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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作者:冰河

第8章 没了男人的村庄(2)

  “俺 家栓 子人 高马大 的, 鬼子探 不了 便宜 ,撞在 他手 里算 他倒霉。”山西女人的嘴角扬起来,绿头巾衬得半张脸都绿了。他家栓子还不如老旦一条腿粗壮,亏她能说是人高马大。但翠儿无心和她争这个,她可没这闲工夫。

  “俺回去了,灶上烧着水,有根饿了。”翠儿说完,对大家挤了笑,扭头就往家走。

  “翠儿,晌午俺去找你啊?咱商量一下这地怎么种?”山西女人喊道。他们两家的地挨着,男人走了,庄稼却不能荒了,麦子就将破土而出,这的确是个问题。

  翠儿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回了家。水壶烧得呼呼的,她拿块抹布将它拎起,晾了一下冲开两碗炒面,一边冲一边用勺搅和着。炒面的香气惹得有根大哭起来,翠儿忙推开门将他抱出来,走到石桌前坐下,哄着他,等着炒面慢慢变凉些。桂树上长出很多嫩绿的枝丫,脆得令人心疼。而树下那个被有根反复折腾的蚂蚁窝,已经悄悄拱出一个孔,涌出黑油油的蚂蚁。它们争先恐后地爬满树下,找着它们喜欢的东西。

  “旦儿啊,你要是回来了,我就再不打你巴掌了……”翠儿自言自语地说。

  袁白先生被砸了一枪托后,半个脑袋疼了几天,竟下不了地。这天一早他就把鳖怪推起来,让他到村口井边看看,看看井里的水位到了多少,是清的还是浊的。他每天都让鳖怪去看,也不知什么意思。鳖怪忙跑去了,见那井水比昨日涨起老高,几乎要冒出来,更比前些日不知清澈了多少,只是仿佛味道不对,闻着有股铁锈的味儿。鳖怪起早口干,就先喝了个饱,还没回到院里就开始肚痛,直接拐到猪圈蹲下了。这一蹲下就起不来,恨不得把心肝肚肺全拉出去,拉得下面那猪都恼了,一猪嘴拱上来,将躺下还没猪长的鳖怪高高挑起,连人带屎摔在墙上,鳖怪就此晕死过去。

  袁白先生闻声赶来,翻了翻鳖怪的眼皮,掰开嘴又看了看,忍着头疼奔向村口,用拐杖将铁钟敲响。翠儿正给有根剪头,听见钟响,险些剪了耳朵。敲钟无小事,她抱起阴阳头的有根冲向村口。男人们走了才几天,莫非就回来了?翠儿心里念着菩萨,抱着孩子不得劲儿,干脆腋下一夹,甩开腿脚就跑起来。有根是个不爱哭的,他爹走的那天,别家孩子肺都哭炸了,他却一声不吭,如今却还笑起来,伸出小手抓着他娘的裤带,一路说着好玩好玩。

  村里人一下就全来了,郭家人和谢家人开始还站在两边,很快就混在一起了。打架的都是后生们,老人们早就淡漠了。如今能打的都被拉去打日本,老家伙们便亲切起来,彼此敲敲拐棍,拍拍肩膀,问一问那些没人照看的庄稼地。不管是郭家人还是谢家人,都认袁白先生这个外人。袁白先生满腹学问通古彻今,知天晓地,还能卜善算,是半个活神仙。袁白先生其实从没做过啥先生,看着须白发黑,其实不过五十出头,想是沧桑经历多了,弄得提前老迈,细腰佝偻,要不是那白胡子,没准儿也被拉了壮丁。翠儿和鳖怪走得近,打听些个袁白先生的底细。

  得知他以前还有个老婆,翠儿便问鳖怪这先生既然不老,怎地就不想续弦?鳖怪摇头不说,只说老先生不大稀罕女子,且在练什么天地吐纳,每天都算着时辰盘腿打坐儿,要么闭眼念念有词,要么仰头望天,指不定哪天就得道成仙了。

  袁白先生见来得差不多了,开口就是吓人的话:“井水有毒,先不要喝了……”

  子。

  众人慌乱起来,郭家就有人喊,昨天才喝过这水呀?个个开始摸肚“啊呀,我也有点恶心呢!”

  “难怪一大早就觉得头晕呢!”

  “昨日喝没事,今日喝就有事。鳖怪已然中毒,虚脱高烧,看这毒性,再多喝两口便要了小命。”袁白先生去了脑袋上的布,伤口处隆起个枣样的包,肿得晶莹剔透,像要孵出东西的蛹。众人听他如此说,肚疼头晕症状消失了,却生出更多的疑团。

  “那这是咋回事哩?好好的井水不能喝了?莫非有人下了毒?是不是你们郭家人干的?”

  “放屁,明明是谢家人干的……”

  “都别吵啦,自个要喝的水,怎么能下毒呢?我看肯定是那些抓兵的干的,为的就是不让咱好过!”

  “人都拉走了,他们凭啥给咱下毒,莫非要把老人和女人们也都逼上去?”

  女人都是土炉灶,一点火便冒出浓浓的烟。几个火星登时让她们吵作一团,叉腰抖腿瞪眼睛的。

  “都别说啦!”袁白先生看着众人,面带愠色,咽了口唾沫,又说道,“县志有载,但逢立春大旱,惊蛰大雨,全县古井便毒气上浮,饮用人畜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毙命而亡;以之浇灌庄稼则叶黄根烂,颗粒无收。此水须得三月方可去毒,先喝带子河的水吧。断无其他缘故,乡亲们莫再自疑,也莫他疑。”

  “先生,你肯定是这日子有问题么?”

