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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衡齐》 作者:明·胡直

绩问下

    问曰:子言读书考古,特学之一事。然考古莫首六经,六经之旨浩穰,岂皆语心哉?曰:六经虽浩,而其大旨则有归。且夫六经首易,易首干,其言干元亨利贞,岂在外哉?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亨者嘉之会、利者义之和、贞者事之干,舍人心,则畴见其长善、嘉会、和义、干事也。未至于干者,则其功自复始,而要必以占占也者。占诸其心,视诸其履,而以考祥焉。非必尽在蓍策间也,亦非尽如世人之避凶而奔吉也。故孔子讥无恒者曰:不占占之时用大矣哉。古之善占者莫如颜子,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几占也。唯几占,则由复可以至干。此所谓吉之先见者也,言有吉无凶也,使家国天下而皆以几占,则岂复有乱且亡哉?此易大旨也。书之大旨则首精一执中,精者即所谓几占者也,几占则不杂,不杂则可以不二而能执中,其后建中建极之训,皆不出此。此书大旨也。诗之大旨在思无邪,礼之大旨在毋不敬,春秋大旨在诛心。诛心者,诛其未尝心占者也。故六经传心之大经也,畴谓六经不语心哉!曰:陆子言六经注脚,过矣。曰:使我占诸心,果能精一执中,无邪而常敬,则虽曰六经注我,可也。使如世之违心以求经,违经以求物理,则六经与我不相为,又何注脚与不注脚之议?问:乾坤果属天地乎,抑属人乎?曰:乾坤者,其义为健顺,其变化为易,其实体即阴阳天地人三才,莫不由乾坤以生,莫不各有乾坤,非谓干即为天、坤即为地也。故有言天地之乾坤者,有言人之乾坤者。伏羲画卦,专为人事,故易首言干元亨利贞,自初九以下取象于龙;坤元亨利牝马之贞,自初六以下取象于马。皆自人事言之。自此六十四卦,莫非乾坤,莫非言人事,其间有言天地之乾坤者,咸取象以为证;系辞之传,错言天地人三才,其终归于人事。唯善玩者通之,善占者得之。说卦:干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盖言乾坤为众卦之父母。干为天,言干所以为天;坤为地,言坤所以为地,咸非谓干即为天、坤即为地也。注疏以干为天、坤即为地者非。

    问:学以聚之,奚为聚?曰:聚即凝聚之谓,非劈积而聚之之谓也。传曰敬德之聚,又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凝聚之功大矣哉。

    问:天地人三才皆由乾坤以生,然作易者独归人事,曰弥纶、曰范围、曰成能、曰成位乎中,则人者管天地矣。夫天地至大也,人至藐也,而人管焉,何哉?曰:天地人莫不由乾坤生,而发窍则在人心,是故人心乾坤之大目也,故易即人心也。非人心,则畴为弥纶,畴为范围,畴为成能而位乎中?作易者盖曰,直陈则肤矣,是故拟诸形容象其物,宜上稽天地而下托于蓍策,欲人反诸心而自得之,其要存乎几,其次存乎介,又次存乎悔几无悔也。故曰易者,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后世不信人心而独信物,故大天地而藐夫人,非作易者本旨也。

    问:先天而天弗违,岂所谓无极而太极者为先天耶?曰:然。曰: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庄子曰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在六极之先而不为高,此皆语先天也。然则夫人,孰得与之?曰:先天而人弗与,则圣人何以能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耶?今夫人心莫不有本然未发之中,即先天也,即夫人之无极而太极者也;有本然发而中节之和,即后天也,即夫人之阴阳五行者也。匪先天,则后天靡所宰;匪后天,则先天为幻矣。是故圣人致中和,则先而非先也,后而非后也,一而已矣。若夫二氏,则先先天而后后天,其失则偏。虽然,老庄所言先天,亦未尝不在人也。吁哉,古今知先天者,盖无几矣。

    问: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何谓也?曰:陆子静无我无物之训,虽圣莫易也。曰:未达。曰:夫人语身而止于背,则身为全矣,而反不获其身,非果无身也,吾心固无我也。语人而行于庭,则人必多矣,而反不见其人,非果无人也,吾心固无物也。曰:艮其背止其所者,何也?曰:唯艮背而不获身,夫斯以止其所。

    问:同人于宗为吝,于郊为无咎,至于野乃为亨,不几于兼爱乎?曰:此正示一体之为仁也。夫于野,则虽九州岛之外靡所限矣,所谓天下一家、中国一人是矣,故惟有是心也,而时于宗焉,则不为吝;有是心也,而时于郊焉,则不止无咎矣。曰:其间重轻缓急差等,可无辨乎?曰:一体岂能无差等乎?今人自视元首心腑为重为急,视手足毛发为轻为缓,可谓差等之至,而一体之心未尝辍也。故性一体则统同未尝不辨异,辨异未尝不统同,乃天也,匪人也。故曰礼所生也,与墨氏兼爱夐矣。

