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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作者:冰河

第40章 武汉大撤退俺死了么?(1)

  俺死了几次了?

  俺离开家多久了?

  俺的翠儿,俺的有根儿,你们在哪?

  昏迷中,老旦脑海中不断念着这些问题。那个声音不是他,是谁也不知道,有点像十年前的袁白先生,有点像那个被炸死的小泉纯黑二。老旦觉得总是在小马河里漂浮,各式形状的尸体从身边无声滑过,水底有无数只手撕扯着他,他周身冰冷,脏腑却干枯燥热,他总想大喊一声,却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他找不到阳光在哪,因此分不清上下,脚底似乎有隐约的光芒,而头顶更是燃烧着火光,老旦拼命地游,却不知哪里是水面,哪里是岸边。就在要憋死在水里时,他猛地坐起来,眼前一片白光,剧痛像挣不脱的铁索,要把他拉回晕厥的黑暗。老旦紧咬牙关,头上滚下大串的汗珠,他很快发现脑袋看着左边,想看看右边,却是不能,再使劲就觉得要断。脖子上套了奇怪的东西,慌张中,听觉和嗅觉敏感起来,他渐渐听到周围的声响,嗅到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一间干净的房子,窗帘是白的,床单和被子更白得耀眼,窗上有透亮的玻璃,床边放着干净的尿盆儿,连地面上都一尘不染。房里有浓浓的酒精味儿,还有浆洗过的棉布味儿,还有……女人的味儿。

  老旦手上插着几根管子,低头细看,鼻子里也塞着一根,原来憋气是这个玩意整的。

  “醒啦?”

  一个护士朝他走来,听声音是个女人,身量却像个爷们儿,几乎上下一般粗,凹凸也并不显著。她咚咚作响地走来,挥着膀子像要擒拿什么似的。她脸上蒙着一个大白口罩,仅露出脑门儿下一对小眼,老旦后来才知道她是个麻子脸。弟兄们都说口罩遮百丑,这人却遮不住,这号大傻娘们板子村一抓一把,咋就当得了护士哩?

  护士到了眼前,看了输液瓶子,将他身子一推,老旦顿时躺倒,疼得一阵抽搐,脖子也险些抽筋。

  “你轻点儿成不?你当是推驴磨呐?”老旦气不打一处来,一睁眼便遭如此虐待,可恨。

  “别乱动,你脖子扭了,再动就断了……输完了这瓶你再起来。你就是那个英雄?长得可不咋像啊!”

  护士声音粗哑,麻利地换了输液瓶,一把伸进老旦的被窝,从他胳肢窝掏出根温度计。毫无防备的老旦被她冰凉的手咯吱得乱叫,咋这娘们如此生猛哩!

  “温度正常的,该醒就醒,没事别装了……来!伸出来往这儿尿,看看有没有血。”

  护士语气冰凉,拎起洁白的尿盆,一把掀掉了老旦的被子。老旦甚觉凉爽,这才看到自己光着腚。

  “哎呦乖乖……妹子这咋好意思哩?俺自个儿来,你先躲躲?”老旦羞得缩成一团,抱起被子挡着那玩意儿。

  “还夹夹缩 缩的……俺见的比你见的还 多,俺天天见的……什么长短粗细都见过,断成几截的都见过,你还躲躲藏藏的干啥?真个稀罕……”护士说罢,将尿盆在他两腿间一顿,晃着身子出去了。

  老旦自觉掉了威风。这娘们儿生猛无畏,寡廉鲜耻,是不好惹的货色。等他完事,这护士又回来了,拿着个长条型的铁盒子。

  “把这边胳膊伸出来,量一下血压。”她语气温和了一点。

  “妹子俺在什么地方这是?俺的弟兄们哪?”老旦不敢不识抬举。

  “这儿是军部医院特护,你的战友们都在这楼里,有几个还过来看过你,哪个都比你好看。”

  “哦,那当然哩!照俺娘说的,俺祖宗八辈干的坏事都堆在这张马脸上了,咋能好看哩?”

