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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湮灭的悲怆》 作者:耿立

第8章 堕落的快意

  1946年6月梁鸿志被国民政府以叛国罪处以极刑,在被押到上海提篮桥监狱刑场受死时,一位西班牙记者采访的那段对话颇有意味,这段话很像影视剧里的对白,对话当着很多围观者。

  记者:枪毙?

  梁鸿志:枪毙!

  记者:reason?(原因)

  梁鸿志:treason!(判国罪)

  语言简省,好像梁鸿志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来了就来了,没有挣扎,到了无可无不可的境地。人们说在刑场,梁鸿志口念“年到六十四,行步移法场”,脑后枪响,两颗门牙从他口中弹出,梁鸿志是看不到这可怖的一幕,他的诗还没有作完,就阴阳两隔,诗也就成了绝句。

  据说,梁死前有语云:“世上有两样东西最脏,一是政治,二是女人的生殖器,偏偏男人都最喜欢。”语虽不雅,稍嫌猥亵,但也说出部分人生真实,是悲哀还是自嘲?是戏谑还是警世?各人自有各人的判别。

  梁鸿志是有几许才情的,民国前后,福建很是出了几位耸动世间的文人,如严复、林纾、辜鸿铭、郑孝胥、黄秋岳、梁鸿志,但后三位都附逆作了汉奸。

  黄秋岳是梅兰芳的戏袋子,梅兰芳名作《霸王别姬》就是依仗黄秋岳讲戏,才将虞姬性格把握透了的。1930年梅兰芳组织剧团赴美国演出,特别装设中式舞台,两侧台柱对联,出自黄秋岳:

  四方王会,夙具威仪,五千年文物雍容,茂启元音辉此日;三世伶官,早扬俊采,九万里舟轺历聘,全凭雅乐畅宗风。

  黄秋岳的《花随人圣庵摭忆》,素被学界所重视,时值1947年春,“七七事变”10周年之际,已经双目失明的陈寅恪先生偶读《花随人圣庵摭忆》,想起已在10年前便因汉奸罪处死的黄秋岳,有感而发,写下一首《丁亥春日阅花随人圣庵笔记深赏其游旸台山看杏花诗因题一律》。诗曰:

  当年闻祸费疑猜,今日开编惜此才。

  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馀灰。

  荒山久绝前游盛,断句犹牵后死哀。

  见说旸台花又发,诗魂应悔不多来。

  诗毕,意犹未尽,先生复题短跋于其后:“秋岳坐汉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着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也。”

  梁鸿志是与黄秋岳并称的才子,两人都追随陈衍学诗,人既属同门,命运亦相近,又是姻亲,故多并称之。秋岳诗力追宋人,梁鸿志则力求平淡,得力唐人,功力较深湛。梁鸿志是连郑孝胥的字也看不起,眼高过顶之人,独佩服黄秋岳。抗战前年,在西湖楼外楼中,众诗人雅集,梁忽对黄瞪目曰:“君必不免。”意谓黄必遭横祸。众人知梁以善相术自夸,乃请梁自相休咎,梁至镜前自视,曰:“我亦不免!”一座皆惊。

  后果都死于非命,其时人说梁鸿志长相俊美,独长着一对“猪眼”,看人总是用眼角从下往上“斜挑”着看,相书上有言,猪眼之人头要“过铁”,即有被杀头之虞。

  梁鸿志的曾祖是梁章钜,曾任清朝两江总督,与龚自珍、林则徐相交甚得,是颇负时誉的能臣和大儒。梁鸿志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在寡母督促下发奋读书,21岁即中了举人。

  梁鸿志博览群书,精于鉴赏。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位穷途末路出卖祖传阎立本真迹《少夷朝贡图》的人给他,梁鸿志鉴定后,强按捺住激动,只轻描淡写摇着头说:“此乃赝品,此乃赝品,临摹的手段还算不错,不过,玩玩可以,收藏则价值不大。”那人对古玩不通,于是梁鸿志半买半骗的把这个真迹搞了过来,接着却转手倒卖给日本人,很是发了一笔洋财。