    问:洗心退藏于密,何谓也?曰:夫人心本有易焉,本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蓍卦之德与六爻之动,一无思无为而已。夫斯以圆而神、方以知,易以贡而吉凶出焉,此岂人力也哉?圣人以此本然无思无为之体,而洗心藏密,至于知识不作、声臭俱无,虚而自灵,故亦能知来藏往,固有不蓍而神、不卦而知、不爻而贡,吉凶与民同患者出焉。中庸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故前知必启于至诚而通于无思无为之体,亦岂以推测亿度为哉?若谓由于烛理不免于测度,而愈蔽其天矣,未有能前知者矣。曰:昔先儒深辨以心察心一语,至比于以口嗫口、以目视目之缪,则洗心似亦非也。乃不知口目有形者也,物也,故以嗫、以视而不可得;心,无形者也,神也,故以心洗心而自藏于密,奚不可哉?是故江汉以濯、秋阳以暴、至于皜皜,则无思无为之体复矣。

    问:惟精惟一,先生固以不杂不二训之,夫不杂则靡有二之者矣,而又何待于惟一乎?曰:一难言也,夫道心至于不杂精矣,然亦或有重内而轻外、喜静而厌动者,是二之也。至于静无、动有,则皆不免于二之。夫学虽精,然有内外动静有无之二见,则一为难也。记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不二而生,犹一而贯也,非如今人所言一理贯万事之谓也。

    问曰:古未始言中,而尧言之;未始言微言精,而舜言之;未始言止言几,而禹言之;未始言性言礼义,而汤言之;未始专言一,而伊尹言之;未始言学,而傅说言之;未始言皇极,而箕子言之;未始言明德,而康诰言之;未始言觉,而卫武公言之;未始言仁言诚言理,而孔子言之;未始言至善,而曾子言之;未始言中和言中庸言笃恭,而子思言之;未始言浩然之气言良知良能,而孟子言之。曷为其言之不一也?曰:言虽不一,然莫不知其出人心,故自傅说而上,傅说视之古也,其曰学于古训,学此而已;自孔子而上,孔子视之古也,其曰好古敏求,求此而已。后世则舍此,以博物为好古,已而专求物理,则古非古矣,嗟夫!

    问:上帝有诸?曰:苟无上帝,则乾坤毁而天地万物熄矣。夫上帝,天地万物之真宰也,诗书孔孟之语上帝也悉矣,岂讹言哉?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敢不勉夫。

    问:鬼神有诸?曰:苟无鬼神,则上帝亦虚器矣。夫在天之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在地之山川海岳五方八蜡,莫不各有神祗,故国家莫不各有祀典。书曰:禋于六宗、望于山川、偏于群神,诗曰: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夫岂虞周圣人,知其无神而缪为崇祀哉?孔子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则泰山之有神明矣。迎猫迎虎皆有神,其它者安得谓之无神?但君子当自尽人事,行求无负,敬鬼神而远之,不可谄渎以自为戾,故曰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子不语神,贵尽人也,非谓无神也。若夫鬼神,易系游魂之说已着之矣,人之逝始有招,继有灵,帛末有主,岁时有祀,欲其魂得所依也。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亦非为漫也。记曰人死则魄降于地,其魂气无不之。夫曰无不之,则非可以穷诘,高者如诗所谓于昭于天在帝左右,次者如苏氏所谓幽为鬼神而明复为人,其下则如贾谊所谓忽然为人化为异物,凡此皆系于其所习,故君子不可罔生。老子曰死而不亡,庄子曰无情死,又曰火传,此皆有深旨,未可概以其学而非之也。曰:若是,则佛氏轮回之说,亦有之矣。曰:输回吾未敢言,然史称羊祜先为李氏子,唐时如房管顾非熊,宋时如苏轼真德秀诸君子之事,而宋史载王贞妇之事尤奇,近时闻见颇不鲜,岂尽诬哉?大要体魄有形有质者,固常以聚散为有无;性灵无声无臭者,讵当以生死成聚散哉。但性灵因所习为变,则不可知耳。在吾儒,苟人人如文王,人人不罔生,则自不至于此。惟佛氏乃尽弃伦物而专力超之,佛氏非欲趍输回规再生利益也。今儒者攻佛氏,輙谓其欲规再生利益,则不能中其病矣。曰:佛氏之病奚在?曰:佛氏病,在于专力超轮回而尽弃伦物者也。

    问:夫子语诗曰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岂尽遗物哉?曰:圣人非独不遗物而已也,且欲尽物之性,而后吾性始尽,若遗物,则二之矣,非圣人之学也。虽然,物有本末,而知本先焉。盖夫子教人学诗,莫先于兴,兴者兴于善,即思无邪是也,故曰可以兴。其末乃有多识之训,亦犹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意,非谓先以多识为穷理之事也。且言多识其名,亦非谓多识其理也。夫子之教其本末,不昭昭哉?夫多识鸟兽草木,古之人未尝废,如尧尝取华虫火藻以作服,伊尹尝取汤液本草以教医,此皆尽性余事,而尧与伊尹之本务不在是也。若专以多识鸟兽草木为穷理事,则后世若张华陶弘景段成式辈,当度越颜闵矣,必不然也。

    问曰:今人语诗,谓赋物咏情尔已,不知古之语学,其简径而明辨者尤莫如诗。曰不显亦临无射亦保,曰相在尔室尚不媿于屋漏,即慎独是也。曰无然畔援无然歆羡,即无欲是也。曰于缉熙敬止、曰有觉德行,即明明德是也。曰思无邪,即正心诚意是也。曰殚厥心、曰秉心塞渊,即尽心是也。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即无意必固我从心不踰矩是也。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即形色天性是也。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即可欲之谓善是也。古今语学,不烦辞说,其孰踰是?然而今之作诗者,率嫌心性而违问学,则何如!曰:今之语学者且嫌而违之矣,作诗者曷责为?

