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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湮灭的悲怆》 作者:耿立

第38章 赵登禹将军的菊与刀(1)

  一

  我居住的这座小城,史书上称为“曹州府”,隋唐以降,这里予人的印记是,随处都是高一头、阔一臂、横眉竖目的响马。清人写有一本书《地理辨惑》,在世间声色颇着。书以答问的形式解释这片硬气的土地:“大凡名都巨邑风水之区,一要城池得地,二要宫署合宜,三要文庙合武,四要书院培养英才,五要土着人士立志向学,再有淳儒指教,自然人文蔚起矣。”这些曹州都不具备,于是“曹州人,多响马”一说就风行矣。

  我总以为,在朝廷不义的时候,响马也许是悲壮的正道,他们代表着另一种公正,即使最后鱼死网破,斧钺临颈,也绝不尿洒裆里,为了诺言可以捐弃生命,为了名誉可以饮刀求快,但现在这种品性和血性越来越稀薄了。

  在暮色苍茫中领略曹州的参差老屋,柿树虬龙,于古巷逡巡驻足,就想触摸一下响马的血脉,但也总感到多的是蟊贼,少的是那种国家危亡之际的挺身而斗,视国耻为不可容忍,把对民族和家国的挑衅侮辱看作自己私人的不堪与耻辱,然后以一腔沸血浇灌相抵的大豪迈。

  是真的没有,还是历史遮蔽不彰?直到我翻开抗战史,他的名字才一次次地撞击我、撕扯我,那是一个雄武的形象,一米九的身量,曾如武松一般用手击杀老虎的曹州人,他是使歌曲《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唱响天穹的人,他的身上焕漫着古之名将忠勇义诚之气,而内有不忍之心的根基,这个每次母亲脸色不好,跪在母亲面前俯首帖耳的汉子,这个在战场上操着一口浓重的曹州方言的曹州人。

  这是赵登禹。

  在秋日的午后,我终于走到小城郊区西北十里的地方,探访将军的遗迹。在目前争夺名人的时代,将军的旧居也一定热热闹闹吧。然而看到的是连废墟也谈不上的一片空地,无言地被围拢在四周屋脊下,显得空旷。有个耳朵不好的老人告诉我,没有了,一切没有了,连一个柴火棒一个瓦片也没留下。将军的旧居先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如麻雀般叽喳读书之所,后来“文革”,千里之外的北京忙着把将军的坟墓掘开,骨殖抛撒,将军家乡却忙着把将军旧居的砖瓦梁木拆下,哄抢一空。

  这是一片空地,只有一圈土墙围着,土墙边上有菊花强茂地盛开,我跳进墙里,用自己的体温亲自感受一下曾回响过将军脚步和呐喊的土地。当年赵登禹将军在这里的曙色中,闻着四周的鸡叫起舞。今天我站在这里,似乎仍能听到那大刀旋舞的回声。

  “没有了,都拆光了。”耳聋的老人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还好,在这空地里,还有着菊花丛显露着生命,面对渐渐下坠的夕阳,我好一阵发呆。曹州这苦寒的黄壤上有两种花在世间非常知名,春天的时候,浑厚的平原多被猩红或莹白的颜色大肆侵没,层层叠叠,气韵非凡,如一片莽莽苍苍的锦缎鼓荡着阡陌,那是从明代就名甲宇内的牡丹;到得秋日,菊花就会燃烧起来,在柴草垛、河畔沟渠、晴天碧空,黄的粉的升腾如烟雾。曹州菊花的名声在唐代就开始壮阔了,一个私盐贩子,一个秀才,一把剑,那是出生在曹州的响马黄巢,如今你读那“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你都无法置信,是这土地养育的菊花濡染了黄巢,还是黄巢成就了菊花?

