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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兰晓龙

第二十二章

(/T//xt|小//说///天//堂)

  日军的卡车行驶到这山弯处,然后就是“咚”的一声,那是又一发筋斗弹在发言,然后千奇百怪的枪声在夜色中响起,连火枪的轰鸣夹在其中也不显突兀了。
  日军发着口令下车,显然这样乱哄哄的袭击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几个那种憋脚手榴弹飞了过去,身首异处地炸开,它倒是炸翻了一个,但也没更多的效果了。
  然后那帮藏在路边山林里的袭击者便乱哄哄逃进森林。日军大呼小叫地追去。
  入夜后死啦死啦杀了个回马枪,我们不准参与,他要求那帮红色家伙拿着最老旧的武器,去对越来越近的日军轰他妈几下。我真是很奇怪,对这明显能害死他们的建议,死共党也是掉头就去。
  显然日军对这帮反抗者的老旧装备也知之甚详,哇里哇啦地追得全无顾忌。
  我蜷伏在树丛里,回头看着郝兽医在照顾我的父母,喂给他们一些行军散一类的玩意,这样的远行实在够要了我足不出户的父母半条命。我担心地看着他们,直到死啦死啦敲打我的头盔。
  我转过头。林子那边的喧嚣正越来越近,我甚至已经看得见日军毫无顾忌打亮的电筒和燃起的火光,小头目、世航和书虫子他们已在我们地视线里出现。
  他们跃入我们的半环形伏击圈时,我们把更好一点的武器——从日军尸骸上收缴的武器扔给他们,我清晰地看见世航看见我们时有如释重负的神情——我们彼此并不是那么无条件信任。
  世航:“阿弥陀佛,施主信人。”
  我们一直把追击的日军放到眼前才开枪。
  从火枪到冲锋枪。火力陡然提升了一个世纪,那小批日本冒失鬼在我们的火力圈里血本无归——死啦死啦又给自己挠了挠痒。
  我们又在林子里奔命,我们仍然是苦大力,仍然没能摆脱我父亲的远香斋。
  小头目在那惋惜着:“可惜了那些枪啦,拿不动啦。”
  书虫子立刻便凶狠地嚷过去:“书更重要!”
  小头目:“哦啦,嗯啦,啊啦,书重要,书最重要。”
  克虏伯又在问世航这样的猪头问题:“野和尚,你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和尚是好和尚。不是野和尚。”
  克虏伯:“好和尚跟着这帮人乱跑?还杀人?”
  世航:“和尚乱跑,是庙被烧啦。和尚在这里,因为投缘。和尚杀人,是有人杀和尚。”
  克虏伯:“和尚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和尚戴眼镜,因为总趴在地上念经。”
  红和白到底有多远距离?一起打了一仗。不,两战,所有的距离再也无法保持,所有装出来的犊子全部完蛋。
  不辣在我身后怪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你吵死啦。”
  不辣:“他骂人。”
  放爆竹的便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说……”
  不辣:“你不要说啦。”
  但放爆竹的家伙就要说,他们这帮家伙有个共性,认死理:“我说啦我就要说完吧。我就是说。国军兄弟,你们很厉害。真的,突突突的成片的鬼子就滚下去啦。你们什么时候打过来呀?”
  我也瞪着他,迷龙也瞪着他,丧门星也瞪着他,蛇屁股也瞪着他。
  放爆竹的:“我说真的,你们有那么多机关枪。”
  不辣:“我呸!”
  蛇屁股:“这是机关枪吗?”
  丧门星:“这可不是机关枪。”
  迷龙:“嗯,我这个才是机关枪,他们那些个是他妈生,他妈生的废物鸡。”
  丧门星:“什么什么?这是手提机关枪。”
  书虫子也赶来插嘴:“那不还是机关枪?”
  其实谁也不关心机关枪与手提机关枪的区别,傻子们只是在疯狂地岔开话题,岔开那个什么时候打过来的话题。
  放爆竹的开始抱怨:“我问的是什么时候打过来。”
  我(英语):“冲锋枪。”
  放爆竹的:“啥?”
  我:“这个不是机关枪也不是什么点四五手提式机关枪,这个是(英语)汤姆逊冲锋枪。”
  放爆竹的继续抱怨:“我是问哪天打过来?!”
  迷龙:“我呸!”
  豆饼:“对,我呸!”
  郝兽医:“打过来……嗯,很麻烦的。弟兄们说是不是?”
  “嗯,不是随便的事。”不辣理直气壮地说,“烦啦你给他们长长见识。”
  我只好清了清嗓子:“打过来……要有计划,那个叫全局。嗯,全局。知道吗?打过来,要大炮要坦克要飞机,还要有会用的兵,打过来……嗯,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这样放着枪满山跑就叫打仗,这种土包子打法……”
  死啦死啦:“用屁股想想再说话。或者我缝上你们的鸟嘴。”
  于是我们都不吭气了。
  确实,用屁股想都知道,土包子们拿着他们马戏团一样的武器,从日军来临便未退一步,而洋包子试图告诉他们。要有飞机坦克大炮我们才能向数量上居弱势的日军发动攻击。
  不辣凑过去死啦死啦身边:“团座,你别老玩火啦。要不他们一直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来?”