    问:礼曰礼自中出根于心,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言不仁者失其本心,则礼不为用。是故礼非自外至者。曰:礼者制自先王,三千三百,条贯匪一。今也概求之心,则将入于空疎,而先王意荒矣。世之讥曰,是区区心学者,且将有斋戒而无盛服,有恂栗而无威仪,有广大高明而无精微中庸,其终不可言崇礼,不可语先王之道。曰:是不然,且子以为先王之礼,果天降地出乎,抑自其心而制之乎?子不闻昔宰我欲短丧,孔子不汲汲曰先王之礼不可废也,而独启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女安则为之。然则三年之丧,自人心之弗安者制之也,非自外至也。夷子从薄葬,孟子不汲汲曰先王之礼不可废也,而独谓之曰: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矣,它日过而视之,其类有泚。其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然则厚葬之道,自人心之有泚者制之也,非自外至也。记礼者曰:自中出根于心。然则先王之礼三千三百,蔑不自人心矣,孰谓心学不可崇礼而反违先王哉?曰:闻之礼本太一,分为天地,转为阴阳,变为四时,列为鬼神,则果自心乎?曰:子又不闻,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然则太一天地阴阳四时鬼神之理,固皆萃人心矣,故惟人心敬而无失,则以人而官天地、和阴阳、傧鬼神、序四时、用五事,无不至也,岂自外至哉?今之心学,即毋不敬是也。既毋不敬矣,孰谓斋明而不知盛服、恂栗而终无威仪、广大高明而不能精微中庸者哉?曰:礼有器有数有文有义,可弗知乎?曰:是何可废?因其时位,勿之有慢焉尔矣。将周知之乎?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问曰:昔子桑户死,孟子反琴张倚尸而歌,子贡讥之。二子叹曰,是恶知礼意?汉戴良曰,礼所以制情佚也,情苟不佚,何礼之论?阮籍曰,礼岂为我设哉?而邵尧夫诗亦云然。然则意与情无佚也,而礼可间乎?曰:礼何可间也?礼虽有本有文,然而无内外、无常变,灵则行焉者也,故未有内不佚而外故自佚者也。昔子桑伯子不衣冠,夫子讥其欲同人道于牛马,夫不衣冠,何遽至牛马哉?然而裸泄不已,则尤之至于踰垣之缪;箕踞不已,则尤之至于张蹶之狂,此乱所由生也,奚啻牛马哉?故不仁则不可以为礼,而去礼则不仁甚矣。故孔子言复礼,则万物得所,而天下归仁。乃知仁礼非二物也,然则礼岂可以内外异而斯须去哉!唯后世不知礼之出于灵则,一切殉于其外,则徒是古而非今,胶此而遗彼,溺器数而盛声容,礼之本概失,而文亦非。故老子诋其忠信之薄,然而非礼之本然也。近有士焉,父子议礼,而争至失色反唇者,其子犹忿然曰:我礼是也。夫父子失色反唇,而犹曰礼是焉?呜呼,此今之所谓礼,则亦非礼之本然也。夫礼之本然,则内外本末,何可间也?

    问:乐曰,乐音之起由人心生,而其道主于和,此世所共知也。虽然,不节则不可以和,故有礼而后有乐,曰律所以和声也。古乐不作,由千百年律吕之制不明,清浊高下失所准,故屡兴而屡废,其至则苟焉成声尔,已不知当曷以制律返古也。曰:人心有自然之节,得其节,证诸器数,可以制礼;人心有自然之和,得其和,证诸律吕,可以作乐。非谓礼先在器数,乐先在律吕也。今夫燕秦之音悲壮,吴越之音柔婉,质使然也。若仍其悲壮之质而求柔婉,仍其柔婉之质而求悲壮,则虽有律吕,而不可为矣。是故君子必先有陶化气质之方,而后和可得;和可得,而后律可制矣。曰:和者均可治律吕乎?曰:均是人,而有和不和;均是和也,而有能不能。非和则虽能者不调,非能则虽和者不治,苟和矣,天下岂无有能者出其间乎?而又何忧?吾独忧夫人心之莫由和也。是故君子陶化气质之方,则莫若以学,学之莫若以慎独而致中和;其次则先尽去天下妖淫之曲与忿厉之词,而后人心节,节故和也。夫妖淫忿厉,古之谓夷风,夷风之侵人肌髓,不啻鸩毒,不去则终不可以正乐。故柄化者必重禁而烈烬之,慎毋若管仲曰酒色不害伯也。孔子不云?放郑声,郑声淫。