  梁鸿志不是冰雪人,哪里能猎取名利,哪里就有梁鸿志的身影和声音,尝作诗自诩“平生自分能医国”,他岂甘于做一个求田问舍的富家翁。当他恳求诗友王揖唐说项,就任段祺瑞临时执政府秘书长后,更是滋长了狂妄,你看一看他高悬在自家门前的联语,真是白眼天下,自我膨胀得可以,他所住的宅院原是筹安会“六君子”之一的杨度旧邸,故拟一联贴于门:

  旁人错认扬雄宅,

  日暮聊为梁父吟。

  梁鸿志的曾祖梁章钜是楹联巨子,曾着有《楹联丛话》,也许基因的缘故,梁鸿志这副对联确属佳作,但自比于躬耕垄亩的诸葛亮,梁不知是否脸红心跳?

  北洋垮台后,梁鸿志追随段祺瑞在上海闲住,几年下来收罗的字画古器累积无算,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多是赏玩几件前代的名画法帖,或者乘兴写几行书,或者找小妾,像神仙一样闲逸自乐。他曾自题书斋名曰:三十三宋斋,很能让人联想他收藏的弘富。这三十三宋,是指宋朝人的三十三封书信,其中甚至有苏东坡、辛弃疾的亲笔信,真令人神往。梁鸿志的字肥硕,学苏东坡,并常以东坡自许,但他和东坡先生的风节相比,真是天地之差。

  到了“七七事变”,他求见蒋介石表示愿意为国家效力,蒋对梁的评价是:“小政客而已,不堪大用。”到了其好友黄秋岳以行政院秘书,受日人收买通敌案发伏法,梁鸿志作诗哭之:

  青山我独往,白首君同归;

  乐天哀天涯,我亦衔此悲。

  王涯位宰相,名盛祸亦随。

  秘书非达官,何事而诛夷。

  我们在梁鸿志诗里可看到他的牢骚,有兔死狐悲之戚。当南京国民政府西迁,梁鸿志就决计另寻出路。1938年3月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在南京隆重开张,伪政府未设主席,梁鸿志出任“行政院长”,是最高级别的首脑。

  但开张之际,滑稽的一幕出现了,“立法院长”温宗尧因争夺“行政院长”职务失败无处发泄,大会开幕时,居然自行跳上台抓住话筒去讲话,结果被日本人一把拉了下来,然后作为首脑的梁鸿志才意兴阑珊地致开幕词。

  应该说,梁鸿志如果闭门着述,不被官场异化,做一个读书种子,应能成为中国风雅文人的形象,精英文化的代表,但他不安于做一个诗客,一心想做政坛魁首,终致卖国取辱,伤及自身。

  抗战胜利后,梁鸿志作为汉奸被逮捕,囚禁于上海楚园。这时,吴湖帆撰了副对联:“孟光轧姘头,梁鸿志短;宋江打败仗,吴用威消。”吴用威乃追随梁鸿志的秘书长,真是绝妙。

  但梁鸿志在被囚的日子里,生活颇为逍遥,他不但可以在楚园内随意散步,居然把私家厨子也带了进来,最后干脆姨太太也进来一起起居。梁鸿志每天吟哦诗章,唱和酬答,再就是找到一部《四书丛刊》

  讲学,再就是研究菜谱及饮食文化。在失去了价值维系的这帮汉奸看来,人的生存的意义是大可怀疑的。他们虽然也活着,但其实是没有信念的空洞人,对他们来说国家民族是一种不堪重负的折磨,他们已把政治失节,看成是“生命中承受之轻”。他们吟诵,他们讲究吃喝,其实是深深堕入了生命的颓废无聊之中,在这些人看来,活命与操守、气节比起来,活命是最重要的,他们不愿把道德作为“承受之重”,他们拔掉了精神的根,他们没有道德的坚守,在监狱里还不忘“世俗关怀”,把女人、厨子都弄来,食与色在这里居然完美结合。鲁迅曾说中国的监狱是世上最难坐的,但胡闹和逍遥在世间怕也是第一,这真是中国监狱过于世界其他监狱的地方。