  不辣惨叫着退开,死啦死啦绷着脸继续前行。
  他怎么可能不玩火?心里在发痛,手上在发痒。五倍的日军追在我们身后,十倍的日军在山下公路上要把我们包抄,就这样他还让我们用手榴弹在草丛里设了绊雷。
  我们听到身后远处的爆炸。
  死啦死啦绷着脸:“他们会学得追慢一点啦。”
  滇边森林里的清晨是赏心悦耳并且沁肺的,鸟鸣和露珠混在一起。但我们轻松不起来,沉重的背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后来再未见踪影的日军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
  由夜至晨,日军再未出现。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由缅甸溃军的路上。谁都见不着对方,而见着时必是血战。
  我回头望着,我母亲早累得脸色煞白,我父亲却是柱着杖子神清气爽。我曾担心过他身子吃不消,现在看来全是白扯,没心没肺有益身体健康。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轻松的一个。
  死啦死啦的声音传了过来:“三米以内。过来。”
  我便抄出我们气喘吁吁的队列,那家伙已经在路边和世航和尚、小头目、丧门星研究着一张地图,他用笔在地图上打着标志。
  世航:“轮子一转,肉腿子跑不过的。和尚只好带施主们走猎道,前边有个山涧。涧上有索桥,过了索桥,就轮子也追不上啦。”
  死啦死啦忙着把这一切都标在地图上,“猎道没日军?”
  世航便嘟着嘴叹了口气:“那就要随缘啦。我们是用那条道打过鬼子伏击地。”
  我:“那就是知道啦!还去?和尚,你不是在念经,别打瞌睡。”
  我们都皱着眉。死啦死啦也在挠着头。
  丧门星:“法师。这种缘还是不随的好吧。没有别的道?”
  世航和尚也皱着眉,你永远瞧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随不随它都在那啦。说成撞上去还是随过去也就是一个随心。”
  小头目只好干咳嗽,这种缘法什么的恐怕说服不了任何人。
  小头目:“道是我找的。走大路早被鬼子追上,走这里都被咬住不放,被咬住就不得过江。想啊,你们怎么过江的,只要看见了,那地方人人都会过。不想鬼子在禅达后方冒头吧?走这条道好,走这条道,过完人就把桥炸了,鬼子再咬不住,大家太太平平回去。”
  他还是土头土脑的,像个禅达那边也常见的猎户,可我们现在哑口无言,他几乎堵死了我们每一条反驳的路。死啦死啦一直没说话在听我们争,这回就又低下头去标他的地图,大部分人哄的一声作鸟兽散,只扔下来的一两句话说明他们并没把小头目描绘的当作通途。
  迷龙:“和尚和尚,碰见和尚就没好运气。”
  不辣:“绝路啊,比他的秃脑壳还绝。”
  我还站在那里,死啦死啦还在画他的图,那地图精细到除了军队没人用得上,题头还标着“机密”两字,但已经被他毫不客气地标满了诸如日军驻防、兵力、据点、炮楼之类的符号,而世航气得嘟着嘴翻白眼,小头目笑得像是没有听见。
  死啦死啦:“桥叫什么名字?”
  世航和尚:“山里人自己搭的桥,哪里有得名字。”
  死啦死啦便在地图上打了个记号:“好了。”
  小头目:“那就是这条道?”
  死啦死啦:“听法师的,随缘。”
  小头目:“我们会把国军兄弟送到地方的。”
  死啦死啦:“那不是最要紧的。”
  小头目:“远来是客。”
  他拍了拍世航和尚,和尚好了些,向我们稽个首,跟着他的头儿去赶队伍。我还站在那,等着他们走远,也看着我们这支芜杂不堪还负担沉重的队伍,整天整夜地从一个地方挣扎到另一个地方。
  我:“猴哥,这好像是去西天的路嗳。”
  死啦死啦:“八戒,说不出有用的话就做点有用的事。”
  我:“你见过那种桥的,郝老头拿支老套筒都守得住,费点心瞄准,一枪能穿几个。你当然会记得被人打过伏击的地方,能在那打还人是个想起来就痛快的事——日本人也会这么想的话,咱们要去的就是鬼门关。”
  死啦死啦:“你觉得可能会死,我觉得可能会活。虞师座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我:“那帮红脑袋做什么了让你信呢?因为小疯子过了怒江?我们也过了呀,不稀奇,我不信共产共妻的鬼话,可红就是靠不住,火烧烧就完,血流光就死,都红的。红的又怎么看我们?老冤家了。你看他们那队长像是忘事的人?还有,你没看出他们眼馋我们手上家伙?他们也许就想我们跟鬼子拼个清光。”
  死啦死啦停止了迭他的地图,把他的冲锋枪往上抬了抬:“这个?”