    问:中心安仁,天下果一人而已乎?曰:非也,言中心安仁,则视天下之人即我,视我即天下之人,故曰一人,所谓一体是也。若孔子谓止于一人,则亦非安仁者语矣,故又曰:大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曰耐、曰非意,则即安仁之谓也。

    问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岂无用之物哉?曰:夫人能灵万物、参三才者,以有觉也,充其觉则无往非道,是谓弘道。非曰人身之外别有一道而可以弘人也,故曰非道弘人。记曰道不远人,传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可见道在人身,非谓道无用也。

    问:何事于仁,先儒谓何止于仁,信乎?曰:施者,以物与人之谓也;博者,广与之谓也。子贡以此为仁之事,夫子谓此何事于仁哉,盖言此非从事于仁之意,若以博施为事,于仁必也,圣如尧舜,而犹病不能矣。其辞意亦非抑仁而扬圣也,若抑仁,则下文又何以专言仁?若扬圣,则不当以尧舜之圣为病也。大意不在以博施为事,而当以一体为心,己立立人,己逹达人,乃得其本然一体之心,则不必博施,而自无不博矣。其次能近取辟,亦惟取诸己而已矣,又何事以博施为?

    问: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是孔子之教人有序,固如此也。今也不顾中下,而概语以心性,此与孔于循序之教,其终协乎?曰:吾于六锢诏之矣。曰:未达。曰:今也诚有中人以下者问于子,子且语之以物理乎,抑以心性乎?若语以物理,则大而天地、幽而鬼神、散而万事万物,求其所当然与其所以然,穷高测深,盖顷暂而驰千里、抚六合者,数矣,是为语上乎,语下乎?有序乎,无序乎?曰:是未可言序也,然则当何以语之?曰:中下者,正当语之以收放心、约其情、合于性焉可也。夫心性在上智不增,在下愚不损,愚不肖可以与知与能者,此也。非当以心性独为语上也。故有语中下者,曰敛尔身心、约尔性情,则虽穷奇,未有不瞿然而反顾;至告以物理,则茫乎莫之索矣。何则?物理远而心性近也。孰谓心性为非序哉?曰:若是,则语上语下,何谓也?曰:学之不明,则上下之序不明久矣。古者自十五而入大学,大学之道先明明德,非致力心性乎?大学岂概语人以上而失之紊乎?乃不知古之人舍心性无为学,故凡致力于心性者,均谓之下学;凡得力于心性者,均谓之上达。若中下者,方其求明明德也,而遽示之以止至善,则为不顾其安,而概以得力者语之,不免致其狂惑之非,是果为无序之失矣,非常以心性而独为语上也。虽然,明明德之中又有序焉,苟方其致知格物也,而遽语以知止;方其求知止也,而遽语定静安;方其求定静安也,而遽语能虑与能得,凡此,皆谓之失序。然则致力心性者之为序,不尤为次第乎?若也穷至物理,则所谓未能定静安而遽语虑与得者也,不以是为失序,而反谓心性为非序,不亦左乎?曰:今之学者误在格物,终何以明?曰:大学上文曰物有本末,下文曰格物,言知本也。本岂在外哉?故其传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是经文初无不明,而世儒乃增言物理而补窜传义,及泛滥而不得也,乃始赘以居敬之说。夫居敬,则又非以心性为先乎?大抵学既不明,则序亦不明,复何说之辞?弟子悟曰:谅哉!所谓未能定静安而遽言能虑,犹之未磨镜而先照物,未平衡而先称物,失其序矣。曰:吾与子皆中人,吾语子以序也,请自求放心始。

    问曰:人之生也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此孔子语性善也。曰:然。

    问曰:孔子言自十五志学,至七十从心不逾矩,孟子言自可欲至善至圣不可知,此序之大较也。序之中又有序焉,盖不可以悉数者矣。曰:然。

    问:孔子于仲弓原宪,犹不许仁,而许管仲之仁,何也?曰:孔子未尝许管仲也,吾闻诸邹先生曰,子贡问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是明言管仲不如召忽之仁也。故夫子举其功,而答曰,如其仁。言亦如召忽之仁而已,非诚以管仲为仁也。故未有一体之心,则虽如召忽之死、管仲之功,皆未可语仁,而况不如召忽管仲者乎?

    曰:无意必固我,夫子所以为空空也。然又曰诚意者,何如?曰:意者,作而致之者也,有作则罔而不诚,故不作于意以事亲,则诚孝;不作于意以事君,则诚忠。是毋意乃诚意也,然则何以验之?曰孩提知爱知敬、见孺子入井而怵惕、见牛觳觫而不忍,宁待作于意乎?其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宁待作于意乎?然而莫非诚者,此也。曰:存心非意耶?曰:存者,存其不作者而已矣,有作不可言存。系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盖存而非意者也。曰:古也以无意必固我求之,今也反欲以意必固我求之,此古今学术之大介也。曰:然。

    问:天命之性果兼物乎?曰:物非无性也,而人为全。若中庸所云天命之性,则专属人,未始兼物也。故下即言率性,言修道,岂物能率性修道哉?书曰维皇上帝降衷下民、若有恒性,言下民,则亦未兼物也。是故率性修道、尽人物天地之性者,其责在人。

