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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煞花》 作者:高和

第19章 旧仇未了,新恨又至 (7)

  培田在连城县的西南方向,说不清是因为有了武状元而出名,还是因为有了培田才有了武状元,六爪女和胡子到培田找哑哥反而比找红点顺当得多。培田是一个很大的村落,村子外头有一个大牌坊,上书“恩荣”两个大字,旁边对联上面的话说得佶屈聱牙,六爪女也没耐心去读。据说这个大牌坊就是当初光绪皇帝为了表彰吴拔祯专门赐建的。

  这个村子似乎比县城还要大,还要规整,明清时代,这里曾经是交通要道、商贸繁华之地。现在这个村子用青石铺就的道路既无车也无人,随处可见的豪舍大屋大都荒草萋萋,路旁的商铺仍然开着,却因无人光顾而显得寂寞孤独。遗迹毕竟是遗迹,房子多,路好,牌匾处处皆是,可是大白天村子里竟然杳无人迹,如果没有偶然出现的鸡鸭犬豕,谁都会误以为这里是一处被人遗弃的历史遗迹。

  就连著名的武状元吴拔祯的那座豪宅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门楼上悬挂的“都阃府”牌匾破旧不堪,据说这块匾还是光绪亲笔题写的。根据路上打听的情况,胡子和六爪女确认这里就是武状元的宅邸,站在门口招呼了几声:“有没有人啊?”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答,两个人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空场挺大,地面上铺着青砖,大概时代久远,青砖上已经铺满青苔。院子里的房子也已经半数坍塌,唯有正面的厅堂和西厢的厢房相对完好。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边一个老婆婆佝偻着身躯,趴伏在箩筐上洗菜。六爪女过去打听:“阿婆,这里是武状元吴老爷的家吗?”

  老婆婆连头也不回,很不耐烦地摆手:“没有啦,没有啦。”

  六爪女纳闷,弄不清她这“没有啦”是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一个武状元,还是说这里不是武状元的家?六爪女还要再问,阿婆却已经颤巍巍地端着水淋淋的菜走了。

  胡子说:“像这种大宅院,一般都是三进,最差的也是两进院子,吴老爷家里人丁不旺,会不会住在后面的院里?我们到后面看看。”两个人就穿过正厅,后面果然还有一个院落,却比前面的院子洁净了许多,青砖地面上纤尘不染,房舍也整洁得多,不像前院那么破败。面南的正房窗棂撑开着,里面有缕缕青烟飘散出来,满院子都能嗅到幽幽的香火气。

  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传说中的武状元的宅院,六爪女和胡子不敢造次,轻声招呼:“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应声,两个人朝正房踅了过去,透过撑开的窗户朝里面窥视。房间里很暗,影影绰绰中可以看到正面墙壁前倚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着灵位,灵位前的香炉里袅袅青烟袅娜盘旋,香味一直散发到了外面。地上放了一个铁盆,铁盆里堆满了烧纸的灰烬。

  “看样子有人死了。”胡子悄声告诉六爪女。

  六爪女忐忑不安,这里有人死了不用胡子提醒她也能感觉到,可是活人呢?总不会活人都跟着死人走了吧?她回过身来,猛然间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的身后站立了五六个披麻戴孝的人。这些人实在太诡异了,那么多人过来,就站在他们身后,她和胡子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听到一丝动静。

  人群中一个披着破麻袋、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抢身出来,抓住六爪女的肩膀号啕大哭起来,六爪女本能地挣脱着,挥开了他的胳膊:“你干吗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那人的嘴哭成了一个大瓢,脸上泪流成河,脏兮兮的脸被泪水冲刷成了沼泽,边哭边叽里哇啦地诉说着什么,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六爪女一句也没有听懂。

  旁边一个同样披着破麻袋片、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过来揽住痛哭流涕的人,同时问六爪女和胡子:“你们是谁?可是来吊孝的?”