  我:“你没见他们穷得连虱子都喂不起……”
  死啦死啦一脸关心地把住了我肩膀,然后一膝盖顶在我肚子上,他放开我,一边瞄了眼队尾以确定没人看见,然后继续迭他的地图。
  我佝偻着,恼羞成怒地嚷嚷:“好,小太爷就是看他们不顺眼!拿着树棍子冲锋,他们叫这希望?你也快被他们逼疯啦,扛得住你就打个哈哈,动什么手啊?虞啸卿说仗打成这样,全中国军人都该死。你觉得你例外,你拿门小炮敢跟整个炮群对轰啊。现在你也成该死的货啦,连帮叫花子都比你强啊——还是红色的!味道不好受是不是?哈哈,难兄难弟啊,我天天都觉得我该死!”
  死啦死啦看起来快爆炸,但他压制着,最后他成功了,用地图敲我的头盔。
  我:“别碰我!”
  死啦死啦:“得啦。知道为什么让你做我的副官?因为你觉得自个该死而不是别人,这就叫还有得救……话说回来,有空觉得自个该死不如多做事。”
  我:“这种屁话不要总说,没人想做你副官。”
  我非常清楚我的愤怒已经成了悻悻,他也很清楚,干笑两声,把地图郑重地用油纸包了才收回口袋。
  我:“那地图哪来的?那东西不比战防炮好弄。”
  死啦死啦:“虞大师座亲自监绘。和战防炮一起来的。”
  我:“连这种东西也预备得有,你到底过江来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帮你老爹搬书——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然后他开步,我只好咧了咧嘴,跟在他的后边。
  他过江,为了侦察,为我军一直在说却从未有做的反攻做点准备,但他真的搬走了我父亲当命看的藏书,这才是最疯狂的部分。我们也真的成了他的死忠,因为他真在做事,于是我们明知故犯跟着他去做些更疯狂的事情。
  我在山巅上边拿着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看见山腰上人影晃动又没入林里——那是我们后边受过挫却仍紧追不舍的日军。我把望远镜递给世航和尚,想让他看。
  和尚却不看,摇了摇头,“一个多时辰,就赶上啦。”但他却露出宽慰的神情,“还有半个时辰,就过索桥啦。阿弥陀佛。”
  我笑了笑,“你们就甩掉我们这些包袱了。”
  世航就更加摇头不迭,“说不得的话,谁也不是包袱。”
  丧门星从我们旁边跑过,敲打我们,“要你们不要看后边,快点走,赶快走!”
  于是我回过头,前边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死啦死啦正在把一直的行进队形调整成一个更适于丛林的战斗队形,把诸如我父母、牛、小车这样不适于战斗的部分排在后边。我们这些荷枪实弹的从他们中间越过,我看见我父亲惊惶成了空白的表情,和郝兽医在递给我母亲一壶水。
  我们不再说那些和尚与西天的丧气话了,因为前路越来越险恶,我们像是回到了缅甸的丛林里,那不是愉快的记忆。
  死啦死啦在分派着人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脚步,我们在抢速度,尽管每个人都累得半死了,但我们在抢速度。
  死啦死啦:“我要排头兵!不辣、丧门星,你们排头兵。”
  那两个露出倒霉的表情,但书虫子开始力争,“我做排头兵。”
  不辣嘲笑他,“小孩子,知道排头兵是做什么的吗?”
  书虫子:“就是先锋,不是吗?”
  不辣:“拿脑壳撞枪子的先锋,嘿嘿。”
  不辣恐吓无效。因为显然那小子是知道排头兵做什么的,他安静但是很难动摇:“我做排头兵。”
  我看了眼我们队伍的后边,看不见我的父母,这最好,他们最好也看不见我。
  我:“我做排头兵。”
  不辣便惊喜地嚷起来:“烦啦转性子啦!”
  迷龙便愤怒地指出来:“小损人从来不做排头兵。”
  我没理他们,我也平静地坚持着:“我做排头兵。”
  不辣:“你替我好啦,我会记得你的。”
  我:“我替他。”
  我指着小书虫子,于是那家伙平静而愤怒地反驳:“我不用人替。”
  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我和书虫子都争先恐后在行进中做着准备,绑紧鞋子撸好袖子整理武器什么的——他要笑不笑地说:“何苦来哉?”