    问:中庸首章,自修道以下,不复言性,何也?曰:独知即性也,中即独知之未发者也,和即独知之发而中节者也。曰:发与未发,异乎?曰:发与未发,时也,而独知则一而已。辟之镜焉,未有物之先,镜炯然者无增也;即有物之后,镜炯然者无减也,故未发而谓之中,中即和也;发而中节谓之和,和即中也,无有内外,无有动静,无有先后,故曰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何者?性一故也。然则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则何如?曰:岂独未发时无气象,即已发时亦无气象,有气象者是意想方所为之也,而况其求之有先后乎?此则意象纷纭,辟诸皎日而加以灯炬,无论未发已发,皆非其真体矣。曰:然则养其未发,以为发而中节之基,可乎?曰:犹二之也。夫致中和者,固不能离和为中、离中为和也。

    问:独知,自朱子言之,然尝考而证焉,易复卦之翼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又曰,复以自知。孔子诲由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则古之语独知也,审矣。曰:岂惟是,向所谓中,所谓帝则、皇极,所谓矩,所谓灵则,舍是奚取则哉?诗曰不媿屋漏,曾子曰自慊,子思曰内省不疚,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皆独知之始功也!百姓日用畴非此,然而不自致其知,故君子之道鲜。使致其知,则君子矣。虽然,世之言独知者,类皆以念虑之始功者当之,是亦未致其知者也。曰:独知何如?曰:夫独知者,宰夫念虑,而不以念虑着;贯乎动静,而不以动静殊也。唯得于几先者,惟能慎独。

    问:世儒语独知者,谓专属于已发,而子独无分于未发已发,无分于动静先后,而且以镜喻明矣。然弟子犹未释然于世儒之说也,则谓何?曰:子试观于未发之前,果皆冥然无觉而已乎?抑尚有炯然不昧者存也?冥冥之中常见哓焉,蒙庄尚能言之,而世儒忽焉,何也!子思既曰莫见莫显,而又曰隐曰微,则谓独知专属已发,岂其然乎!曰:尝观镜之明,虽十袭之,而照之用如故;虽百照之,而明之体如故。明镜不以照不照异,则独知诚不以发不发分也。曰:镜唯蚀焉,则无论已发,即未发,亦非其体矣。故学者慎独则可以无自蚀矣,慎之义犹慎固封守之谓,功在几先、于时保之者是矣。若曰必待动念于善恶而后慎之,则不慎多矣。

    曰:独知即良知乎?曰:独知固有诚而无伪也,非良而何?曰:或谓良知必用静与无欲,何如?曰:言用则二也。夫良知本静也,本无欲也,静与无欲,皆以致吾良知之本然者也,而奚以用为?

    问:世多以鸢鱼为上下察,其与君子费隐之道,何与哉?曰:此正所谓远人以为道者也。夫中庸本语率性之道,率性孰逾圣人;其次莫如君子,故于是曰君子之道,曰大哉圣人之道,皆不远人以为道也。今以鸢飞于上者为道之上察,鱼跃于下者为道之下察,则不但无与于君子之身,且鸢鱼之外所遗者多矣,曷足以见道之费隐哉!盖子思言君子之道,其具于心而率于性,不可睹闻者为隐;其率于性而见于伦物可睹闻者,为费。是费而隐者,虽愚不肖之夫妇,可以与知与能者,即性也,即孩提知爱知敬之类是也,非止居室之间而已也。盖此与知与能,在愚不肖不为损,在圣人天地不为加,故充其量之所极,究其责之所在,诚有圣人所不知不能,而天地犹有遗憾者焉。可见此道虽至隐,而其费则无不至。鸢飞戾天,自人语之,鸢之飞也,而不知吾与知与能者之察于上者也;鱼跃于渊,自人语之,鱼之跃也,而不知吾与知与能者之察于下者也。故是道也,造端乎夫妇之与知与能,而其至则察乎上下,以际于天地。此子思语君子之道本如是也,奈何训者必外君子之身而专求天地以及群物,不过远于人乎!且鸢之飞鱼之跃,虽曰无心,然不过为形气驱之使然,非鸢鱼能一一循乎道也。即如蛙之呜蝉之噪,皆气使然也,岂道之谓哉!曰:鸢鱼既非道,然在记者,又曷以风雨露雷为教?而庄子亦曰,道在稊稗、在瓦砾。然则彼皆非与日风雨露雷、稊稗瓦石,何莫而非与知与能者之所察?何莫而非吾率性之道之所至也?夫既为率性之道之所至,则孟子所谓万物皆备,大程子所谓天地之用即我之用,是矣,何但曰鸢鱼即道而已哉?又何但曰风雨露雷、稊稗瓦石即道而已哉?若必谓天地万物皆有道而人独无道,则何以称曰君子之道?故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问:尊德性、道问学,果一乎?曰:大哉圣人之道,具诸德性,见诸伦物,随处充满,洋洋乎发育峻极,优优乎三千三百,其本也广大精微高明中庸,则故而已矣。学之者苟非德性之至,又何能凝此大道?故君子必以尊德性为主。然非道问学,则德性莫之尊矣。广大精微,高明中庸,则皆尊德性事;致之尽之,极之道之,则皆道问学事,非有二也。如是,则吾所故有者温矣,能温故,则日新又新,而大德敦化,始足以崇三千三百之礼,而道于是凝矣。然则圣人之道,不外德性,昭然可见,又岂德性之外别有道问学哉!夫惟崇礼,故能居上不骄,为下不倍,有道足兴,无道足容,皆道德之至自然而然者,固如此,非有二也。

