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四平城下。那时已经是三月中旬。
四平城在国民党手中。但是，有的是国民党的接收大员，有的是国民党招降纳叛的伪军，和投奔的土匪武装。****的主力尚在沈阳以南。苏联红军不撤，便不允许国民党的军队进入，而苏联红军一直拖到三月才撤。国民党军队就只能撵着苏联红军撤退的脚步北进。而苏联红军每撤出一个城市预先通告共产党，而对国民党则保密。尽管斯大林那时对中国共产党的前途持悲观态度，但是，绝对不希望同美国人打得火热的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占领东北。
共产党最初是想独占东北的，曾经在山海关阻击国民党军队，激战，终因实力不敌，使得国民党军队踏进第一道东北大门。退了一步，共产党便想拒敌于四平之南，想将长春作为共产党人的都城。而四平，是长春的门户！苏联人说，四平给你们搁那儿了！这共产党人哪能含糊！
骑兵团当然快捷，率先抵达。西郊，是飞机场。团长拿望远镜查看。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有两架飞机停在机场，也看得见机身的红圆，那是鬼子的飞机。得啥拿啥的苏联红军居然没拿那飞机。
团长笑了：“这飞机场是给咱骑兵团预备的，拿下！”战马嘶鸣，骑兵团冲向机场。结果，守军没放机枪就嗷嗷地往城中跑。全都是满洲****的身影，被国民党收编的伪军。
“娘的，全都是二鬼子！给我截住退路，包饺子！”雷鸣政委和团长也冲向前，团长喊。
冲到机场，王景文瞧着鬼子的飞机愤怒，瞧着飞机上涂着的太阳旗愤怒，将枪往背上一挎，拿了手榴弹，就听团长断喝：“王景文，你要干什么？”“我要炸了鬼子的飞机！”“浑蛋！现在是我们的飞机！”瞧不远处有跪在地上举枪投降的前伪军，王景文举着手榴弹喊：“那我就炸二鬼子！”“浑蛋！他们现在是俘虏！”团长喊。再看前方，被截住的前伪军被围成了一个团，全都举枪投降。
“这仗打得真没意思！”王景文叨咕，一时不知道干啥。依团长的脾气，直接就攻城了。雷鸣说，要等主力抵达，听从黄司令指挥。
在那些俘虏中，发现了日本飞行员、机械师。团长忙着审讯俘虏，摸清城中情况。夜晚，机场燃起了篝火取暖。不少战士去看飞机。王景文也去看。以前就看过天上的飞机，大蚊子似的。有个战士去摸，嘟囔：“铁也能上天啊！”有的想弄开座舱，可是不知道咋打开。雷鸣也来看飞机。王景文凑到雷鸣跟前不好意思地说：“我差点给炸了！”雷鸣笑笑：“早晚我们也得有空军啊！当然，还得有海军。也许有一天你就开飞机去轰炸敌人呢！”“我？我哪行！”不过，王景文想到自己被叫作小蚊子，就想啊：要是开上了飞机就是大蚊子了，去叮国民党！去叮敌人！不断有部队集结。第二天上午，黄司令抵达。戴的眼镜现着儒雅，但是，那表情，冷峻如铁。在被簇拥着走向指挥部的时候，他瞟了眼那两架日本战机，没任何表情。随后部队就撒开了，东南西北将四平城围住，这一天就是围住，没有进攻。整整一个大白天，无战事。但是，在傍晌午的时候，俘虏们都放了，放回。之前雷鸣给他们上了课，上课的时候就说要放他们，回去可以传话：民主联军不想中国人打中国人，只要缴械，就可不杀。当然俘虏会大肆渲染民主联军如何人马众多。民主联军此举在于涣散敌军军心，敌军无斗志，则我军必可减少伤亡。
那么何时攻城呢？多年以后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挥员的我在研究战史研究一战四平，对攻城时间的确定，发出会心的微笑。兵临城下，敌军必然就开始紧张。那就让你紧张。紧张了一个大白天，无战事，那就是要夜袭了。可是上半夜****这头一片平静。就在敌军懈怠的时候，攻城开始了！本来是敌军以逸待劳，结果我军反客为主，也来个以逸待劳！
凌晨两点，攻城开始！信号弹带着嘶鸣的声音，撕裂夜的宁静的声音，蹿上夜空，划出一个弧度，指向宁静着的四平城，刹那间四围开了锅一般，枪声大作，呐喊声一片。敌军的火力点在夜色中清晰、鲜明。五个团的民主联军攻击两个团的守军。那是一场从容的攻坚战。林总站在东南方向的丘陵，嘎嘣嘎嘣地嚼着炒黄豆，慢悠悠地说：“传令：不要蛮攻，要干艺术活，最大限度减少伤亡！大战在后，练兵吧！”骑兵团被搁在后面。“哼，骑兵就是看热闹的啊！”王景文瞧着前方的激战撇嘴道。有一个碉堡传出了喊话：“你们是共匪，我们是土匪，来砸窑啊！”机枪扫射而来。远远的，王景文听到了，跳着脚喊：“就是来砸窑！要不你们就靠窑！靠窑吧！”“靠你们的窑？靠你们穷八路的窑有啥好处？”那边喊。“好处？好处就是饶你们不死！”王景文跳脚喊。脑海中闪现了刁乐山。当初可是最希望刁乐山靠共产党的窑。