  护士咯咯笑了起来,这说话粗愣的娘们笑得倒不难听。老旦见她汗透衣服,鬓角也滚着汗珠,才感到周遭的热。武汉城像口烧热的巨锅,竟无一丝凉风,窗外的树叶纹丝不动,知了发疯样叫着。老旦能看见医院对面一栋十层楼房,被炸弹活活炸去半边,远处的天空依然灰暗,烟雾和尘土搅和一团翻滚着。老旦想起板子村大旱的一年,也是如此热浪肆虐,将人的意志煎熬干净。战事炽烈,老天爷还火上浇油,偌大的武汉城闷如蒸笼,像再喘几口气就能燃了,窒息了,成腊肉了。老旦不知鬼子怕不怕热,听老人说越是凶猛的东西越怕热,但愿如此。

  老旦虽在特护,却并无上次那般要命。肩上一枪,腿上一枪,剩下的都是飞机里撞的,断了两根肋骨,折了一根鼻梁,三颗牙齿成了两半,脖子扭得有点过,估计要十几天才能扭回来。下地是不行的,那一脸麻子的护士还不得把他脑袋拧下来?这里安静得过分,打个喷嚏能吓着自己。老旦躺着无所事事,天花板上连只蚊子都没有。麻子护士不在,这里就和禁闭室一样。老旦吃了睡,睡了吃,想念他的兄弟们。比起和几百个伤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号、共同欢笑的日子,这病房只给他过分的孤独和不安。他向麻子护士打听弟兄们,她也只会不耐烦地应付几句,竟问不出任何事。老旦一会儿想老婆孩子,一会儿又想阿凤。睁开眼是输液瓶,闭上眼就是乱七八糟的梦,噩梦和鬼子的飞机一样,这些天越来越少,但冷不丁就来那么一场大的。老旦找不到烟锅和烟卷儿,有也不敢抽,憋得放屁都恨不得带出烟味儿。

  第三天,麻子护士给老旦换过绷带和输液瓶,把个老旦折磨得龇牙咧嘴。但好赖摘了脖套,登时爽快很多,还得谢谢她。两下中和,老旦决定一言不发,等她走了就下地溜达。走廊里传来整齐的皮鞋声,一听就是三四个军官来了,楼道里的卫兵纷纷吆喝着敬礼。老旦忙打起精神,在床上坐直了。门口一暗,几个军官高高低低钻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夹在中间,满脸麻子烁烁放光。

  “团长!”

  老旦惊喜道。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微笑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麻子团长换了一身夏装制服,三角眼锐利如初。老旦仍要从床上跳下来敬礼,却被麻子护士一把攥住了。

  “乱蹦个啥?摔了瓶子你赔啊,你知道现在的药有多金贵么?”

  麻子护士检查着他手上拔出来的输液针,赌气样又插回去。老旦疼得大叫,瞪着眼要和她翻脸。

  “ 璐颖 ,你干 什么 ?怎 么这么 粗鲁 ?你 不能把 他当 别人那 样欺负!”麻子团长板起脸呵斥着麻子护士,老旦左右一看,这两脸麻子果然有关联。麻子护士也不吭气儿,一扭脸就到旁边桌子那儿去了。

  “身体怎么样?别和她一般见识。”麻子团长斜了一眼麻子护士。

  “她是我妹子,叫高璐颖。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这层楼,脖子咋样了?

  上次见你还以为从此就歪了……”麻子团长背着手说。他身后几个军官都是眉宇威严的主儿,只微笑着看着他,看样子比高团长级别还高。老旦没见过这么多大官,坐那儿有些发蒙。

  “老旦,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岸1师的刘师长、陈参谋长;这位是军部作战科的毛科长。他们百忙抽暇,让我带路来看看你们这些英雄……胡参谋本来也要来的,有紧急任务来不成……他让我捎给你这个……”麻子团长掏出来两包烟丝,都是美国货。

  老旦在床上挺直身体,规矩地敬了军礼。军官们倒也客气,各个向他回敬了。

  “手没事吧?”麻子团长指着他剩了一半的小拇指说。

  “不碍事儿。”老旦有些脸红。

  刘师长身宽体胖,脑门宽阔结实得砖头一样,他操着奇怪的口音:

  “想不到你们还能回来,有那么十来天的,武汉上空真不见鬼子的飞机,咱们的部队打了几次放心仗,把鬼子打得够惨。你还不知道吧?武汉的老百姓都给你们编了评书了!”