  我:“你们不用护着我。”
  死啦死啦挑着眉毛看我,不说话。被他那样看,人会觉得不踏实,觉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时会记忆复苏,我们酸溜溜地称为悟性。感谢虞师,我被绑在桩子上时想起我造的孽,长达五年内我没被人派过排头,乡巴佬们自动排在我的前边,为了我脑袋里自知用不上的学问。
  我:“别说没人护着我。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别人的排头。”
  他是明白我意思,于是他对书虫子挥了挥手,“他替你。烦啦,丧门星,排头兵。”
  书虫子更加平静也更加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书,不要往后放。”
  他求援地往后看,让他的头也出来帮他解围,他的头没让他失望。站出来了,并且把一个日军的钢盔扣在他头上,那算是保护兼之认同。
  小头目:“你劝不动他的,谁让他是我们这读书最多的人呢。”
  “我们这个也动不得的,祭旗坡的状元。”死啦死啦只好苦笑,“一边一个,国共合作。”
  那就是定局。
  迷龙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局,只好抱怨细节:“日本盔也敢戴,林子里冒头就打,要被当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嗳?”
  小头目:“咦?”
  然后他们俩一起看着我和小书虫子——于是我也想到了,并且愤怒地还回去。
  我:“门儿都没有。”
  但死啦死啦就是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明摆的,在他面前,门有的是。
  我和书虫子,我们俩穿着日军的全套活,拿着三八枪——亏得这支游击队的叫花子作风,只要可能用得上,他们连鞋带子都扒下来了书虫子很新奇,而我觉得很丧气,我们俩以两种步态在肠子路上走,我回头望了望,死啦死啦赶鸭子似地冲我们挥着手,于是我们加快步速,很快把他们甩在视野之外了。
  书虫子端着枪,绷着弦,在这上边他和我们的新兵真没多大区别,配上这身行头就像鬼子进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如此可笑。
  我:“哪里人?”
  书虫子:“老家北平。”
  我:“烂地方。”
  书虫子因为这三个字皱了皱眉,“你去过?”
  “从来没有。”我看着前端无边无际的林子,“谢天谢地。”
  书虫子:“您……哪人?”
  我:“东京。”
  我说了几句杜撰的日语,撒右那那和八格牙路全混在一起,书虫子开始笑,让他笑真的是很容易。("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书虫子:“我真羡慕你。你们家那么多的书,你读书肯定比我多,你还打了五年仗,是老战士。我真羡慕你。”
  我:“……手别老抠在扳机上。”
  书虫子:“这种事你们要多教我。”
  我只好不说话,又绷回了脸。
  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秋蝉瞪着树林,自己天天衰老,树林还在长青。我不想穿这身衣服,再走下去,这路上就要多两个正在厮打的日军。
  幸好我们又拐过一道弯,看见一些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人,十几个,他们并非无备,一个机枪组对着我们所来的路面。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树上吊,显然,刚才如果没派排头兵,我们会遭遇像在缅甸丛林里一样的痛击。
  他们出现得又突然又不突然,这种突然又不突然让我脑袋炸了,那挺机枪本来就朝着我们,连调枪口都不用,只拉开了枪栓。感谢不辣、迷龙和何书光,他们曾和西岸对了长时间的歌,我把枪担在肩上,当着一个第一个时间挤进脑子里的日本调门。
  对着我们的机枪没有悬念,我现在担心的是身后的书虫子。他有一点刚才那种过激举动,我们就只好用死亡来完成排头兵的职责了。
  还好他只是低眉顺眼地跟着我。
  他们的一个军曹向我们嚷嚷,我注意到那边的家伙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疾——我们的造就。
  我只好坚持哼着曲子,这根救命稻草总算有些用处,瞄向我们的又多了几支步枪,嚷嚷声也来得更猛烈了。但没有人开枪。我估计他们是问我们从哪里来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没有估计错,但我们却答错了,书虫子指着另一个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头盔上。
  我笑着:“八格!”
  我像对迷龙他们一样嘻嘻哈哈不轻不重地揍着他,我知道我们不会向这样两个嘻皮笑脸还穿同样衣服的人开枪,我希望他们也不会,我蒙对了,他们甚至有了笑容,有几支步枪枪口放下了。机枪虽没调开,但枪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机上。我并不能轻松下来,我的头皮在发炸,因为我看见他们身后的山坡,更多更多的日军正在攀登。
  我们终于还是迟到了。日本人记性好得很,而且抄了弓弦。如果他们还有战争初期的兵源,现在是他们在打扫我们的尸体。
  从自己身上掏手榴弹太明显了,对方开枪的速度一定快过我们,我从书虫子身上拽出一个手榴弹,就着一个殴打动作平甩了过去。反正也不用扔多远。我看着那个手榴弹飞过路面落在他们中间,日军在狂叫中卧倒。书虫子甩过去了另一个,然后被我一脚踹进了另一侧的沟壑,我跳进去的时候手榴弹在我身后爆炸——延时太短,被他们扔回来了,但是书虫子扔过去的那个在机枪掩体外炸开。
  然后机枪调了头,弹雨啃着我们上方的路面,我低埋着头躲避跳弹。
  书虫子在大叫:“下边做什么?”
  我喊回去:“什么也不做!”
