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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人》 作者:石钟山

第36章 城市寓言(4)

  大师不摇头也不点头。

  胡大海就说起了厂长,母亲,还有小鹃,胡大海说得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大师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大师的心里乱乱的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太阳暖暖地烤着两个人,大师冲着有些西斜的太阳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这时大师觉得心里不那么乱了。大师又去望胡大海,胡大海此时的心里别无它念,他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誓言: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大师不说一句话,胡大海打量了一遍小院,又打量了一遍,就看见了那些蓬勃生长的花草。胡大海说:你这花草真不错。

  胡大海说完这句话,想自己是该走了,大师也不能解决他的问题。这么想着,他就立起身。这时大师觉得该说点什么了,便说:小伙子,你有福气,凶后是大吉。

  胡大海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他离开大师的小院后,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大师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凶后是大吉。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被押向刑场的情景,然后是一声并不清脆的枪响,于是,这个世界就离他远去了。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母亲这惟一的亲人了,然后母亲被养老院收养,安度她的晚年。这就是大师说的凶吉?

  胡大海义无返顾地向前走去。

  在胡大海离去后,大师的眼皮不听支配地跳来跳去,心里也烦乱异常。他曾试图做功,可试了几次都不能静下心来。

  于是,大师便不停地在小院里踱来踱去。太阳又西斜了一些,天气依旧很好,阳光也很好。

  大师就想,结果大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这是在哪儿?大师这么问自己?

  王可夫(之三)

  王可夫终于又找回了昔日创作时的冲动,他已不可遏止地要“创作”下去了。

  昔日诗人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在自己的呼机上留下了这样的短语:

  老K已到桥下,你速带刀,不,还有枪快快赶来……

  老K有人马五十,你尽快召集弟兄与老K汇合……

  枪不够就多带些刀,炸药也行,要快,火速,火速……

  桥上的车很多,桥下的人也不少,要注意安全,切切……

  ……

  王可夫简直快为自己的“创作”陶醉死了。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今天会突发灵感“创作”出这样的“杰作”。

  王可夫在没有成为诗人前,曾幻想过成为一名军人来着。那时的王可夫不仅幻想自己是名军人,而且曾幻想过做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千军万马在自己的指挥下驰骋在秋风瑟瑟的战场上……那将是怎样的一幅激动人心的场面呀。少年王可夫曾被自己的幻想深深打动过,在夜深人静的被窝里,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上牙磕着下牙“咯咯”作响,为了自己这份梦少年王可夫曾泪流满面……

  王可夫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又玩起了儿时的游戏。游戏一经出现,他便好似中了什么魔法,再也不能收场,于是他又接二连三地在自己的呼机上留下了这样一组短语:

  队伍隐蔽在桥下,伺机行事……

  没有我的暗号不准擅自行动……

  冲出去一定要彻底,不要怕死,怕死者不是什么好东西……

  “阵地”是否能攻破在此一举……

  ……

  王可夫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下着指令,他为这些指令激动得要死要活。他花光了身上的所有零钱,他又拿出一张整票跑到一个杂货店里换回了一把硬币,最后他把这些硬币一古脑都塞到了电话里。

  天这时渐渐就暗了。

  王可夫一直蹲在街头,不停地拨电话,他腰间的呼机,几乎没有停歇地鸣响着。

  暮色将至,王可夫终于停止了自己与自己的游戏。燕子在这期间又呼了他一次,燕子告诉他,明天她丈夫出差就回来了。王可夫的情绪被燕子这条消息破坏了,他在心里狠狠地咒了一次:去你妈的。

  王可夫便没有了再游戏下去的兴趣。

  王可夫垂头走回自己的宿舍,他坐在桌前,望着黄昏的街道若有所失。

  他想:现在要地震该多好哇!震吧,快点震吧,让这座城市成为一座坟墓。一切再从头开始,那将是空前绝后的激动人心。

  王可夫这么想完,便一头栽倒在床上,他睁着眼睛,望着房间一点点地昏暗下来。王可夫这时想:今晚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两个中学生(之二)