  “大概是因为你们带回来的东西,这些天鬼子一下子收缩了……这几天的进攻……也有点不着调,我们适时打了反击……本来要顶不住的地方,一下子又巩固了……”陈参谋长也是南方人,语气更像个书生,细声细气,但仿佛伤了风,说几句话就吸溜下鼻子,最后来了个大的喷嚏,震得窗帘一颤。

  “等你们伤好了,要把这次奇袭的战斗经验总结下来,向全军各部认真推广,我们会派几个秘书来帮你整理的。各报社的记者们都盯着你们,但考虑到你们的安全,就不声张了,你知道,武汉的鬼子特工可多了……”毛科长名如其人,长了个大络腮胡子,手背上也长满了黑色的寒毛,刀锋样的眼睛锐光迸射,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谢谢各位长官!这次行动成功,那都是杨连长和胡参谋的功劳,大家都没想那么多……俺也只是碰巧捡回条命……团长,一共回来多少个弟兄?”

  “上飞机十个,飞机上又死了两个,降落时候死了一个,现在连你只剩下七个了,都在这儿。”

  “那我身上的本子……”

  “保存得很好,很有用,鬼子的机器也还好……这些东西一下飞机就拿去军部了。”毛处长说。

  “可惜了那个俘虏……”老旦自言自语,他记得这个小泉被鬼子的炮弹炸飞了,装在麻袋里掉进水,就和村里淹死一条狗似的。想起那个场景,他也想起了落入水中的杨铁筠和那些战士,脸就耷拉下来,摸着输液而发青的手背发愣。

  麻子团长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轻声道:“杨上尉机智过人,鬼子也必不想杀他,或许还活着……”见老旦没反应,他又说,“军部很快就有嘉奖,牺牲的弟兄们家里也会有抚恤。武汉现在的战况一日三变,前线非常激烈,鬼子和我们都打疯了,部队……需要你们。”麻子团长说最后一句时咬了牙,说得老旦心里一紧,但他懂得,他的弟兄们,真的一个个都打光了呦,他或许已经是个光杆儿的团长了。

  “是!团长,俺的伤不碍事,很快就能归队……就是……长官们,别忘了弟兄们……”老旦说出这话,眼睛就红了。他见高昱那个麻子妹也扭过脸看,就低下了头。

  “放心吧,老旦少尉,我们一个都不会忘……”刘师长说得郑重。

  老旦惊讶地听到自己成了军官,忙敬礼道谢。麻子团长跟着补了一句:

  “特别时期,就不再给你戴牌子了,省的我再扎着你。”

  受此殊荣,老旦竟无兴奋,只觉得更深之愧疚。能从阎王殿捡回命,都是弟兄们一个个救的,一百多人长途奔袭,将鬼子机场炸得天翻地覆。去的时候个个生龙活虎,憧憬着凯旋而归的荣耀。可转眼之间,只苟活下来七个,这是怎样的牺牲?怎样的悲痛?如此年轻有为的杨铁筠,一个铁定的未来的将军,就这样壮烈在冰冷的湖水中?而自己这个啥也不是的农民,一个被抓来的炮灰,一个只想回家的庄稼汉,却屡次活过阎王的铡刀?这没有道理,按袁白先生的话是天理难容,按翠儿的话,这简直就是扯****蛋嘛?

  悲伤之余,老旦腾地浮起更深的恐惧,这恐惧告诉他,你的死去只是早晚,眼下的幸运绝非永久的命数,就像梦到和马烟锅在阎王殿那一场,你早晚会和他们相见的。他看不到战争的尽头,再多一次侥幸又如何?升了少尉、上尉又如何?杨铁筠说过,就这一年半里,他在黄埔军校的校友们就死掉一多半了,一个个都是战死的。如今他也没了,他那个想见一面都难得的女人,从此就要抱着他的相片和一块冰冷的军功章睡觉了,她会在多少个夜晚对着这男人的照片伤心欲绝呢?

  “长官,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老旦第一次管不住这张嘴,说出令自己奇怪的话。这话和刚才自相矛盾,老旦听见这句话也心里一惊,但既然说出口,就这么着吧。军官们绷着脸不语,然后面面相觑,刘师长等人眼珠子转来转去,都看着麻子团长。而他沉吟不语,老旦知道他没法说。陈参谋长说话了。

  “你家在哪儿?”

  “河南河西板子村,离中牟不太远。”

  “哦,那是沦陷区了……从武汉到那儿很远,鬼子正在坚壁清野,看见当兵的就全杀了。你这一身的伤疤,打扮得再像老百姓,也会被一眼认出来。让你去不难,就怕你到不了啊。”陈参谋长说完看着大家,众人纷纷点头。

  老旦心中叹气,对这结果毫不意外。麻子团长面无表情,摘下了挂在床头的军刀——老旦不知二子何时将它挂了过来。见麻子团长对裂了的刀柄很是诧异,老旦忙解释道:“团长,你的刀救了俺好几命了,它替俺挨了这一枪,要不然俺的腰子就被打烂了。”

  麻子团长点了头,把刀挂回去,回头对麻子妹说:“璐颖,好好照顾他,多用点心……”像不放心一样,麻子团长又补了半句废话,“这可是命令。”

  “啥个英雄?捡条命回来了就是英雄?想留一条命的就是孬种?”