  书虫子:“什么也不做?”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一个甩进我们这厢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我抄起来摔回去,一个正想横穿路面摸到我们这边的日军被炸躺了。
  我:“你自己动手!”
  我听见迷龙的机枪在轰鸣,汤姆逊冲锋枪的连发盖了过来,死啦死啦还是很占便宜的,日军扎足未稳,他们正好把冲锋枪的弹雨劈头盖脸乱浇。我听见日军的机枪又一次掉了头,虽然日军还只来得及放置一挺机枪,但对我们威胁最大,那帮全无章法从林子里冲出来的红色游击队被削草一样地打倒,但他们真是不怕死的,用各种粗劣的武器冲击和对射,以抢在大队日军攀上来之前占领这个高点。
  书虫子在“他妈的,他妈的”大骂,露着半截在沟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机枪摔手榴弹,我一枪一枪向掩体里露在外边的日军射击,小家伙倒不客气得很,手榴弹摔完一个就来我腰上抽掉一个。现在我们对那个掩体威胁最大了,它只好再一次掉头想收拾了我们。
  小书虫在他那种过于暴露的投弹姿势痉挛了一下,他投出了那个手榴弹后又到我腰上来拔,这实在很妨碍我的射击,我只好破口大骂。
  我:“你大爷能不能一次多拿几个?数三个数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大爷……?”
  但是他扔出的上一个手榴弹在掩体里炸开了,机枪哑了,叫化子和人渣们冲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来,对着那掩体里爬起来想够机枪的军曹轰了一火枪,然后他们开始压制已经快攀爬到眼前的日军主力。
  我呆呆地端着我的枪卧在那,书虫子一只手抓着我腰上的最后一个手榴弹,趴在我的身上。
  “他听出来我是他的同乡,因为我骂出句纯北平的骂人话,没死的话他会烦死人的和我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的记忆。凡事要往好处想,他现在烦不着我啦。
  我拨开了他,他抓得很紧,连我腰上的手榴弹一起拔了出来。我把他放在一边,和我们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还击的日军射击,他们的攻击意志还是很健旺。
  小头目在我们中间跑动着,把卧射跪射的我们扒拉起来:“走!国军兄弟赶快走!这里我们守得住!”
  我便冲他嚷嚷回去:“你们的人死啦!”
  小头目就过去,抱了抱那个死得很平静的家伙,放开时他从书虫子手上掰出那个手榴弹,拿在手上。
  小头目:“他连鞋带都不会系……走吧,世航给他们带路。”
  死啦死啦:“把枪留下。”
  我们就把那些救了我们几次的冲锋枪塞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塞给他们。
  小头目:“好东西给我们太可惜啦,你们要拿它们打回来地。手榴弹吧,给些手榴弹就好啦。”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我们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弹,我们装备精良,拖着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书。他们像叫花子,我们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们将离开这里。
  世航和尚向我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军重整了旗鼓,掷弹筒已经开始在修正弹着点,我转头时看见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转头不看,搀住了我的母亲——和尚说得对,不等人的。他们守不了多久。
  我们离开这里。
  索桥在望,绳索和粗藤纠接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和机枪扫射。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是目不识丁的,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什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还怕挡了后来人的道路。
  我们已经过了桥。我们一直瞪着他,但和尚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
  谁都知道,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共产党已经被咬成了胶着,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迷龙就小声唏嘘着:“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将可到江边,因为我们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很跌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恹恹地爬起来:“……走啦。”
  克虏伯:“桥没啦。”
  丧门星:“他们……还有办法的,嗯,他们……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虏伯:“和尚说,这样的人马他们还有好几百队。”
  迷龙:“吹吧就,这样打法,几千队也死光了。”
  豆饼:“嗯哪!”
  蛇屁股:“我看见有个家伙枪管都是弯的,你们信不信?真是弯的。”
  不辣:“他们拿了我们的手榴弹,不要真扔出去就冲啊。要死人的,不是他们玩的那种土炮仗。”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兽医:“少说两句吧,积点德,少说两句。”
  迷龙:“他们死得,我们说不得?”
  不辣:“手榴弹蹦起来扔,你们见过吗?干嘛蹦起来扔?”他拍着自己已经光秃的弹袋,“我背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着摔一个,炸花了炸雾了,我再……再蹦起来扔!”
  这事我深有同感:“没错。”
  蛇屁股:“笨蛋,该死的。团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兽医:“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我们并没少说两句,我们扯着皮,拖着我惊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狗肉在那棵大榕树下扒拉,这离我们上岸的地方真的不远。
  迷龙跳下水,从树下的水中拽出一条绳子,它很长,松松垮垮地沉在水里,但把它绷直了,就是又一条索桥。
  我们开始忙这个工作,并且我们仍然在大放厥词。
  克虏伯:“他们不会真死的。和尚高兴得很,不像要死的。”
  丧门星:“山里头还是有退路的。”
  豆饼:“嗯,嗯嗯!”