  曹州人喜欢花,也喜欢刀。我以为喜欢菊花,是一种乡野的高洁2 12拔俗,菊花的本身是高傲的,有点冷,但骨子里却是热烈,是柔软。

  日本人也是把菊花和刀放在一起尊崇的。这是矛盾中的平衡,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里说:“日本人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爱美,既蛮横又文雅,既刻板又富有适应性,既顺从又不甘任人摆布,既忠诚不贰又会背信弃义,既勇敢又胆怯,既保守又善于接受新事物,而且这一切相互矛盾的气质都是在最高程度上表现出来的。”菊花作为日本皇室的徽记,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当菊花和代表武士道精神的军刀媾和,开始在中国的大地肆虐的时候,迎头撞见的是出生在菊花濡染处的赵登禹,赵登禹对菊花是不陌生的,但赵登禹更喜爱刀。

  人们说赵登禹将军常是枕着大刀睡眠,从冯玉祥的卫兵到排长、连长直至旅长、师长,枕戈待旦,夜夜辄鸣。要写抗战兵器史,注定是绕不过这在炉火和风箱夹击中锻打、在水缸里淬火,没有杂质,还是冷兵器的大刀的,那把寒刃舞得生风,切倭人头颅,如夜雨剪春韭的大刀。

  大刀是赵登禹将军在喜峰口一役喊响的,人们评价赵登禹的大刀:砍铜剁铁,削钢如泥。把铜钱十个一叠放在八仙桌上,赵登禹一刀寒刃劈下,那十个铜板火花迸溅,如鸟羽磔然而失,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曤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在1987年的秋冬季节,我曾在赵登禹将军的村庄见到一个西北军老兵,他说赵登禹大个子,一进堂屋的门就碰头。他说起赵登禹的刀法,劈、砍、撩、扎,鬼神莫测,刀、手、步法,缠绕协调,长穗飞旋如杨叶鼓舞,看起来眼花缭乱,脚踏如磊石落地,身轻如鸢飞唳天。老兵说当赵登禹将军舞刀到兴致处时,卫兵曾用容器桶盛满黄豆向将军泼撒,只见黄豆如虫四外飞溅,等赵登禹停下刀来,身周方圆七尺,不会容有一粒豆子生根。

  当刀剑到了一定的时候,如庖丁解牛,身边万物皆可为刀。身边柳丝,河边蒲草,可以手为刀,手断合抱巨木。说有隐士,可以山涧朝露为刀,去砍落风中的飘尘。玄虚也许是玄虚,但我想所谓的刀剑气伤人,那庶几近于赵登禹将军的境界,他以浩然之气,以曹州的那种忠烈血勇,虎口一吐,就是半部凛冽的民国抗战史,民族呐喊史。

  二

  “一个轻骑兵30岁时还未死去,那必定是个装病的开小差者。”死于瓦格拉姆会战的拉萨尔如是说,这小个子是拿破仑手下的骁将,以颈血溅杀伐,时当34岁。

  赵登禹白刃蹈海喋血,几死于喜峰口,时亦34岁;“七七事变”后20日,赵登禹死去,正是38岁的韶华盛年。赵登禹是道义贯骨的职业军人,他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的,如若不是喜峰口一役,赵登禹的血性和天性,乃至渗透他骨髓的那种曹州人的呐喊,也不会恣肆汪洋地发挥到极致;但他卢沟桥畔的鲜血与慷慨悲歌呢,则是白白洒在了汉奸小人之手,赵登禹是被那些在大义面前有愧的民族败类和倭寇联合绞杀的。

  宁做飞灰,不做浮尘,将军的死,是死得其所的,如不为这个民族流血五步,他亦只是一部中国近代军阀征伐时的一个逗号或省略号而已。如果你熟悉中国现代史,一个叫做“西北军”的军事集团就会触碰你的神经,他们的多面和多变像狐狸,他们的勇猛像狮子,他们的坍塌又像暴雨中的土墙,这里面有英雄,也有群小,有的壮烈殉国,如赵登禹、张自忠辈,有的做汉奸像石友三辈。民族处刀锯鼎镬之中,赵登禹将军之所以血花溅作红心草,不甘为某一集团做鹰犬,并非为一己的甘肥、轻暖、妻妾计也,实则是不忍见民族河决鱼烂,而使敌寇淫威谋成。