    问勿正勿忘勿助,曰:正心之弊,程伯子以为拟心之差是矣。然忘非怠忘也,夫既必有事,则自不至怠忘,盖世有以坐忘为功者矣,故言勿忘助者,言未刚而强为之刚,未大而强为之大,有若周恭叔之摆脱者,则自贼其根矣,故类揠苗。惟勿正勿忘勿助,则心得其体,而行无不慊矣,是曰集义。

    问曰:子言性一也,吾儒与二氏异者在尽与不尽之间,曷言乎其尽也?曰:尽之义,即亲丧自尽之尽,所谓知明处当无所不用其极者是也。唯尽则莫先于尽伦,其次尽制,由尽伦尽制至于尽物尽天地,然后吾性始尽。孟子又曰尽其心,尽心即尽性,后儒训尽心为穷物理,则远矣。二氏止明心,未尝尽心;止见性,未尝尽性。夫斯以逃伦弃物而不返也,故曰在尽与不尽之间。然圣人虽曰尝尽,亦若太虚浮云然,其归无不空空。

    问:存心养性有二功乎?曰:无二功也,性者心之体,当其放心,必加操存,故曰存心。存久自明性灵者矣,则当以涵养为功,故曰养性。存者存于既放之后,养者养于既存之余,但有生熟浅深之异耳,非心性有二体、存养有二功也。

    问:良知不虑而知,曷为又言虑?良能不学而能,曷为又有学?曰:虑者虑乎其所不虑者也,学者学乎其所不学者也。虑而复其不虑之体,则以不虑,虑而莫非良知矣。学而复其不学之体,则以不学学,而莫非良能矣。

    问:万物既皆备矣,何待反身而诚而后能乐?曰:万物之理虽备人心,然动于欲而有不诚,则自失其理而弗之慊矣,乌能乐?故必反归于诚,而理既足,则自慊而乐矣。如为子而能诚,则孝之理慊;为弟而能诚,则弟之理慊,宁有弗乐乎?曰:强恕何以能求仁?曰:万物之理备于人心,仁体固然者也,惟如心,则亦能诚而求仁近矣。夫人心本欲孝也,有不如其心,必勉强尽孝以如其心,则孝之理近;本欲弟也,有不如其心,必勉强尽弟以如其心,则弟之理近。求仁岂远乎?如心即所谓慊也。至于恒慊,则亦无不乐矣。孔子曰能近取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皆勉强如心义也。曰若是,则物理固无与也。

    问曰:子之言无欲也亟矣,无欲亦岂易哉?曰:子必寡之以至于无,可矣。曰:闻之淮之南之学则异是,淮之南曰,孔门唯言欲明明德于天下,欲仁而得仁;孟子言可欲之谓善,未尝言无欲也。曰:不然,今夫人不能欲明明德于天下,不能欲仁而得仁者,何哉?以有欲也。既有欲矣,而曰吾能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伪也。盖彼欲重,则此欲轻,势固然耳。故孔子曰无欲而好仁,孟子曰无欲其所不欲,乃谓孔孟不言无欲,不几诬乎?昔者文王上圣,犹必无然畔援歆羡而后登于道岸;成汤智勇,犹必不迩声色货利而后建中于民,况以今学者怀多欲之私,而欲明明德于天下,未有不理欲交杂而终归于霸也。然则淮之南之学,则左矣。虽然,今之学者,苟不先见无欲本体,亦未能致其功也。曰:然则曷为能见无欲本体耶?曰:是非真志不可也。有一弟子问曰:弟子非不有志,然而兴仆不一,若不能为特操,则何如?曰:今之学者以意之向慕为志,夫是以不能不兴仆也。昔者孔子之志于学,则以愤忘食、乐忘忧为功,盖志在是,则功在是,非曰向慕之而已也,故学之十五年而有立也。辟之有志长安者,必裹足启行,以日计里,始为真往长安者也。若盘桓家食,未有行期,虽峙粮治具,日讯程途,则何益矣?故孔子曰: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非学不可以言真志。弟子曰:常闻诸先生曰,人身本在长安,此又何说也?曰:人心无不备具,无不照临,而道义由出。辟诸人身,本在京都,苟不昏寐,则不必别求长安矣。盖人惟昏寐不自着察,则亦梦中长安而已,故曰百姓日用不知者,此也。今也唯求时不昏寐,又何俟裹足而后至长安乎?虽然,唯时不昏寐,乃真裹足;唯真裹足,实时不昏寐,可矣。甚哉,时不昏寐者之不易观也!