  我:“枪口都顶脑门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们把脑门子顶枪口上的。”
  不辣:“对。”
  死啦死啦:“闭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们绷直了的绳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那样倒进江水里,我们看着他从江水里再露头,在激流中东进。他很反常,从过了江之后就反常。
  于是我们也那样子扑进江水,迷龙背着我的母亲。克虏伯拽着我的父亲。
  后来我们闭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们再没听见其他声音。
  我们在东岸栖息,放下那些书,由我父亲清点——我们几乎觉得那些书是沾着血债的——同时还要把露出水面的绳索弄松,让它再沉入江底。
  我父亲又高兴起来,我真希望他看到这一路上的血肉横飞,可他就没怎么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进不了他心里。
  他高兴了,所以他玩着手杖,咏着诗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领山林景,赋咏山林句。”
  一直照顾他的郝兽医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爷子还做得一手好诗句啊。”
  我:“做诗要力气的。他只有背书的力气。”
  我觉得饥肠雷鸣,我掏着口袋,掏出一点已经被水泡了的饼干,我看看我疲惫而苍老的母亲,把饼干递给她,我想她一样饿了。
  我:“妈妈……你怎么不拦着他?”
  我母亲:“拦着什么?”
  我:“每件事,每一件。”
  我母亲就答非所问:“你爹过得越来越难了。你怎么还这样子对他?”
  我没话,郝老头在后边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种黑乎乎的糍粑,我接过来。
  郝兽医:“那些人给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名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点食物也给了我母亲,我走开,下意识地走向死啦死啦身边,那是为了方便我父亲吃饭,一路上他都在用连目光都远离我这样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绝无可恕。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看着我父母吃那点可怜的食物,父亲忙于整理刚才泡湿的书籍,我母亲像喂孩子一样掰开了喂他。
  我的父母老了,他们一生中从未有过感情,在老年时终于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无关心外界的心力。
  其实我一直发疯地想见他们,见了,再转身打仗去,像从前臆想的那样,不那么茫然地战死,FOR THE LOVEING。但根本轮不到我。他们先转身给了我脊背。”
  死啦死啦在旁边轻声嘲笑着:“不拿枪顶你爹了?你学会了什么?”
  我向着怒江而不是向他说:“什么也没学会。”
  我们拉着个长而松散的队形,走在我做逃兵时曾走过的路上。一辆一辆的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现在禅达有很多来往的军车,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车,坦克、牵引的大炮,它们把尘灰与泥土抛在我们身上。
  我们快散架了,在这几天里散掉的不光是我们的体力。
  不辣忽然把枪一扔坐在地上,这回他是排头兵,他开始啜泣。
  不辣:“我不想走啦。出来想发洋财,除了一身疤拉,毛也没找到。”
  死啦死啦在他后边,所以踢了他一脚,我们每个人从他身边走过时都踢了他一脚。
  后来我们走远时,他瘸瘸拐拐跟在我们后边。
  后来一辆卡车停下,把正想回到我们队列的不辣拦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车上跳下个何书光,以及几个荷枪实弹,表情上对我们绝不友好的友军,然后一辆威利斯从卡车后抄了过来,把何书光们又拦在外围。
  虞啸卿、唐基一他们的司机是张立宪,很大的谱,少校司机。
  虞啸卿:“我瞧见我手上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判国。”
  我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我们知道紧张也没得用的,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边,就成了他家骡子。
  死啦死啦:“绳子还是铐子?”
  虞啸卿:“你喜欢哪个?”
  死啦死啦就伸出一双手,他喜欢铐子。
  但虞啸卿没理他,他上上下下审度着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以至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
  虞啸卿:“过江了?”
  死啦死啦:“嗯。”
  虞啸卿:“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
  死啦死啦:“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开始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也该给一些的。”
  死啦死啦眼里便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
  虞啸卿掉了头,倒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劲做的,有些地方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
  死啦死啦就低眉顺眼掏出他那个地图包送过去,虞啸卿没好气地拿了,打开它。刚看了两眼就扫了死啦死啦一眼,死啦死啦就更加地低眉顺眼。这回虞啸卿就让所有人等着,把头埋在地图上再也不起来。
  死啦死啦:“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
  虞啸卿忽然急躁起来,把地图一放,猛拍着他的车:“上车,上车。我现在没空和你打嘴仗。”
  死啦死啦:“去哪里?”
  虞啸卿:“哪里都行,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这一个人说话,几十个人装着在听的鬼地方。”
  他基本上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但死啦死啦还在那犟:“我最好带上我的副官。”
  虞啸卿愣了一下,他那车上就一个空座了:“那我就只好赶走我的副官。张立宪,去跟小何共车。”
  他的人对他都是无条件服从,张立宪人桩子似地下车,敬礼,走到何书光身边,但死啦死啦还在默唧,他看了看我的父母。
  死啦死啦:“我还得先给他们找个落处。”
  虞啸卿很不想瞄地瞄了一眼:“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双亲?”