  日泽公园终于傍在了黄昏里。

  两个中学生仍在排椅上坐着,暮色中两人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

  西逝的余辉,碎碎地洒在湖面上,天上湖里于是就很美。不远处西便门立交桥此时成了一道风景,飞驰而过的车辆被夕阳镀上了一道亮色,一闪一烁的。

  两个孩子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们无语,世界就显得极静。

  不远处的树上,那两只画眉又出现了,这时他们才发现那棵树上原本是有个巢的。

  它们回家来了。女孩肖萧说。

  回来了。男孩也说。

  两人就痴望那对画眉。

  一只帮助另一只梳理着羽毛。

  片刻,换成了另一只帮助那一只。

  两只鸟相亲相爱着,样子很是亲昵。

  它们真好。女孩说。

  我们下辈子就做鸟吧。男孩说。

  做鸟。女孩又说。

  男孩手里死死地攥着一个药瓶,他已经攥了好久了。此时,男孩把药瓶放在两个人中间的排椅上。男孩从身旁的书包里拿出一个作业本,撕下两页纸,一张递给女孩,另一张留给自己。男孩又伸手拿过药瓶。这时男孩激烈地颤抖起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药瓶打开。

  女孩就说:你怕了?

  男孩有些生气:小鸟才害怕。

  男孩想极力使自己不抖,可没有用,他努力几次才把瓶子里的药倒在面前的纸上,然后又数出一半分给女孩。

  女孩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女孩做这些时比男孩镇静多了。

  女孩这时把身体向男孩移了移,她仰起头,暮色中男孩看见女孩的牙齿很白,眼睛又黑又亮。女孩停了半晌说:吻我一下吧。

  男孩似乎对这句话没有准备,怔了片刻。他看见女孩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睛。

  男孩犹豫着伸出一只手,试探地搭在女孩的肩上,女孩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男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身体向女孩倾了过去。两人的牙齿先是清脆地碰了一下,接着就是两个人的唇碰在了一起。

  男孩的身体又过电似的抖了起来。

  女孩似乎受了传染,拼命地抖了起来。

  半晌,又是半晌。

  女孩推开男孩,气喘着说:行了。

  男孩傻乎乎地看着女孩说:你的牙把我的牙碰疼了。

  是么?女孩说。

  可不是!男孩说。

  女孩冲男孩笑了一次。

  男孩也笑了。

  这时暮色就深了。

  开始吧。女孩说。

  然后两人就捧起了那两页纸,纸上放着小小的药粒。

  我说一、二、三,然后咱们一起开始。女孩说。

  行。男孩说。

  一、二、三。女孩说。

  两人闭上了眼睛,一起把药粒倒进了嘴里。接下来两人又各自喝了几口矿泉水。做完这一切,两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黑了。

  树上的两只画眉鸟最后呢喃一声钻进了巢中。

  不远处的西便门立交桥上灯火一片。

  抱紧我。女孩梦呓似的说。

  男孩便抱紧了女孩。

  两人身体挨在一起,头靠着头。

  他们要做一个长梦了。

  这时,公园里走进两个青年人,一个是男的,另一个也是男的。他们一进入公园便机警地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他们自然发现了仍坐在黑暗中的两个中学生。于是,他们四目一对,便悄悄地隐在了一片新发芽的树丛后。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园内的一切,同时也能看清不远处的西便门立交桥。

  两人在暗中笑了一下。

  胡大海(之四)

  胡大海告别大师,直到走出巷子,他才想起大师的话:逢凶化吉。

  他就立住了,凶、吉,他反复琢磨着大师的话,自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准备回去问大师个究竟,大师的门已牢牢地关死,他又敲了几下,门仍没有打开。他最后终于离开了大师的住处。

  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着大师的话,他停下来,在路旁的土地上反复地把这两个字写了,他仔细地端详了这两个字,然后他就深刻地想。快进家门的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一个亮闪,终于就悟出了些门道:自己杀厂长的事是下了决心的,那么这件事本身自然是凶。凶化吉,吉在后凶在前,先有凶后有吉。不先杀厂长就不会有后面的吉。

