的话,竟直接去到盖平县,埋怨舅舅诳自己,没在舅舅家住,住在了姚家附近,自己请媒人过去,答应多给彩礼。阿绣的妈妈说:“俺小叔子在北镇给找了个女婿,她爹就是为了这件事去北镇的,亲事妥没妥还不知道,等过些天再合计吧!”刘子固听后,惶惶不安,六神无主,只好耐心等待他们父女回来。

  过了十多天,忽然听到要打仗了。开始还以为是谣言,日子一久,消息更是火急了。于是急忙收拾行装回家。途中,碰上了战事,主仆二人失散了。刘子固被巡逻兵抓住了。因为他长得文弱,看守得不严,他趁机偷了匹马逃跑了,逃到海城县界,看见一个女子蓬头垢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已经支持不住了。刘子固骑马从那女子身边驰过,女子突然喊叫:“马上的不是刘先生吗?”刘子固停住马,仔细一看,原来是阿绣啊!心里仍怀疑这是狐狸变的,说:“你是真阿绣吗?”女子说:“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刘子固把以前的遭遇说了一遍。女子说:“我是真阿绣呀!爸爸带我从北镇回来,碰着兵被抓了,给我一匹马骑,我屡屡从马上掉下来。忽然,一个女人握着我的手催我快逃,在军队中东跑西窜,也没有盘问的。那女人大步流星像鹰飞一般,我拼大劲也苦于跟不上,跑出百多步鞋就掉了好几次。过了好长时间,人嘶马叫的声音听起来渐渐远了,那女人才松开手,说:‘分别了,前面都是平坦的大道,可以慢慢走了,爱你的人儿就要到了,你就跟他一块回去吧!’”刘子固明白那女人就是狐狸,心中很感激她。接着,又把自己在盖平县耽搁的原因说了一遍。阿绣说她叔叔给找了一家姓方的,没等下聘礼,就开仗了。刘子固这才知道舅舅的话不假,他把阿绣抱上马,两人骑一匹马回家了。

  到家一看,老母亲身体挺好的,心里很欣慰,拴好了马,进屋把事情的原委都跟母亲讲了。母亲也很高兴,给阿秀洗脸、梳头,打扮完了,阿绣容光焕发。母亲拍着巴掌说:“怪不得我那傻儿子魂里梦里也放不下呢!”于是,放好了被褥,让阿绣跟自己一块儿睡。又派人到盖平县去,给姚家送信。不几天,姚家两口子都来了,择个好日子,办妥了喜事,姚氏夫妇才回家去了。

  刘子固把珍藏的那个小箱子拿出来,里面的纸包还裹得严严的,舌头舐的印还都历历在目呢!有一包是粉,打开一看,全变成红土了。刘子固十分惊讶。阿绣捂着嘴笑道:“好几年的贼赃,今天才发觉啊!那时候看你任凭我给包裹,根本不看看真假,所以特意用红土代替胭粉逗你啊!”夫妻正嬉笑间,一个人掀起帘子进屋来了,说:“这样快活,应当谢谢媒人吧?”刘子固一瞧,又是一个阿绣。急忙呼唤母亲。母亲及家中的人们都来了,没有谁能分辨开。刘子固转着眼珠,也辩不出来。瞪着眼睛仔细瞧了半天,才对假阿秀作揖道谢。假阿绣要过镜子自己照了一会儿,羞红了脸,跑着出屋了,再找已经没影了。

  刘子固夫妻感激狐狸的恩义,做了一个牌位在屋里供起来。有一个晚上,刘子固喝醉酒回房来,屋内漆黑没有人,自己刚要点灯,阿绣来了。刘拉着她问:“到哪里去了?”阿绣笑着说:“酒气熏人,真叫人受不了!如此盘问,难道谁跟野汉子幽会去了吗?”刘子固笑捧着阿绣的脸蛋。阿绣说:“郎君看看我与狐狸姐姐谁漂亮?”刘子固说:“你长得比她好。但是,粗心的人分辨不了。”说完,关上门,两人亲热起来。不一会儿,有敲门的,阿绣起身笑着说:“您先生也是个粗心的人啊!”刘子固不解其意,跑过去开门,阿绣进来了。刘子固十分惊愕。这时才明白过来,方才跟他说话的是狐狸,又听见暗中有笑声,夫妻俩望空行礼、祷告,请求现现形。狐狸说:“我不愿意见到阿绣。”刘子固说:“何不另外变个模样?”狐狸说:“我不能。”问:“为什么不能呢?”狐狸说:“阿绣是我妹妹啊,上辈子不幸夭亡。活着的时候,和我跟着母亲到天宫去,见到过王母娘娘,心里暗自倾慕。回来后,我俩用心变成王母娘娘的模样。妹妹比我聪明,只一个月就变得活灵活现;我学了三个月才变成,但终不如妹妹。如今已过了一辈子了,我满以为可以超过妹妹了,不成想还像过去一样没赶上呀!我感谢你俩的诚心实意,所以不时前来,现在走了。”于是再也不说话了。

  此后,三五天就来一趟,一切疑难的事全能给解决。碰到阿绣回娘家时,狐狸来后常多住几天,家中人都害怕,躲着她。每逢丢了东西,她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头上插着一只玳瑁簪子,长有几寸,把家中仆人都召集来对他们严肃地说:“所偷的东西夜里要送到某个地方,不然让你头痛难忍,后悔不及!”天明后,果然在指定的某处发现丢失的东西。三年以后,她不再来了,家中偶然丢些银钱布匹,阿绣也照样打扮起来,吓唬家人,每次也都很有效。

  金和尚

  金和尚,山东诸城人。父亲是个无赖小人,为了几百个大钱把他卖给了五莲山寺。他从小生性顽劣迟钝,不肯念经坐禅。像长工一样替寺庙牧猪买东西。后来老和尚死了,积存了一些银子,他便把银子偷走,逃离寺院,去做小贩。对于投机倒把、垄断市场、谋取暴利这类事情,他的心计最好。不几年就成了暴发户,在水坡里一带买进了田宅。

  门下的弟子很多,吃饭的人成百上千。围绕水坡里一带的良田有千百亩,他又在水坡里一带盖起几十处房子,都住着和尚,没有一般居民,其他住户都是没有产业的贫民,靠租他的房子佃他的田种的人家。每一个大门之内四围都住着租田的佃户,中间是阔气的僧舍,僧舍的前面是大厅,厅中的屋梁、大柱、斗拱上面都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堂上桌子屏风,都光可照人。厅后为宿舍,有红色的门帘、绣花的帐幕,满屋兰麝的香气刺人的鼻孔。床铺是雕花的檀木做的,上面镶着珠贝。床上铺的盖的都是锦缎被褥,折起来有一尺多高。墙上挂满美人山水,都是名人手迹。堆得一点儿空隙都没有。和尚在僧舍一声长叫,门外几十个人就像打雷一样大声答应。戴着红缨帽、穿着皮靴的仆人,像成群的乌鸦,像站着的水鸟。当事的人用手掩着嘴巴讲话,侧着耳朵听主人吩咐。如有客人仓促间来了,十余桌酒席一声吩咐就办好了,肥羊、美酒、蒸鸡、熏鱼纷纷而来,盆碗狼藉。只是还不敢公然养蓄唱歌的伎女,但养着十多个美少年,都是十分聪慧狡黠善于媚人的。他们头上缠着黑纱,口里唱着艳曲,声音颜色也还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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