  死啦死啦:“我团将士的双亲,现在是难民。”
  这种琐事不是虞啸卿要操心的,他又掉了头。自有唐基副师座来知机。
  唐基:“小何,这事交给你办。同袍的父母,想来你就会当是自己的父母。”
  何书光:“是!”那丫的转过头来朝着我们,便是施舍叫花子的臭脸,“去哪?”
  我“去……”了一下,只好瞪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迷龙,你家大业大,拍个胸脯行吗?”
  迷龙这事上倒是痛快得很:“这点小事也要拍胸脯啊?不把我拍扁啦?”
  那就算是有一个结果,我感激地拍了拍他,而虞啸卿这时已经把自己塞到司机座上,摁着喇叭。他早已不耐烦得很了。
  虞啸卿:“这么拖拖拉拉。是要我一个人打到南天门去吗?”
  于是唐基、死啦死啦和我赶紧上了那辆车,虞啸卿半点也没等。就发动了,他开车猛得很,我最后的回望也只看见我的人渣朋友们在帮着我父母把那些书搬上那辆卡车,而唐基想来会视我父母如自己父母的精锐们则袖手旁观——我瞄了眼唐基,他压根没回过头,想来他很习惯说一些自己也不会当真的话。
  虞啸卿今天在铁面皮下冰冻了一个笑脸,他心情好得要死,普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家伙如此高兴?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死啦死啦,他和我一样,一种担忧和思考的表情。
  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虞啸卿生猛之极地把辆吉普车在并不怎样的山路上疾驰,我想我就没见他怎么用过刹车,多数的拐弯他都靠方向盘和惯性完成。
  就这样他还要说话。
  虞啸卿:“要不要试试?你不是在学开车?”
  想起他是从哪里得来这样巨细无遗的信息,我就只好苦笑,被他问的死啦死啦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好陪着小心。
  死啦死啦:“我连二把刀都算不上,跑这种路靠不住的。”
  虞啸卿腾出只手敲打着后视镜:“脑袋,脑袋。”
  死啦死啦和我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唐基就笑呵呵解释:“你们师座不习惯看不到和他说话的人。”
  于是死啦死啦就只好用一个极别扭的姿势伸着脑袋,让脑袋保持在虞啸卿视野内的后视镜里。
  这样虞啸卿就高兴了,“换你来开怎么样?我不怕靠不住。赌一个,开翻了,我绝不在你之前跳车。”
  唐基就又开始微笑:“我倒不妨在两位跳车之前下车。”
  虞啸卿:“我们把副师座放在路边好不好?这样翻了车就死两个该死的货。”
  死啦死啦:“是三个。师座。”
  虞啸卿回头看了看我。在这样的路上他这样做真是让我直冒冷汗,显然他完全把我忽略了,不过他毫不介意地回过头去。
  虞啸卿:“学开车吧,是好事,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死啦死啦:“……没人能想去哪就去哪。”
  虞啸卿便冲着他的后视镜喝斥:“这不是你说的话。你不是东西,很不是东西,但是你在做事,人做事,因为有想去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歇过,我有想去的地方。你也没歇,你也一样。”
  死啦死啦:“做事情。是没错的啦……但是……总也是要想的吧。”
  死啦死啦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我看着他。我觉得他很茫然,他大概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更加茫然。
  不知道虞啸卿亢奋什么,我只知道是什么让我的团长沮丧,这回丢了魂的是他,丢在一座已经炸掉的吊桥那边。虞啸卿一如往常,猛犬见了同类。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却发现他好像在对着怒江的暗流吠叫。”
  虞啸卿:“想,想。跟你的渣子兵耗得太久了,你也耽于空想了——想去哪?”
  死啦死啦:“……祭旗坡。”
  虞啸卿一下把车刹住了,惨重得很,除了他我们三个都狼狈不堪。
  唐基:“我倒知道禅达有个地方不错……”
  虞啸卿没理他:“你订正了些地图错误,这功劳还没大到要我送你回去。”
  死啦死啦:“不是回去。师座,虞师不止是两个主力团……你再也没有去祭旗坡上看过了。那也是你的阵地。”
  虞啸卿在愠怒,但慢慢地咽回去,至少他尽力做对吧。他也是尽力做对的人。
  唐基:“……甚是。这话我也和师座说过。龙团长所言甚是。”
  虞啸卿再度发动了汽车。
  虞啸卿,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我们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阿译冲冲地跑来,敬得个礼,便哑在一边,瞪着我们。我悻悻地冲他咧了咧嘴,把头转开。我记仇的,他往师里捅事也捅得太过敬业了些。
  虞啸卿和唐基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逡巡,这正是吃饭的点,虞啸卿查看的便不止我们的阵地和武器。以及他很不愿意看的那些面黄肌瘦、破衣破衫的兵员,也包括我们的饭碗。
  很久前我就明白一件事,虽然一直打压。但虞啸卿如果要在禅达方圆列一个同类,非我的团长莫属。他愤怒的是我的团长没做他的同类,倒和我们这些满身虱子的人渣为伍。好意和恶意都一并搁置了,他再也没来过这块阵地,我们眼光光地瞪着南天门的厉兵秣马,横澜山的日新月异,一天天变得荒凉。
  虞啸卿从泥蛋手上拿过他的饭盆,泥蛋从名字到实人都是一个泥蛋,用一种泥土一样的眼光呆呆看着他。虞啸卿从饭盆里拈了些菜,嚼两口,咽了下去,愣一会,又连饭带菜地抓了一把,咽下去,又发了会愣。
  虞啸卿:“什么东西?”