  菊花与刀,一柔美,一阳刚,当日本人的菊花和大刀下的血花在昂然顾盼生姿的时候,大和民族尊尚的美却是以无数中国人的血做养料而塑就的。

  美国人本尼迪克特在菊花和刀的意象里看出了大和民族的走向,月晕风,础润雨,在一些关节处是可以窥见一个民族的品性的。在写赵登禹将军的时候,我知晓了这样的细节。1931年冬天,日军占领中国东北,此时,侵华日军步兵第37联队的井上清一中尉新婚燕尔,正在雪中的大阪家中休假度蜜月,可归期已至;临行的中尉井上清一最后两日落落寡欢,两眼望着户外的雪,迟迟疑疑,这一切,新娘子千代子都默默地尽收眼帘。

  逆转发生在井上清一行将出征中国的前夜,没有美酒,没有和歌以壮行色,21岁的千代子躺在丈夫身边,悄然用小刀剐开自己的喉管。

  由于她下手不够利落,这个残酷的举动持续了很长时间,而她始终一声不吭,直到黎明到来时才默然死去,鲜血溢满了榻榻米,像菊花骤然地开又骤然地凋谢。我不知如何评价日本人的这种无美不殇的民族品性,夜静啼月的杜鹃,阵雨散落的秋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晚雪,这种哀感意识,使他们对死有了一种别样情怀,我知道日本人认为精彩的诗句是:枯梅……有如死者仰卧。实在令人震撼的不是诗本身,而是日本人以死为美,无美不殇的没有畏惧的那种执着。

  次日清晨,井上清一才发现妻子余温的尸体以及千代子留下的以血做墨之遗书:“我的夫君,现在的我正满怀高兴之情,我都不知如何表达我的高兴之情了,我将在您明天出征之前快乐的离去,不管如何,请您不必担心往后的事情……”阅毕遗书,中尉井上清一未掉一滴眼泪,默默地收拾起行囊,挎上家传之佩刀,头也不回地步出家门,挥手自兹去,从大阪军港踏上军舰。

  身后的血与白雪,是那样的冷与热地媾和在一起。而遗书上的血如菊花,如绣在和服上挣扎的几朵菊花,像是直指一场生命的浩劫。

  千代子事件后,日本舆论媒介开始发酵,如蝇见血,似蚁争膻,把井上千代子尊崇为“昭和之烈女”;两家电影会社以惊人的速度在极迅疾的时间里,拍出《啊,井上中尉夫人》和《死亡的饯别》,从北海道到高丽,从高丽到台湾一路的蒙太奇去,并将影片空运到侵华战争的前线;皇后陛下则驾临“昭和烈女”遗德显彰会。而后,千代子的媒人安田夫人发起组织了“国防妇人会”,短短10年,其成员由40人猛增至1000万人,这是怎样的一个比例,那是上千万的家庭啊,上千万的日本女人加入了他们侵略的后援。

  我知道喜峰口一役,赵登禹将军和那些热血的军人也遇到一个女人的难题,一个进不得退不得的两难境地。

  赵登禹的大刀队集合起来,刚喝完临行酒,“当”的把碗摔碎,一筐一筐银圆放在队列面前,任人随意抓取。赵将军一条腿绑着绷带站在队列前,手臂上缠着白毛巾;他看着大家的手臂,也一例地缠绕着白色的毛巾。每人一把匣枪,5颗手榴弹,背后一把镔铁大刀,红的穗子在雪地里发出暗紫色。