  胡大海又由此推断着吉:最坏的结局是自己和厂长同归于尽,母亲却由此有了着落。还没准他只要吓一吓厂长,厂长便会让自己重新上班了,那样的话,他也就算没辜负小鹃的一片希望,一切又都美好起来。胡大海想到这儿,情绪果然就好了起来,走到家门前,甚至吹了几声口哨。

  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是捞面。胡大海今晚的胃口也出奇的好,他一连吃了两碗。

  母亲就问:见到小鹃了。

  胡大海用一种愉快的声音回答:见到了。

  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

  母亲还想问点什么,又没问,很慈祥地望着儿子胡大海。

  胡大海吃完两碗面心满意足,他冲母亲说:妈,你歇着吧,我一会儿出去一下。

  母亲说:那就早些回来。

  胡大海应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便躺在床上,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他敲厂长家的门,开门的是厂长女人。他不等女人说话,便从女人身旁挤过去,怀里那把四磅的斧子,硬硬地顶了厂长女人。女人失色,尾随进来。

  厂长正在看电视,厂长喝茶也吸烟,厂长看见了他,漫不经心地问:有事?

  他不答,坐在厂长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挡住了厂长看电视的视线。这时,他要笑,冷冷的那一种,然后从怀里把斧子慢慢地掏出来,先放在左手,再放到右手,再冷冷地说:我要上班。

  厂长女人先变了脸色,后是厂长。

  厂长就笑,很勉强的那一种,然后说:大海噢,你小子真有你的。

  这时厂长女人为胡大海倒了杯茶,茶叶在上面浮着,放在他面前时,晃动着。女人颤了声音说:喝茶,喝茶。

  胡大海看也没看他一眼,手里仍掂着那把四磅斧子。

  厂长这时掏烟递给胡大海,胡大海不接,仍说:我要上班。

  厂长就把递烟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又笑两声,笑得很空洞。厂长笑过了说:大海噢,其实我早就想过了,正准备通知你让你来上班,你来得正好,免得我再让人通知你了。

  厂长说了,又去拿身边的小本,在小本上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胡大海说:明天就上班吧,这是写给车间的条。

  胡大海接过那张纸条笑了,他看了一眼,就揣在兜里。站起身冲厂长鞠了个躬道:厂长多谢了。

  胡大海转身的时候,把斧子揣在了怀里,冲呆望着他的厂长女人说:天黑路远,歹人多,防着点好。

  他看见厂长女人尴尬地笑。

  于是,他就离开了厂长的家。走到厂长家楼下他把斧子扔到了垃圾桶里……

  胡大海就醒了,醒了方知刚才暂短地做了个梦。天已经黑了,不知是谁家的电视机传出新闻联播的声音。

  胡太海想:是时候了。

  他翻身坐起,从床上抓出那把斧子,斧子沉甸甸的,他抓在手里掂了掂,后来就揣在了怀里。他走出去,听见母亲在他身后叮嘱了句:早点回来。他应了一声。

  街上华灯初上,一切都赏心悦目。

  胡大海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好,好得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一路向前走去,吹了几声口哨,厂长家他是认识的,轻车熟路,他不担心会找不到,时间也很充分。

  西便门立交桥,车流如织,灯火通明。胡太海走在桥下,过了桥,再过一个路口,路口的右侧有一幢楼,那便是厂长的家了。胡大海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去,走了几步,他感到有些异样,桥上暗影里隐着不少诡诡秘秘的人,而且他还看见这些人都拿着对讲机,不时地交流着什么。胡大海觉得新鲜,反正时间还早,他想停下来看一看动静再说。于是,他装出一副等人的样子,吸了支烟,又看了两回表。这时他又仔细地观察了周围,这才发现,靠近桥的路旁树林里,隐着一群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这一发现,让胡大海打了个哆嗦。他这才明白,今天这里要出事,不是久留之地。这么一想,他扔掉了吸了半截的烟,快步走了起来,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胡大海万没有想到,前面的暗影里突然钻出两条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看见了枪,两只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

  持枪人低声喝道:你是老K?!