听到了王景文的喊，雷鸣政委过了来，说：“不要光看热闹，琢磨琢磨打仗的道道！机会难得，旁观者清嘛！”
后来传令团长以上指挥员到林总那儿开会。林总说：“指挥员分几等：好的指挥员战果大，伤亡小；次之战果大，伤亡大；再次之，伤亡大，战果小！你们就在这儿观战，观战一个小时，而后回去指挥作战！”会就这么简单。
指挥员们就俯瞰战场，看到的自己所属部队的作战，也看到了兄弟部队的作战，谁打得艺术，一目了然，往下怎么打了然于胸。最后各个摩拳擦掌了，林总摆手：“散会！”而自己仍然盯视着战场。林总的爱好：吃炒黄豆，看地图。身边的人说，除这两样，就没见别的爱好。我并不喜欢某元帅在什么什么决战的时候与人下棋还谈笑风生，战场瞬息万变，那举动大有作秀嫌疑，可入戏文，而不可以实做。“报告班长，我想到一个办法！”王景文喊。班长糊涂：“办法？啥办法？干啥的办法？”王景文指手画脚说明。班长去向排长说明。排长去报告连长。连长不向上报告了，让派一个班去办这事。当然就是王景文所在的这班去办。撂下了战马，步行去办。就在骑兵团的附近，看到几户人家，低矮破败的茅草房。就敲门，说要征用饭桌。
饭桌就放到了面前。问有没有破麻袋，破麻袋就放到了面前。拿绳子把破麻袋绑在了桌面。而后往上浇水。就在那百姓的院子里折腾。浇几瓢水就等会儿，看冻成冰了再浇。很快，就是厚厚的冰了。
王景文把饭桌桌面朝前，在后一趴，说：“这就是盾牌了，敌人的子弹是打不透这饭桌的！”饭桌被送到了前沿。战士推着那饭桌逼近敌人的火力点，近在咫尺了，就投掷手榴弹，爆炸之后，火力点哑了。友军首长很高兴，跟骑兵团的班长说：“管用，能再支援几个吗？”“能！”王景文高声应道。班长一挥手：“那就赶紧！”大战在前，军人来跟你要东西，老百姓乖乖，要啥给啥。不过，就在忙活着的时候，王景文的耳畔忽然响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声，雄赳赳气昂昂的歌声，他对班长说：“要是政委在，可能要批评咱们！”“批评咱啥？咱们现在是立功呢！”“政委会说不能随便拿老百姓的东西！”班长跟老乡说：“等拿下了四平街，我们会来赔偿你们的！”
“哦……”老乡就嘟囔，“不就是挡子弹嘛，八仙桌更管用！”“你家有八仙桌？”班长问。老乡就进屋端出了八仙桌。八仙桌，是桌面四边长度相等、桌面较宽的方桌，每边可坐二人，四边围坐八人，民间戏称八仙桌。不光是桌面宽大，四腿也长。冬季，最冷的时候就是早晨的时候，泼水便成冰。鼓捣八仙桌的时候，王景文笑着说：“简直土坦克了！”哪知道，多年以后就做了坦克团的团长！先前饭桌做的盾牌就能掩护两个人，结果这八仙桌做的盾牌能同时掩护四个人接近敌人的火力点。爆炸声声，枪声滚沸。一支队伍在骑兵团前经过，队伍中一人说：“呵，大刀队！”
骑兵团团长不满意了，说：“啥大刀队，骑兵团！”那支队伍中的又一人说：“就、就是大刀队，就、就是骑兵，就也是使大刀！”王景文惊呼：“老舅！”那人还应呢：“哎！”出了队伍向骑兵团的队伍中踅摸了踅摸，赶紧进入自己的队伍跟随队伍前行。“哦，遇见舅舅了！”身边战友说。“啥舅，他外号‘老舅’！”王景文说。
那次袭击毕经纬、刁乐山密林中的营盘，押回的俘虏，先给上课，雷鸣也亲自上课，而后对愿意参加民主联军的，就留下，不愿意参加的，就让回家。结果，“老舅”就留下了。
雷鸣政委站在了骑兵团面前，高声：“同志们，我们唱歌吧，用歌声为我们的战友鼓劲，加油！我们就唱那首《神圣的战争》！苏联红军就是唱着这歌打败了德国法西斯，打败了日本法西斯，现在，我们唱这歌，消灭反动派！”就引唱，当然是用中国话唱。在绥化的时候，雷鸣将《神圣的战争》译成了中文，让部队学唱。也曾亲自到营地教唱。骑兵团离开绥化城的时候，先是在卫戍司令部集结，而后就唱着这歌出发。歌声如旗帜挥舞在绥化城的上空，庄严了整个县城。
而此时，突然爆发出的歌声，挺拔了战场上的将士。
起来，伟大的国家！
起来，做决死战！
要消灭法西斯强盗，
万恶的匪帮！
让正义的愤怒像巨浪
滚滚沸腾，
进行人民的战争，
神圣的战争！