  麻子妹在口罩后骂骂咧咧,虽然刻意压低,但每个人都听得到。麻子团长黑了脸,却不作声,毛处长就对麻子妹说:“妹子辛苦你了,你丈夫的事我们还在商量,你哥哥没怠慢。”

  麻子妹却不领情,一把扯下口罩,露出一脸窄小口鼻和细麻子。她瞪了麻子团长一眼,像要咬死他一样。她将药瓶剪刀等什物在盘子里弄得乒乓响,乱糟糟端出了门。老旦一头雾水,也不敢问,几位长官表情各异,里面定有隐情。

  “她的男人,也就是我妹夫,上个月死在前线了。他是中尉连长,带全连死守一条街,他没有接到命令却下令撤退,回来路上牺牲了。因为抗命,没法给他追功,她心里不痛快,老旦你多包涵吧!”麻子团长说完,罕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防空警报又响了起来,楼道里的士兵跑去楼顶。长官们和老旦寒暄了几句,就离去了。麻子团长走出门口又独自回来,到老旦耳边说:“南边儿的广州陷落了,武汉已经被三面包围,我估计……要撤了,你们几个准备好撤退,我会有安排,这要保密……”

  老旦惊愕地看着他,不知是这个消息吓着了他,还是麻子团长的态度吓着了他。

  “我那个妹夫是了不起的,他们一个连只回来五个……”麻子团长说罢,叹了口气去了。老旦在床上欲言又止,他不太懂麻子团长的意思。

  一周之后,眼见着乱了。医院院墙外人声鼎沸,车喇叭更是响个不停。院里的医生们都是跑着干活,每天出出进进的救护车也不见了踪影。据麻子护士讲,很多医生都卷起铺盖往后面跑了。鬼子的各式飞机天天晃悠着,除了扔炸弹,还撒下不少传单。城市外围的爆炸声更加激烈,如今几乎日夜不停。麻子妹和其他护士这几天像是有事,都出去运东西了,老旦终于找到机会溜下了床。兄弟七个混在这儿一周了,就没一个照面的?他们都受了多大的伤啊?麻子妹说昨天血液感染死了一个,却说不清是哪个,特护特护,成了特别监护,真和坐牢差不多。胡参谋给的烟丝转眼就被麻子妹锁在柜子里,说伤不好不许抽。烟锅成了摆设,每天挂在那儿勾着他,老旦真是宰了她的心都有。

  老旦溜出楼道,拄着拐,高举着输液瓶子到处串门儿,找了一层也不见熟人,正费力要下楼时,同样举着瓶子东张西望的二子却走上来。

  二人一愣,哈哈大笑抱在一起。老旦本要骂他,见二子两只眼一只歪去半边,像颗血葡萄似的,左胳膊还扎着夹板儿,就知道他的苦了。

  “眼睛咋整的?上飞机的时候你没事的?”老旦还是要问明白。

  “嗨,那时候真没事,就是下飞机往岸上游的时候,水里落了一迫击炮,再睁开眼,这一只就歪了……没事,这也好,就和多长一只眼似的……”二子摸着老旦,又呵呵笑起来,“你个球的,每次就你看着血糊刺啦,每次也就你活得最全活儿,鬼子和你是亲戚啊?”

  二人干脆就在楼梯上坐下。老旦一伸手,二子就从裆里掏出了香烟点上。老旦几口就抽完,赶忙再续了一根。二子说昨天死的那个是个闷头老宪兵,湖南人,一掌能拍碎砖头的狠家伙,却很少说话,名字他都不记得。上飞机时他肚子上挨了一枪,硬是不哼不哈地回来了,回来了也不张扬,到死也没说啥。老旦心下惶然,觉得在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里,有什么人都不奇怪。

  “这医院看得其实不紧,跑不跑?”二子又来了,老旦推了他一把,不应他这话茬。

  “弟兄们都能动弹不?”他问。

  “都活着,打不了仗,跑路还成。”

  “俺不是这意思……”老旦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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