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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湮灭的悲怆》 作者:耿立

第46章 猪叫

  这一年冬天过得极慢。我也搞不清楚,为何一听见鼓荡在村野里猪的叫声,我就会惶惑地想起冬天。

  那时我便累了,我怕,我怕幺爷和幺婆,幺爷像狼一样绿悠悠的目光和那沾有血污的手。想起他的刀!幺爷用它在那女人的身上砍下了道道的伤痕,最后又用它逼走了女人。

  女人是在一个大雪翻飞的夜里孤零零地逃没的,其时,幺爷倒不如以前凶狠了。

  女人留下了幺爷和她曾经住过的小屋。幺爷便每天蹲在里面默默不响地捏着烟杆抽,白茫茫、迷蒙蒙的烟雾把短小黝黑的幺爷装裹起来,装裹起来的幺爷在马扎上打着很响的鼾声,不知何时就睡去了。

  幺爷的女人是个半痴的女人,但村街里的人和我还是呼半痴的女人为幺婆了。幺婆比幺爷小19岁,长得面儿也挺秀气,可一头漆黑的长发总是胡乱地拢起来,用一段随时寻到的绳儿扎着,绳不论是红的,黑的,黄的……她都要截下一爿来,吊在脑后一摇一摇。开始时,幺爷见到就打了,骂了,到不久也就习已为常了,即便是素白的,幺爷又说像哭丧的样子,但也只好愤愤着咂几下嘴,从此不再过问了。

  幺婆(姑且叫幺婆吧)大约有38岁,我听说过她的一些故事。不知什么时辰她流落在泥之河湾了。每天的向晚时分,她用手剜着雪洁的茅根,望西边的霞,脚下有一只总也不大不小的赤红的猪崽,在霞色下偎着她。那时木镇一带不少的男人曾把她挟进地瓜窑里或苇垛里睡觉,睡后抚抚她就走了。后来,女人就进了幺爷的木屋。人们整日里很少见到她嗫嚅的语言,只有别的人问得甩手走的时候,她才喃喃着开口,道出一二让人似懂非懂的话来,于是人们试着同她打手势,渐渐地,人们便也忘却她也曾是个会说话的女人了。

  可幺婆经常在晚上受幺爷的打,原因是谁也说不清的,幺婆也从未向别人提过。

  那是幺爷领她回来的头夜,听房的男人都已觉出蹊跷了。

  夜愈是非常的黑,狗也缩到草窝里睡去了,幺爷口里衔着那条油腻腻的长烟杆,很不乐意地送走最后一批来取闹的人,“哐啷”一声,幺爷闩死了房门,颠趔着走到里面猛一口气吹熄了灯,外面的男人们随即便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剥衣,和夹杂的女人“哼叽哼叽”的执拗声。隔了好一会儿,屏住息儿的人们突然又听到女人尖起嗓子的叫喊:“痛死了,痛死了。”

  杀猪般的嗷叫在沉沉的夜空里摇荡了。

  女人抱来的那只赤红的猪崽正枕在梦中,于木屋外的草垛里呼呼地睡着呢。

  恍惚的男人们对望了几眼,无奈地摇起头,待着耳管又仄向窗纸时,里面响起的只剩幺爷呼哧的喘息,木床的咯吱和女人断断裂裂的呻唤了。

  第二天大早,大半个村街已晓得这个让人好奇的故事了。

  女人守着酩酊酣睡的幺爷,她面朝着星光,远看着窗棂上无数干了的猪尿脬和一个个熬夜人的眼睛。

  幺爷雷一样轰隆的鸣鼾伴着她一直把灯瓶里的油熬干。

  当翌日的太阳睁了一眼闭了一眼,莅临幺爷和幺婆的木屋时,那女人丰实的乳房上已留下了幺爷的斑驳手印和烟杆的烫痕。

  娃儿们端了脏兮兮的海碗去幺爷家看稀奇,寻了半天才发现女人蹙缩在灶房里,灰灰的手捏了半块馒头,正大口大口地咬着呢,微弱的热气从馒头里升起,草草地绕了她和那只猪崽,紫黑的眼圈被隐住了。

