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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帚谈》 作者:明·赵宧光

评鉴六

    昔人言:善鉴者不书,善书者不鉴,一未到,一不屑耳。谓不能鉴者,无是理也;果不能鉴,必不能书。

    阅名人书,须具有只眼。不然未得其佳处,先蹈其败笔,效颦之态,见之欲呕。是则不如无学,翻有一分自适处。

    古人书直是气象不同。晋、汉帖无有晋、汉人气象,即知是伪。故旧帖虽非善本,自有作用,新帖虽极力揣摹,直是弃物。何也?出自浅学之手,不知书法为何物,直以俗笔厕古书,分明别造一个宇宙,何取于古帖乎!

    凡字收锋增美者,会稽以上也;收锋补过者,大令而下也。先哲言求妍媚于成字之后,大令所以去之更远。

    字有三品:曰庸,曰高,曰奇。庸之极致曰时,高之极致曰妙,奇之极致便不可知。不可知,其机甚危,学足以济之,识可以该之,则超乎高妙;学识不足以该济,而但思高出人上者,野狐何有哉!虽然,吾又恶庸。庸人趋时,作世俗事业,便无出头日。佛法中学道时宁落地狱,不愿畜牲,近之矣。曰:宁恶毋庸,有说乎?曰:有。恶故自豪,唾骂者载道,自然有日自觉其丑态。庸俗之作,甄别者世不多见,十人九人赞叹其美,历世愈久,庸根愈深,落此深坑,何时出离。

    画后策,竖后打,谓之能品。策如马头,打如鹤膝,谓之俗品。不策能藏,不打能正,藏不颓,正不锐,谓之高品。随势而施,无所拘碍,谓之逸品。若乃皮相飞黄、野狐骨胳者,怪妄自不能外掩,可谓低品。是以书法不道,世多蹈此,故稍及之。名义具书法中。

    古人法书,篇有篇法,行有行法,全字有全字法,半字有半字法,一画有一画法,一点有一点法。是以名帖只字半行,不可蹉过。近有墨客,以画遮点,以体遮画,以上下文遮一二字,以通篇气象豪逸遮却一生丑态,尚可谓之书乎!其最下者,借佳纸浓墨掩其拙笔,或以笔势波折掩其谬结,皆书中穿窬之流,识者耻之。

    古书佳处,在方圆斜直,不拘绳检。今人恶处,却与古同。古人胸中自有个佳字,任其所施耳。今则不然,上者只记忆古人成按,下者以无绳检遮掩其拙,以糊人耳目。谓貌则同,其造就处天地悬绝。

    名家书法,满亦佳,空亦佳;长亦佳,短亦佳;端方亦佳,斜倚亦佳;方圆平直,无不宜之。后世俗书,缩大为小,传瘦为肥,一字字弄作团团,无有潠漏。逐字观之,非不端楷,却增一团和气。

    整顿之失,即智永亲传家法作千字文,怀仁博采真迹集圣教序,已自磨砻熟烂,况其下者乎!虽然,二僧释子也,法如是故。何乃文人墨客,不师其全体作用,而师其整顿一门,正似盲儿摸象耳者谓象如箕,摸象尾者谓象如帚乎!

    集古诸帖,岂惟修改误人,即其顾盼起伏,略不可得矣。名家作书,行款上下尚不可移易,况集取强合乎!往往见移行诸帖,行首无故而来,行末无故而往,甚至强割联丝,意义失所。不知者效颦从事,已自可憎。集古比之移行,又天渊矣。集古之取圆整,有不得不然者,失势故也。凡观集帖,又须缘情,欲定其罪,罪在乱次,不在取圆。

    古人笔锋纵逸处,翻摹诸人,十九收敛圆整,十一扬波怪妄,一时俗,一野狐,皆畔于书法。圆满故是正法,逸兴乃其权巧。初学者可与正,未可以权。虽然,若不能权,不知书法者也,即能权,而补缀从事改过成功可耳。若恃其后笔,即非上乘,大令且以取嗤,岂惟他人。

    字以知好恶难别。他人好恶易别,自己好恶难识。古人名家好处易识,古人名家恶处难识。今无名人恶处易识,今无名人好处难识。如此识得如白黑不差,方是识好恶。此无难,多看法书得之矣。