……
林总等指挥员肃立在歌声中。“战争，就是一门艺术！”他说。
四平街的夜空飘荡着歌声，曙光呈现，天空如同挥舞着一面大旗，印着镰刀斧头的大旗，那镰刀斧头闪烁着黄金的光泽。
上午 10点，总攻开始，四围，想起嘹亮的冲锋号声，联军战士潮水般向前，杀声也震天，哪一个见了这阵势的敌兵不惊呼：“我的天！”抵抗是没有用的，或撇了枪狂逃，或举枪投降。
骑兵团团长一马当先。但是，在他的身后只是一个营的骑兵，另两个骑兵营在另外两个方向突进城中。在总攻之前，林总给骑兵团传来了命令：三个营散布开，从东、南、西三个方向突进。在后备部队中，骑兵排在了前，当先冲锋。每一个骑兵战士，除一杆长枪外，还配备了一把大刀，现在是大刀高扬。
丘陵之上瞩望战场的林总皱起了眉头，胜利的时刻却皱起了眉头：一窝蜂似的冲锋，乱糟糟地冲！此刻敌军如果能够给予有力的抵抗，我方将付出大代价。冲锋陷阵，得有你自己的阵脚，就如那练武之人，当要攻击别人的时候，总要两脚叉开，先往脚那儿使劲，那是根基。总得要有一些规则让将士遵循。攻守规则，三个班为一排，三个排为一个连，三个连为一个营，三个营为一个团，三足鼎立，三为多，为大，为强，三人为虎……林总现出淡淡的笑，想到了自己的名，想到那个彪字，一虎三撇。
土匪不懂得巷战，一窝蜂地被兜来兜去，无路可逃了，地上一跪，举枪投降。那些前伪军拖着枪跑，那枪在他们手中就跟烧火棍似的，被拖着跑，无路可逃了，就黄乎乎地跪成一片。有一个土匪在奔逃，王景文快马而追，喊着：“缴枪不杀！”但是土匪还是跑，明显腿软乎着，后来站住了，可就是不举枪投降，王景文一刀劈去，土匪给了王景文一脸的惊恐，脑袋便飞了，在街上滚动，这时王景文才明白，土匪是被吓傻了，不知道该举枪投降，做了冤死鬼，战场上冤死鬼多着呢。
赫然一支队伍出现在前，也是骑兵，都骑马，赫然看到了毕经纬，穿着件日军黄呢子大衣，双枪在手，王景文惊呼：“少东家！”敌我相逢，肯定是一场厮杀，本能地他不希望这一场厮杀发生，希望往昔的少东家能够活命，多少岁月与少东家纠结在一起啊。王景文的惊呼令毕经纬一怔，看到了小文子，先前的小文子而今的民主联军战士。接着，王景文看到了双子，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少东家的双子。双子也是一怔，双子也是双枪在手。狭路相逢，毕经纬知道已经绝无逃脱可能，他想看一看手中的枪，好决定是顽抗或者指向自己的脑袋，一声枪响，他看向自己的前胸，那里渐渐透出了鲜血来，他身子一歪，栽下马去。
“双子哥，至少你要活着给少东家收尸！”王景文喊，他已经看出双子要顽抗到底。
双子怔怔地望向小文子，眼中已经溢出泪水。
土匪已经被团团包围，“缴枪不杀”的喊声不断。匪兵一个个地举枪。双子怔怔地望着小文子，小文子拍马上前，抓过了双子手中的一把短枪而后要另一支，双子神情呆滞地、机械地给了小文子。“下马！下马！”民主联军喝令。下马的双子就扑向毕经纬，将其抱在怀中哭喊：“少东家啊！少东家啊！”王景文站在双子的跟前，也很难过，说：“双子哥，我是希望他做俘虏的。”“少东家恨共产党！”双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是啊，毕经纬是有钱人，而共产党是穷人的党，所以毕经纬不能跟共产党，而且还恨共产党。但是，双子是穷人，双子应该跟共产党！很快四平街一片欢呼。俘虏要被集中，但是，双子抱着毕经纬死活不放手，嚷着：“我不能丢下少东家！”王景文也不忍心丢下毕经纬。他指着双子说：“我帮他把人埋了吧。他和我是一个村的，死的人也和我是一个村的！”班长皱眉，报告排长，排长皱眉，摆摆手：“由他吧。”排长倒是也想跟连长请示下，连长不知道冲哪去了。结果，就在这时候，团长和政委来了，排长指下毕经纬的尸体说：“报告团长、政委，我们打死一个当官的！”
雷鸣是认得双子的，当然，更是一眼认出了毕经纬。他下马，站在毕经纬的面前，想到了苏联红军进攻东北前夕两个人私下里的合作，不是国共合作，而是两个人私下里的合作，心中不免为毕经纬的结局深深地遗憾。既是各为其主，也是各为信仰，曾经同一战壕，而今兵戎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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