  死啦死啦:“芭蕉树挖倒了,树根剥了皮,泡盐水。”
  虞啸卿:“怎么吃这个东西?至少……伙食的费用从没拖欠过你们!”
  虞啸卿眼中的贪官——我的团长就只好苦笑:“师座,您是从来没买过柴米油盐的,现在的物价……是按咱们那点伙食费定的吗?”
  虞啸卿把碗摔了,害泥蛋只好眼光光地看着自己的晚饭发呆。唐基开始亡羊补牢,他是那种永远会说亡羊补牢尤未晚矣的家伙。
  唐基:“我去给师里拨个电话,叫他们送些吃穿。”
  死啦死啦:“祭旗坡没电话,凡事一双腿子。”
  虞啸卿:“副师长,这也……太不成话了。”
  唐基:“不成话。下边做事的太不成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刷刷地写着字条,写完了就递给阿译:“林副团长,拿这条子去横澜山,叫师里送一车吃的过来,还有,军装褥具,库里又不是没有。”
  阿译:“是!”
  唐基:“赶快地回来。还有话和你说。”
  阿译又兴奋得脸发红:“是!”
  他掉头就跑,没跑两步堂堂一副团长就绊在锄头上摔了个狗吃屎,头也不敢回,爬起来就在战壕里拐了弯。
  虞啸卿都没心情看他,我们也没心情看他,我们看着虞啸卿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挑剔,伴之以小声的骂骂咧咧,幸好这回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
  阎王好躲,小鬼难缠。阎王觉得太不成话,小鬼不知道什么叫不成话。阎王有了态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啸卿翻了脸子,我们便成了渣滓。
  后来连虞啸卿也不好意思了,总也是他的部队,如此的寒碜也就是寒碜了他自己,便对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们最急缺什么,该给就给……他娘的这也叫个团?”
  唐基苦笑:“说你不要来这,来这就要交税。”但他没再说什么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后捅着我附耳,他又恢复了精神:“快想。咱们最缺什么,过了时候就要不到。”
  虞啸卿终于来到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进来扫了眼便又开始发呆,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像个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老兵才给,算好枪,其它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团。”
  虞啸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
  虞啸卿:“你还有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便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虞啸卿:“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没理他,跳了跳,想够天窗外地土层——他在我们这倒是放松得很。
  我忙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有派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死啦死啦:“我要饭的。”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那个天窗上。
  虞啸卿:“这是重炮榴弹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死啦死啦:“吓疯一个。”
  虞啸卿:“这么大个玩意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疯了又好啦。此人——师座请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啸卿敬礼。
  虞啸卿瞄了瞄我:“这家伙……好像还做过逃兵?”
  死啦死啦:“疯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啸卿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那个洞。“怎么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啦。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啦。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闲置啦。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手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就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苍蝇。”
  虞啸卿:“中饱私囊的军需。”
  死啦死啦:“饿的。师座。”
  虞啸卿:“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死啦死啦:“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但他还是绷紧的面皮实在让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啸卿:“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是哪种呢?”
  虞啸卿倒有些自嘲起来:“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好看得开。”
  我想虞啸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连这样的缺德口气也只是让他瞪了瞪眼,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
  虞啸卿:“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呢?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
  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也是懂幽默的,他两条长腿一支,在我们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闲。
  虞啸卿:“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没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忿忿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死啦死啦:“师座节哀。”
  虞啸卿:“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啸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便舒畅得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呆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屁精,我身边不容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我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你现在占着是他的床。”
  虞啸卿:“那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我,这回我就当没看见了。
  虞啸卿:“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呆着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悠哉游哉跑来闲话……”
  虞啸卿:“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我有那么无聊吗?”
  死啦死啦:“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三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青人也快把不是这三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虞啸卿:“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虞啸卿:“错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虞啸卿:“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他忽然笑了,我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调皮:“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还没有挨揍。”
  虞啸卿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我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
  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虞啸卿:“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战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经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好吧,我知道那是很严肃的,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他妈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虞啸卿:“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
  他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啸卿:“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然后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我也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耻笑。
  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我:“……什么?”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后他追着虞啸卿出去。我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追在他身边出去,因为放心不下。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虞师比我团好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我们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
  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我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障了,但是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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