    皎皎而好为好书,混混而好为恶书,翩翩而好为佳书,莽莽而好为野书。佳好故难,野恶何难。不知愧何难,知愧斯难。

    后世以笔锋掩书,已自俗谬。至于近代,又将以墨汁掩笔,大可怪也。古人未始无之,此偶然落笔,浓淡失所,谓不伤于书可耳。若遮此丑态,法果如是乎?譬之残印章、烂画片、折足鼎、阙池砚,妙处不在破而在全,去其妙处,独取残阙,识者喷饭。

    世人多谓余拙于真楷,故作篆书,名言哉,真堪药石乎!惜未悉余病也。余故贪夫,常谓遇事不见根柢,宁不学。书法言作字粗通篆法,因此一语,每为致思。篆无粗通义,粗通即有俗恶二魔投手腕中,俟得我便矣。此无他,后世知见,善机不熟,俗习易染耳。有心书道,必从顶门着力。字之必篆,犹学诗者必熟读三百篇,作文者必贯通九经正史。不然皆野狐也。余之作篆者,书之始也;不作徒隶者,未究其终也。世之讥我者,但知用字之终,不愿闻横直点拂从何处来,从何下落,故余之不作真楷,功未到耳。世之讥我似矣,但卤莽横加,故曰药石哉未中余病。请以此良剂自灌肺腑,毋令俗魔中汝膏肓。

    余无世资,习以成性,以至作字。岂惟不能随波逐流,即唐、宋而下,却不喜效颦,是以每受世嗤。有见作飞白者,曰象道士画符;有见作古文者,曰如武夫戈戟;有见作小篆者,乃始解颐曰:写得太平。嗟嗟,何俗眼之局于一边,更不解开咫尺哉!心目都在胸中,牝牡骊黄何关千里逸足。且道士画符,何者非篆体?立戈持刀,何者非心画?余作书时,因文定法,故不泥者有之。颜鲁公家庙碑、方朔赞诸法书帖,旨义各别,徒隶尚尔,岂惟篆籀而无其说乎!悲盲儿摹像,作法书全帖,见谓字从胸中取由内照。能解于此,始可以得二王署名千变万化之妙。不然,妄谓二子好怪者,此真无耳目人也,请借蒙古人皇缝虞学士马尾,合其两眼,他时有目者出,出与共赏。

    子建云:文之好丑,我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至于今之世,岂惟好处人不知其得,即丑处亦不知其失也。成败横于衷,毁誉梏于外,评者不得其实,听者莫之的从,未曾实用一翻功夫,总之梦中说梦。人之用功而不知者有矣,未有无功而知者也。知而不能言者有矣,未有能言而不知者也。

    后世书家,恶态百出。有工为波折以诬人者,有倚此模糊以浑人者,有故为丝曲以媚人者,有率其粗犷以欺人者,有任其放纵以凌人者,皆不知书者也。果能此道,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可善取之,勿遗开眼后惭愧。

    好古不知今,每每入于恶道;趋时不知古,侵侵陷于时俗。宁恶毋俗,宁俗无时。恶俗有觉了之日,时俗则方将轩轩自好,何能出离火坑。不见古人书不能洒俗,不见今人书不能祛妄。问如何作书,曰:画得出,竖得出,撇得,点得,辏得,便是书法。

    真能有得,自一至十,即是法帖;或永或图,一字可蔽。

    评书不特毁人书难,即誉人书亦难。尝怍书遇败笔,世人漫然喝彩者无论矣,至真认以为好誉之,益令书者愧怍。

    有一友人初作卖书肆,索余写柔翰林三字匾额,期得佳书。余以其果属意也,构思日夕,始下笔,览之自觉飞动,四顾踟蹰可以满志。儿子请留正本,与之钩本足矣。余取初心夺以畀之。及后相见,略不色喜,稍间,曰:象道士画符。余亦不怏怏自若也,但戒他时俗地勿作佳书耳。

    友人请余作堂联,联中有瞑字。恶其近冥也,以为不祥,戒曰:幸用俗眠。余如其请,不惜蹈俗,并十字并作通时小篆。一日有一大名士过之,见其方整,误认非余作者,颇称奖。及知余书,因自饰曰:写得太平,悲哉世乎!就俗用俗,何必余书,帚可焚矣。

    字熟必变,熟而不变者庸俗生厌矣。字变必熟,变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故熟而不变,虽熟犹生,何也?非描工即写照耳,离此疏矣。变不由熟,虽变亦庸,何也?所变者非狂醒即昏梦耳,醒来耻矣。