  幺爷怒起来,大吼着:“二毛蛋娃子,都给我滚。”毛蛋娃子们和我抱了碗,夹了尾巴便逃了。

  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们才回头望望,碰到了幺爷瘆人的目光,于是头发发出嚓嚓的响来,从此就发誓再不去招惹幺爷老虎屁股一样的吼声了。

  直到太阳爬到一杆子高,破沓的钟声才驱了男人妇女下田。

  那女人就这么在小镇里落住了。

  那女人就这么逐渐成了幺爷的女人。

  幺婆也就从那个很黑的夜晩起,每晚不是低声呻唤就是大声哭叫了。

  最是一个霜白瑟瑟的夜里,大概又是农人们刚进入幻景的时刻,一声犹如泥之河湾上饿疯了的红狗的叫嗥,人们惊惶地竖起耳朵静听了,片刻,方清楚了幺爷的女人的呐喊,“死了,死了……”

  人们披衣下床,骇然了,听邻家女人在村街上拍腿喊,“幺婆吞针了!”当小娃儿在人群中兴奋地钻来钻去,女人吞下了五根银亮的寸针,早已在冰冷冰冷的泥地上火灼地翻滚了,手按着那个赤红猪崽的尾巴。

  颤栗的夜还是慢慢地跑开了。

  村街里的人始终不明白幺爷是怎样撬开幺婆闭紧如铜的嘴,把肚里的针从中弄出,第二天,第三天……幺爷的小屋里还一直响着凄凄婉婉的声音。

  再见到女人的影子时,干枯的树已在冽风里孤伶伶地矍铄了,也不知道是哪天的上午,幺婆扶携着一根下端被灶火烧秃的火棍,蓬松干黄的头发随意散在脑后,两眼死怔怔地瞄着泥之河。

  到了向晚,泥之河上还会有一拨一拨的晚霞呀。

  娃儿们和我躲得远远的,悚得脚趾抓地,女人又开始在外走动了,每踏一步,都像踹着一片接一片的绒絮。

  幺婆从此便也在很多的夜里,不再哭喊了,她又去寻活儿做,做的活儿仍是那么地清晰,从木屋里走出,到灶间捏了半块的馒头,然后去喂那只赤红的猪崽。

  幺爷凹凸不平的红紫脸上也露出一些笑,在某个饭后闲坐时,幺爷突然发现女人的腹部已微微隆起了。

  女人整日整日的呕吐,干着活儿有时忽然地蹲下,大口大口地呼气。人们便都晓得了,女人要做母亲了。

  那天,天阴得很沉,打着响指的风卷走了小屋顶上的尘土,地上的最后一片黄叶也被扫走了。向晚时分,大把大把的霞色没有了,大把大把的雪落了,只一刹的光景,地上房上都已着上了一层刺眼的白雪。

  雪地上映出了从小屋糊纸的窗子狭缝里射出来的昏黄的灯光。

  外面很亮很亮,但已经是黑夜了,别家的屋里已奏起了抑扬成趣的鼾声。

  第二天,天没有放晴,幺爷的小屋眼看着要被厚厚的雪压塌了。

  人们不见幺婆了,大人们终于拗不过娃儿的纠缠,唬起脸告诉我们:“那个女人抱着猪崽逃走了。”

  哦,那个女人抱着猪崽逃走了。

  幺爷杀了一辈子猪,他的刀最终没落在那只赤红的小猪身上。

  在那个瑞雪飞降的夜里,那个女人,肚里曾裹有几根寸长银针的女人,身上曾烙着灿然红痕的女人,走了。

  日子过了很久很久,雪也化了。村街里忽然有了泥之河湾的消息,在一个小小的冰窖里,残雪纷掩了一个短小的女人,她的身上布满了道道绳子勒出的沟痕,那女人的面部已分不清晰。

  她和幺爷的女人是在同一场雪里被掩埋的……

  幺爷干瘪发挛的双唇嚼着那条长烟杆,时常在向晚时分对着泥之河的霞色发呆。幺爷,每当看到有女人像他的女人一样向泥之河走来的时候,背就驼下一分。前天,幺爷的背终于驼到了极限,“轰”的一声倒在了他的小屋里。

  幺爷是到泥之河追他的女人和赤红的猪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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