    有一弟子问于胡子曰:先生奚学?曰:吾学以尽性至命为宗,以存神过化为功,然独惭老未得也。曰:神化岂易言哉?曰:性也者神也,神不可以意念滞,故常化。程伯子所谓明觉自然,言存神也;所谓有为应迹,言过化也。而今之语尽性者失之,则意念累之也。曰:是非弟子所能企也,请下之。曰:以仁为宗,以觉为功,以万物各得其所为量,以通昼夜忘物我为验,以无声无臭为至。曰:亦非所企也,复请下之。曰:以一体为宗,以独知为体,以戒惧不昧为功,以恭忠敬为日履,以无欲达于灵则为至。曰:若是,则弟子敢请事矣。曰:是与性命神化岂有二哉!第见有迟速,故功有难易,习有生熟,要之皆非可以意念滞也。虽然,其惟在真志乎!

    问曰:昔者罗先生赠子,有疑濂溪之语,濂溪可疑乎?曰:濂溪何可疑也?自孟子后,百千年学者耳目若蒙污墁,得濂溪夫子抉之,人始能张目而覩皎日。故濂溪,近代之祖父也,吾何敢妄疑祖父哉?吾独疑太极图说非濂溪作也。吾所疑有十不可解者:夫以太极既称无极,不落形体方所,又何团而图之,若镜若环然?果孰覩而孰传耶?此不可解者一也。大易以乾坤言阴阳,取象奇偶而画之卦,可谓明矣。今图则左白而右黑之,右白而左黑之,阴阳果可以左右分而白黑定乎?视大易不赘乎?此不可解者二也。说曰太极动而生阳,则未动之先,果何为耶,亦何似耶?若果有未动,则当谓之静矣,是则先静而生阴也。何则谓之动而生阳?抑何待生阳之后乃曰静而生阴耶?此不可解者三也。且曰动极而静、静极复动,当其时,二仪未分,七政未立,不知几何时而为动之极也,几何时而为静之极也?昔之言天者,莫如易诗与中庸,易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诗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中庸曰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概未言鸿蒙之先有若是之次第也。且不知动静者果谓理耶,抑谓气耶?如以理,则无始无端,不可以动极静极求之;若以气,则动者谓之纷扰轇轕可也,而静者当谓何状?其心凝结为块而已。此不可解者四也。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不知未合之前,此真此精各置之何所?又何以见其有合时耶?此不可解者五也。上言五行之生各一其性,而下言五性感动,则此五性即五行之性也。此五行之属于人,果在内耶,抑在外耶?若谓五行之性即五常之性,则何不直以五常言之,不尤为明且当耶?且五行各一性,特其质耳,于人性何与哉?今言五行而不及人性,此不可解者六也。形既生神发知,言其始也。方人之始生,而遽有五性之感善恶之分,则人性果善恶混矣,此与易系言继善、商书言恒性、大雅言秉彝、孟子言性善者,不大为誖耶?此不可解者七也。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众人与圣人同也,圣人特先得人性同,然而身为之教耳,固岂人性有善恶之混,而待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哉?且其于通书,但言仁义中正,未尝言中正仁义也,中正仁义,果可四分而列言之乎?此不可解者八也。其始言太极也动静兼之,今特言圣人主静,不为偏耶?夫心好静而欲扰之,致虚极守静笃,此老氏家贵静语也,大学虽言定而后静,则亦不以静为主也。若圣人专于主静,则又何嫌虚无寂灭之为教耶?或谓周子自注曰无欲故静,夫周子通书曰无欲则静虚动直,是周子固未尝以无欲为静也。此不可解者九也。言者曰,二程子始从周子学,周子手授是图示之。然考二程子立教数十年,遗书数千万言,未尝一语及图与说也。岂其师特授之,而弟子特遗之欤?杨谢之徒,岂真无一人可语者欤?此其尤最明显不可解者十也。予有此十不可解,故疑非濂溪作也,非敢疑濂溪也。予昔在蜀时,尝着之辨,蜀有固陵先生读之,叹曰:此虽周子复作,不易斯语。呜呼,知我罪我,其在斯乎!

    问曰:昔子从游于二先生,其绪论要旨,可得闻与?曰:予自捾发闻先君子论学,未识从事。年二十六,始从欧阳先生问学,闻致良知万物一体之训。至年三十,复从学罗先生。罗先生训以无欲首严义利之辨。然予苦质驳习深,壮闻而中弛,既皓始戮功,而犹无得也。虽然,不可不为二三子举其崖略。

    予少骀荡,好攻古文词。始见欧阳先生,先生诲曰:大人天下为度,故盛德若愚;涂人我师,而浅中莫容,标已自贤,鸟能成其大者?夫艺达于道,故游焉而不溺;志役于艺,故局焉而胥丧,子曷早辨之!予闻言戄然自悔,始有发愤刊落之意。

    先生见予常有疾恶之病,一日谓曰: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夫好恶孰不能之?何独曰仁者能好能恶?予曰:请问。先生曰:今人非不好恶,然尝作之好作之恶,则好恶反为累,是不能好恶也。惟仁者得其本心,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故视人有善犹己之善,虽无不好,一以本心好之,未尝有加于本心,而作之好也。故其好,无张皇之失,卒不为好所累,是曰能好。视人有恶犹己之恶,虽无不恶,一以本心恶之,未尝有加于本心而作之恶也,故其恶无忿恨之失,卒不为恶所累,是曰能恶。且古仁人见人有恶,犹有哀矜之意,可以捄正则捄正之,不可则止。老子曰常善捄人,故无弃人。今也儿恶人一切忿恨不平,若不坠诸渊不已,是先已失仁体而堕于恶矣,又何恶人之有?予时闻之。怃然若欲汗背。