  也许是预感,旧历年年夜聚餐时梁鸿志写下了“息壤在彼”的条幅让大家签字。这是《战国策》里的故事,息壤是战国时代秦国的一个邑名。那时秦武王和甘茂在息壤缔结了一个盟约,合力出兵攻打韩国。

  他们把韩国的宜阳城围困了5个月,不断地攻城,仍然没有办法把宜阳城占领。秦王见久攻不下,提议暂时收兵回国,等待时机成熟时再发兵,但甘茂不同意休战,他知道秦王灰心了,将会背约罢兵,便指着息壤的方向对秦王说:“息壤在彼。”秦王知道甘茂这话的意思,就是提醒他不要忘了在息壤所签订的盟约。于是,他再鼓余勇,把国内的精兵都调到宜阳来作战,继续和甘茂合力猛烈攻城,不久,终于把宜阳攻陷。

  “息壤在彼”无非是梁鸿志提醒大家以后谁能侥幸出狱,不要忘了今日共此烛光的患难之情。但后来梁鸿志被转移到提篮桥监狱,这里除床铺之外仅一个半人高的铁皮尿桶为伴,伙食也是菜叶子、霉米饭,厨子,小妾没有被带来。

  梁鸿志真是风雅的紧,虽在缧绁,不废吟咏,在楚园,成诗百余首,名曰《入狱集》。自到提篮桥监狱起,到其死,又得诗百余首,名曰《待死集》。他的《七无诗》是虚实并用的监狱的影像:

  一

  高大禅床佛所诃,只今寝处似头陀;

  泥塑已辱心无滓,鼾睡从人笑老坡。(无床)

  二

  隐几纷纭况据梧,了无依傍是吾徒;

  不须更袭龚开法,儿背图成汗血驹。(无几)

  三

  不爱长檠爱短檠,谁救驼坐数鱼更;

  十方昏暗灯何用,留取心光伴月明。(无灯)

  四

  旧时端歙几云腴,片罐亲磨墨亦濡;

  莫逆砚田无恶岁,今年穷到砚全无。(无砚)

  五

  手挈方壶日乞浆,点茶风韵已全忘;

  纵教留得龚春在,狱吏前头不敢当。(无茗器)

  六

  北海尊前亦屡空,放言吉利论英雄;

  余生似酒从渠泻,拼付囚中更病中。(无酒,时身体劣极)

  七

  难全性命书何用,粗解文章盗亦知;

  自我读书半袁豹,并时谁是庾元规。(无书)

  也许是梁鸿志风雅生活过惯了,没床的日子,他还以被贬黄州,躬耕自食的东坡作比,但我想梁鸿志是在传统文化里长大的,最痛苦的莫过于无书无酒的日子。杨绛在《干校六记》里写她和钱钟书路过一个菜园,杨绛指着一个看菜人的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钱钟书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真的,对一个文人来说,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梁鸿志在监狱怀念狱外的茶具茗器、砚台醇酒,一旦失去的东西岂可再得乎。梁鸿志是熟知文史典故的,他不会不知李斯被腰斩前,曾对着一起奔赴黄泉的儿子,追忆起当年领着孩子们,牵着咻咻嘶叫的猎狗,出上蔡东门,在秋日衰草丛中,追逐成群狡兔的无忧岁月。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用在梁鸿志身上,悲凉仍在。

  梁鸿志临死前,狱中自看守到同牢案犯,索诗索字,他一概应承。

  在早晨,在灯下,像赶路,有时他从怀里拿出只有2岁的幼女的照片,以及他老师赠的玉器,反复把玩,特别是对着小女照片,喃喃自语:

  “这么一点点,什么时候长大?长大了也没有父亲了……”

  然后老泪纵横,在处死前,梁鸿志梦到自己脖子上的一颗红痣突然消失,醒来后惊疑不定难以入睡,次日果然被告知立刻执行枪决,临刑前在法庭写遗嘱,一连悬腕写了十几纸,但看看手表,马上掷笔而起,对法官说:

  “快十二点了,不敢误法官用饭……”

  于是对法警说:“走吧,谢谢你们。”

  最后仍是风雅依旧,徐徐吟哦着:“年到六十四,行步移法场……”

  谁知一语未完,枪声使他的诗成了无法完成的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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