  这是一群20岁上下的农民子弟,如不是战争,他们可能都在老家娶妻生子。可是这片土地在落雪,寒冷从长城的那边过来,这片土地即将被强奸蹂躏。一场震惊世界的大战就要在今晚拉开帷幕,而傲慢的日本军人开始准备休息。熄灯号隐隐传来。雪下着,白的银圆在雪里,银圆上有厚厚的雪,酒坛的口冒着寒气。

  全军肃立,等待着赵将军的口令。就在此时,有人策马奔到将军面前,耳语一下,赵登禹将军的脸色陡然生变。他凝视着将要出发的大刀队,然后让人带来一位山村老太和她女儿。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赵登禹将军嗓音沉痛,他声带谴责说:“我对不起这里的父老,也对不起冯先生(冯玉祥)的教诲,今天我们还没接敌,竟然在我的队列里出现了这样的败类,我不杀鬼子,我要先杀败坏武德的东西!”

  敢死队员疑惑了,不知将军在说什么。

  雪夜里赵登禹将军的眼睛,像燃烧着炭火,如诉如怒。他说,“就在刚才吹集合号的时候,我军的一个弟兄竟摸到民房里去祸害人家姑娘。才17岁的一个黄花闺女呀,以后怎么找婆家?刚才一吹号,那东西就兔子一样跑了,那姑娘哭泣不敢说,姑娘的娘肯定地说,他就是我们手下的人!现在,他就站在队列中!”

  此时雪如结冰,空气凝滞,没有了呼吸。

  赵将军犀利的目光像刀,要剔除人的皮肤直到骨髓。“裤裆里长蛋子不是提溜着玩的。谁做的,敢站出来,那才叫有种!有种的站出来!”一切都静止了。

  姑娘拉着老太的衣襟,小声地哆嗦着,“娘,他没动俺,只是说看看,你一喊他就跑了!”

  “站出来吧。你如果有母亲,就想想你母亲;你如果有女儿,就想想你女儿,要对得起她们。站出来,我赵登禹尊你为好汉。”赵登禹双手抱拳,左手压着右手,在胸前如石雕一般。

  霰雪敲在军衣上,沙沙作响。

  “那好吧。”赵登禹冷笑一声,“那就把上衣揭开,露出脖子。大娘说她姑娘把那兔崽子的脖子抓伤了。”

  刷的一声,赵登禹撕开了自己的领子。接着是刷刷撕领子的声音。

  其时,一个敢死队员扑通跪在赵登禹的脚下,大家惊呆了,去摸人家姑娘的是赵登禹的警卫随从。赵登禹愣在那里,嘴开始颤:“我竟瞎眼了,养了一个畜生。绑起来!砍了!”

  警卫才18岁,是赵登禹带出来的曹州子弟,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警卫跪在雪地里,单手挥泪,“旅长,我没有害姑娘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

  “晚上,就要接敌了,不知是死是活,我还没有见过女人的妈妈(曹州方言:乳房)。”

  “妈妈?”大家躁动一片。警卫员的“妈妈”这两个字无异惊雷,在敢死队员耳轮旁炸响,赵登禹头颅一扭,吼出曹州方言,“日你奶奶的,丢人!”

  那母女俩也愣了。也就在那刹那间,雪地里齐刷刷跪倒一片人,如出殡时的孝子齐刷刷跪着,苍茫的天地间,只有赵登禹和那母女挺立若石。花白头发的母亲拉了一下闺女,腿哆嗦着准备跪地为警卫随从求情。谁知那女孩,在人们齐刷刷跪下的时候,把棉袄揭开了,盘着的扣子一个一个在手下展开,一层层的衣服开始解开,在雪地里,在跪着的人们惊愕的眼睛里,一对还未发育成熟的乳房羞怯地绽露出来。

  雪地白得发黑,敢死队员眼前一片眩晕。

  在雪的余光照射下,女孩子的乳房是如此的娇弱圣洁。也许因了营养不良,胸前一对坟起的乳房,并不丰满坚挺。那些赴死的敢死队员几百双眼睛,没有退避,没有猥亵,是那种热血,有一种易水送别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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