    或曰:曷由使人皆入于善?先生曰:昔者大舜隐恶而扬善,此所为与人为善者也。曰:何谓隐恶扬善?曰:常人未必尽善,亦未必尽不善,若苟于其不善处指摘而亟攻之,则人愈激为不善矣。惟大舜见人不善,则姑隐嘿,未尝遽加指摘,唯于其善者发而扬之,则斯人向善之心愈兴。向善心生,则所为不善,有不假告诏而潜消之矣。故孟子于齐王,不斥其非,止即其爱牛一念言之,而王遂有戚戚向善之心。此亦可见与人为善之验。

    先生每诵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匪是不足,以平天下。其心休休,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实能容之。匪是不足,以用天下。

    先生曰:今之学者有二病,卑者溺嗜欲,高者滞意见,其不得入道均也。曰:意见曷生?曰:学不见本心,故或牵文义,或泥名迹,此意见所繇生。自荀扬以至今日,意见之害不尠矣。

    先生荅罗文庄公书曰:天性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是以谓之良知,亦谓之天理。又曰:学问思辨,皆明善之功。善者,天命人心之本然,所谓良知者也。良知至易至简,而其用至博,若孝亲敬长仁民爱物,千变万化,不可胜穷,而其实一良知而已。故简者未尝不繁,而繁即所以为简,非有二也。又曰:蔽于私而后有不能,则必学而后能,是故本能爱亲,蔽于私则,有所不爱,学爱亲而后能爱矣;本能敬兄,蔽于私则有所不敬,学敬兄而后能敬矣。又曰:有蔽而后有学,然其真妄错杂,善恶混淆,必有不知不明者。问者问其所不知,思者思其所不得,辨者辨其所不明,皆就所学之事,真妄善恶之间讲究研磨、察识辨别,求能其事而后已。学而能之,则善复矣。拳拳服膺而弗失,所谓笃行之者也。

    其再书曰:夫人所为天地之心万物之灵者,以其良知也,故随其位分日履,大之而观天察地,通神明,育万物;小之而因天用地,制节谨度,以养父母,莫非良知之用。离天地人物,则无所谓视听思虑感应酬酢之日履,亦无所谓良知者矣。若于天地人物之理一切不讲,岂所谓随其位分、修其日履以致其良知者哉?惟是讲天地万物之理本皆良知之用,然或动于私而良知有蔽昧焉,权度既差,轻重长短皆失其理矣必也。一切致其良知而不蔽以私,然后为穷理尽性、一以贯之之学,良知必发于视听思虑,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人物,天地人物无穷,视听思虑亦无穷,故良知亦无穷。其所以用力者,惟在于有私无私、良与不良、致与不致之间,而实周乎天地人物,无有一处安着不得而制之度外者也。

    予始见罗先生,先生教由静坐以入。

    予初登第,先生移示以不荣进取致诲,曰:不荣进取即忘名位,忘名位即忘世界,忘世界,始能为千古真正英雄,作千古真正事业。炫才能技艺,规时好视,此路背驰也。予乃浸知好名溺文词之非。

    先生雅曰:古人有天下不与,与万物一体,非二语也。

    予入蜀时,先生训曰:正甫所言者见也,非尽实也。自朝至暮,不漫不执,无一刻之暇而时时觌体,是之谓实。知有余而行不足,尝若有歉于中,而丝毫不尽,是之谓见。正甫蜀归,尚以实修者尽言之。及予请告归,欲请质者非一,而先生已逝越岁矣!先生将逝,先以书示予曰:朝闻夕可,庶为近之。岂非永诀语耶!

    先生初尝语静,又言归寂,中年不同。荅武陵蒋君书曰: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巨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然一片,而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是故纵吾之目而天地不满吾视,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吾听,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极即吾之精神,未尝往也。否则闻其行事,其能憬然愤然矣乎!四海远矣,其疾痛所关,即吾之疾病,未尝远也。否则闻其患难,其能恻然衋然矣乎!是故感于亲而亲焉,吾无分于亲也。有分于吾与亲,斯不亲矣;感于民而仁焉,吾无分于民也,有分于吾与民,斯弗仁矣;感于物而爱焉,吾无分于物也。有分吾与物,斯弗爱矣。是乃得之于天者,固然如是,而后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又曰知吾心体之大,则回邪非僻之念自无所容;得吾心体之存,则营欲败度之私自无所措。先生此书,盖与孔子天下一人,子思上下察,孟子万物皆备之旨,千载一致,非可骤与未寤者言也。

    终之月,书麻城周君册,其中篇曰:落思想者,不思即无落。存守者,不存即无欲。得此理炯然,随用具足,不由思得,不由存来,其中必有生生一窍,夐然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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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衡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