  我,我不是老K,你们……认错人了。胡大海语无伦次地答。

  老实点!持枪人这么说。

  另一个走上前来铐住了他的手。

  胡大海被押到了路旁的一辆警车上,警车悄然开去。他腰里那把斧子此时硌得他有些难受。胡大海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王可夫(之四)

  王可夫躺在床上,先是毫无睡意,他仍沉浸在“创作”的冲动中。后来他就吃了两粒安定。半晌,王可夫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王可夫想,睡吧,再睡上他三天三夜。

  突然,他的房门被很重地敲响了。

  谁在敲门?王可夫这样问自己。

  他想到了燕子,可燕子从来没用过这么大的声音敲门。他正犹豫间,门又被重重地敲了两下。这回,他想到了老伍,他起身去开门,边开门边说:老伍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

  门开了,王可夫就愣住了。

  门口站着三四个警察,其中一个冲王可夫亮了一下身份证问:你是王可夫?

  王可夫点头。

  那你和我们走一趟吧。警察又说。

  我犯法了么?王可夫这么问。

  警察冲他笑了一下,王可夫觉得这事挺有意思。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警察说:我穿上衣服就来。

  警察带着王可夫向外走的时候,地震开始了。人们都感受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动感。王可夫先是激动地喊了一声:地震了,地震了!他还想喊下去,那种感觉就消失了。他看着白着脸的警察们正呆呆地望着他。

  这时,王可夫的呼机突然响了起来,一个警察眼疾手快夺了他的呼机。

  警车里,警察给王可夫看了一次呼机,呼机是燕子打来的,燕子说:最后一夜了,你是来还是不来?

  警察问:这是什么意思。

  王可夫咧嘴笑了,然后说:地震了。

  警察黑下脸恶狠狠地说:有你好笑的。

  关于地震

  预谋已久的地震终于就震了。震得平平淡淡,那一晚,这座城市尚没入睡的人们,都感受到了这场温柔似水的地震。他们未出家门,聚在楼门口,或者街道两旁,高声惊怍地谈论着这场地震。

  人们的神情是兴奋的,像期盼了许久的东西终于得到了。这种兴奋又太短暂了,短得人们似乎没有来得及品味,便消失了。人们望见了完好的天空,夜晚的天空宁静深远,有三两颗星亮着,地也是完好的,这座城市也是完好的……人们清醒过后就有了几分怅然。这就是地震?这就震过了?人们这么扪心自问,终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人们议论着这地震,直到夜深。人们似乎再也没有议论的话题了,睡意涌了上来,然后人们怏怏地走回家去,一觉睡到天亮。

  天就终于亮了。

  人们依旧,这座城市仍旧。人们在忙碌着该忙碌的一切。

  上班的人流中,仍有人在议论着昨晚那场地震。

  昨晚的地震感觉到了么?有人问,语调是平静的。

  真的震了?

  震了。

  昨晚睡得太死,没有感觉到。

  唉,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轻微地晃了晃。

  操。

  ……

  红灯。

  然后是绿灯。

  大师之死

  大师死了。

  死在地震的夜晚,大师是破窗而出的,那扇窗子两块玻璃碎了。大师的一只脚被破碎的玻璃划破了一条口子,大师头朝下扎出窗外。其实大师的窗台距离地面也就是一米多一点,不巧的是,大师的头扎在了窗外的花丛中,花丛中有一截陈年旧花根,就是那截花根插进了大师的脑袋。

  大师死前一定很痛苦,他把自己精心伺弄的花都压倒了,流了很多血。最后大师睁着眼望着天,嘴巴也是张开的,似乎在向苍天发问。

  大师就死了。

  人们对大师这样的死法不明不白……

  晚报新闻摘要

  人们在那天下午出版的晚报上,看到了如下几条新闻——

  昨晚本市23点15分47秒发生3.5级地震。

  股民王可夫因涉嫌扰乱社会治安,已被公安机关收留审查……

  待业青年胡大海怀揣凶器,在西便门立交桥下闲游被值勤民警抓获,此案正在进一步审查中。

  日泽公园两名中学生服用了大剂量安眠药,被执行公务的两名公安人员发现,当即送到医院抢救,到发稿时止,两名中学生已脱离危险……

  茶余饭后,看完晚报的人们随手把晚报扔在了茶几上。电视已经打开,一部言情电视剧正在这座城市播放。

  日子依旧。

  这座城市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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