  “但凡天有大变,灾祸横生,便会有这等怪事,上一回还是光绪年间的事。既然这样,就莫再试险,待百日期满用牲口验过无事,再喝这井水。老天有眼,带子河虽小,却没有断流,这已是板子村的福气了。”

  翠儿抱着有根,听着袁白先生的话发愣,她总觉得老先生话里有话,却故意不说。她伸头去看古井,觉得里面幽森森的,一种不祥之感弄得她一身疙瘩。

  “多大点事儿,不喝就不喝,不是还有带子河么?”山西女人鄙夷道。

  “井水不用渗哩,又冰又凉的,熬粥泡茶都比河水好,洗澡都去痱子呢……”

  “想喝你喝去,也拉个稀烂被猪拱了。”山西女人说完就笑,引得半场女人都笑了。翠儿干笑了一下,觉得这不是笑话,井水换了河水,就是脏一点,却也不打紧。只是她禁不住将井水变毒和男人们被抓这两件事勾连起来,这就是袁白先生说的那种“日子”,每隔几十年就来那么一次吗?老井就是这世道的穴门,倘只让人有点小病小灾地折腾一下,再没大凶大祸,这倒没什么。只要村子太平,苦点算啥?兴许井水泛甜的那一天,也就是老旦荣归之时呢!

  “又有兵来啦!”眼尖的山西女人这一嗓子开碑裂石,吓坏了所有人。翠儿吓得差点将有根摔在地上。众人呼啦向大路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晃悠悠向这边走来,手里拎着一支……枪。就算离得远,也确实是枪。女人们哆嗦片刻,呼啦扭头就跑了,又是带枪的,没了男人抓,不得找女人日了。袁白先生站在台子上眯着眼看,有个灵巧些的郭家老汉上了树,只看了一眼就喊道:

  “是一个人,像是……受了伤。”

  翠儿跑了两步就停住了,女人们见她停了就也站住,慢慢地大家又回来了。老人们干脆就没动,管他什么人来,快入土的人,就是来了鬼又怎的?

  人群刚才还松松散散,此时就渐渐聚拢,贴得小脚毗邻,肩踵前后,一起看着来人走出雾里。他那枪没有端着,而是像老汉那样拄着,一下下颇显沉重。女人们见无了危险,话就像井里毒水般翻上来。

  “一个迷路的……”

  “不像,迷路能迷到这儿来?”

  “看着是个兵,个子倒不矮。”

  “呸!你家男人刚走,就想勾三搭四?要是个土匪呢?”

  “穿着军装的,怎能是土匪?”

  “哎你看,腿瘸着呢,要倒,要倒……”

  那人就要走到村前,这才看到他满脸是血,还烧得焦黑,被女人如此念叨,这人扑通就倒了,枪也摔去一边。女人们蠕了几下,并无人前去。袁白先生却跳下台奔那人去了。那人一倒,翠儿心里顿时阴暗下来,女人们发出各种高低的嗟呀,聚拢成半夜睡在树上的鸡群。

  拿枪的人是郭水滢的儿子郭铁头,是和老旦等人一起上车的后生。

  他坐的车被鬼子炮弹击中,连人带车栽下山谷,据他说一车人就活了他一个。车上有十几个村里的后生,有的认得,有的不熟悉。

  郭铁头的娘抱着儿子的脑袋又哭又笑,一大屋子女人急切地问着丈夫或是儿子的命运,得知在车上的便号啕大哭,得知在别的车上的也黯然落泪。她们追问着一切能想起来的旧细节,想象着一切可能的新结果。直到郭铁头他娘搓火了,将众人统统赶出院子。

  回来的儿子伤痕累累,一条腿也似断了。袁白先生看过却说无妨,将养一个月便好了。郭铁头的铁头焦痕累累,疤赖处处,少去一块大拇指长的头皮,他说是弹片儿削去了,再低一点脑壳就没了。袁白先生说这小子定是受了惊吓,他躲着女人们的嘴和目光,在他娘怀里抖索一团。

  他从山谷爬上来,被几个杂人救起喂了吃喝,路边睡了几天,瘸着腿儿走了几十里地才回到村里,少一口气就毙在路上。万幸没被再抓回去,他娘唯恐村里人告状,第二天就告诉乡亲们这孩子疯了,半夜呜哇乱叫,打翻了他爹的灵位,光着屁股口吐白沫就要冲出去,你们这些女子可要当心呢。

  翠儿也夹在女人里问了一嘴,老旦在不在那辆车上?郭铁头哭天抹泪地像个娘们,都恨不得钻回他娘的肚子了。翠儿知道今天问不出什么,但车上死去的那十几个,已然成了板子村女人的噩梦,这个谜底不知何时揭晓。这个郭铁头要真是疯了,他说的话也不能算数,那些可怕的怀疑都藏在那颗疯了的铁头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倒出来,这不要把人活活憋疯了么?

  全村女人一宿无眠,翠儿也不例外,这希望仿佛比绝望更加难挨。

  郭铁头既然疯了,他说出那几个在车上的名字也就不足为信。女人和老人们因而又鼓起希望,女人们在夜里拜起了菩萨,老人们在院里观起了天象。他们盼望自己的丈夫或儿子能和郭铁头一样走回来,哪怕疯了残了,哪怕变成鳖怪那么高的半截人,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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