    字避笔俗。俗有多种,有粗俗,有恶俗,有村俗,有妩媚俗,有趋时俗。粗俗可,恶俗不可,村俗尤不可,妩媚则全无士夫气,趋时则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世人顾多尚之,目为通方者有矣。此以恶紫特甚,须痛惩之。

    近代善刻,如遥望美人,未见不好。及观真迹,如觌面相对,大半可憎矣。古人墨本,则骨胳筋肉一时呈露。至于古迹,语言举止趋步皆可师资。至若锺、王、张、索,名世贤哲,则风神顾盼,千里一息,非足迹可到,但得遐想,未可追踪仰止。若何不多阅真迹,不辨名家败笔,不多参拓本,不显镌工无稽?遵败笔,效伪镌,都成一笑。

    学者稍知字画,即弹射好丑。及至法书在侧,太半若罔闻之;书法在笥,全然不知何物;甚至临摹步武,亦但悦在近代时尚俗体而已,何怪乎叶公好龙哉!余是以断彼沈梦中人也。书家而不酷嗜古帖者皆是也。即好矣,而又但能视若玩器,以至翻其题跋,摸其剥蚀,考诸证佐,以验真伪而低昂其货值者,一皆茫昧于此道之徒,勿论可也。

    评论镌工,古以不失体为高手,今以不失笔为高手。不知者左今右古,大谬不然也。笔可自取,体须导师。试揣近代江左诸人,何人不能巧弄笔意,如花似柳,描成一段春色?至于结果收拾,无所措置矣。是以古人之结构体裁,揽其妙境,真有不知手舞足蹈之快。若夫锋袅鲜妍,不过漫然称赏而已,岂可同年而语哉!

    阅墨刻,如十六观经之象;观真迹,如佛观;若亲炙名家濡毫运帚,则是开眼合眼,大圣现前,如羹如墙,芳轨不远。倘逢伪迹,等视天魔,必不为所娆乱,其有正法眼在。

    古帖模糊者翻觉校好,何也?镌工那得无漏,丑不呈也。善学者得其好处,我自不糊涂;不善学者认模糊作一段妙境,谬矣。更有以模糊糊人耳目者,此非士君子所为,小人伎俩耳,诈矣。不知者谓字既模糊,掩则通掩,露则通露,何独丑态不呈。大抵玩帖人必稍具鉴识,古帖骨格不失,而我胸中自有佳赏快心处,以意逆名家法度,是以但见其好,何疑乎。所以蒙董人只取明爽,稍涉模糊,略不流目。尝戏为之语曰:取帖愈明,其人愈昏。

    阅名家书,须识其来历。古帖无论矣,如吾吴文氏父子待诏,出于太宗而目为右军者,是截其血脉也;掌故出于藏真而目为襄阳者,是断其源流也。评者过犹不及,皆非是。

    鉴赏法书之乐,声色美好一不足以当之。玩好虽佳,无益于我,惟法书时时作我师范,不可斯须去身。常谓博古之士而不好法帖,是未尝博一古;善书之士而不好法帖,是未尝写一字。名家亦有但贵墨迹而不贵拓本者,此正不知真好者也。墨迹故佳不可得,而善帖为稀世之宝矣。善拓又不可得,而常拓亦为不可阙之物矣。即使其家多藏墨迹,或一帖不具,则刻本终不可少也。如是鉴赏,方是好古,方是知书,方是识去取,方是识好恶,不然皆浮慕也。

    米、黄诸君,鉴别真伪,凿凿不爽,所赏诸帖,即不墨迹亦必善拓,所以如别白黑。今则不然,后出诸碑大半传摸失真,无论好处弄坏,即恶处又多为好事人修饰遮掩,以眩世目,真伪几乎不可辨矣。故寒山法书集特设后出续帖,自为一类,窃比释典中单译经不与入重译藏,恐未免亥豕,疑以传疑。

    善鉴者取书忘笔,取笔忘刀,取刀忘绢素楮墨,即取绢素楮墨者,亦须忘装潢色泽而后可。不然,鲜不为所乱惑。

    仿书知其好处固要,知其不好处尤要。败笔人人不免,名家即不过差少过失耳。善学者取其长,不善学者兼其短。何也?无真鉴也。至于不经事少年,惟败笔是效,何也?败是我家故物,不自觉,其易入释家所谓熟境易于渐染。苟能开眼,痛惩何难,但恐大梦中翻怪人推觉,此最难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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