  胡子连忙拦到前面,躬身作揖:“乡亲,我们是冠豸山竹林寨的,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看哑哥,这是我们女头家,我叫胡子。”

  就在这个空当,六爪女也认出来了,那个抓住她肩膀头痛哭呜咽的人,正是哑哥,是长大了的哑哥,跟红点一样,如果走在路上,碰到了,不搭话,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得出来。他头上又蒙着破麻袋,如果不是他呜呜咽咽的哑语,六爪女的视觉配合了逻辑辨析,光靠看,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出他来。

  那人一看就是掌事的,果然他自我介绍是吴老爷的儿子:“我姓吴,家父走了,今天是三七,我们刚刚从坟上回来,这些都是家父的子侄辈和他的徒弟,感谢二位前来吊孝,这里我们跪拜了。”吴老爷的儿子说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跪倒在地,反倒把胡子和六爪女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培田的古老风俗,死者为大,吊者为尊,凡是为自己的长辈前来吊孝悼念的人,来了之后守灵的主家晚辈人都要跪拜感谢。

  胡子走南闯北见识多多,当时蒙了一下,马上也就明白人家的意思了,连忙从腰里掏出一块大洋双手奉上:“这是我们的葬仪,请代我们给老人家上一炷香吧。”这也是老规矩,来了就要上香、跪拜、送葬仪。

  吴老爷子的儿子接过胡子的大洋,起身毕恭毕敬地将胡子和六爪女迎进了屋内。胡子毕恭毕敬地从桌上捻起三根香,在油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然后倒地跪拜。六爪女学着胡子的样儿,也将那套程序进行了一遍。

  两个人起身,六爪女抓了哑哥的手,打量了一番,也许分手时哑哥年龄大些,这几年哑哥的身形、相貌虽然变得大了些、硬了些,可是却没红点的变化大,现在的哑哥和记忆中的哑哥很快在意识中重合成了一个人。

  传说中的武状元吴拔祯老先生走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儿,六爪女马上想到的是今后哑哥怎么办。胡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向掌事的吴老爷后人征求意见:“乡亲,哑哥是从我们山上下来的,也是我们师父送来跟吴老爷学艺的,现在吴老爷不在了,哑哥你们看是跟我们回去,还是继续留在培田吴府?”

  掌事的吴家儿子说:“我们都在外面安家立业,过去祖屋就是哑哥跟傻婆婆陪着家父,现在家父故去,哑哥也不可能跟着我们走,又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祖屋里,哑哥是你们竹林寨的人,本来我们也想等三七过了之后登门拜访你们头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都是本家,啥事都好商量。既然你们来了,你们要是能做主,就把哑哥带回去吧。”

  六爪女连忙指手画脚地把胡子和掌事人的对话告诉了哑哥。哑哥连连点头,六爪女又问了胡子一声:“用不用先给师父说说?”

  胡子说:“不用了,吴老爷不在了,今后哑哥的出路没人能定,就是给师父说了,师父也肯定是让他回冠豸山。”然后又对吴家后人说:“那我们也不耽搁了,今天就起身。”

  六爪女连忙把胡子的意思给哑哥比画了一遍,哑哥连连点头,转身跪倒在吴老爷的牌位前面,号啕大哭起来。

  六爪女和胡子带了哑哥告别了培田,哑哥赤手空拳,连个包袱皮都没有拿,六爪女问他有什么东西要带,他直摇头。六爪女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听到要带他回山上,就马上答应,他也明白,吴老爷子不在了,他也就没有了继续住在吴家祖屋的权利。六爪女为此很有些不忿。胡子解释说:“这都正常,谁家的祖屋愿意让外姓人住呢?宁可空着也不能让外姓人住,那样就意味着这家人没有后人了。”

  送走了红点的惆怅和失落,被哑哥的归来冲淡了,六爪女的心情也因为哑哥的归来云开雾散。经过县城的时候,六爪女问胡子还有没有钱,胡子说只剩下一块大洋了。六爪女便提议再去“客家饭庄”给哑哥接风,胡子有点迟疑,但看到六爪女渴望的神情,勉强答应了:“我们进一趟城,可便宜了那家饭馆,实在不行换一家吧?”

  六爪女却说:“不换,给红点饯行,给哑哥接风,都在同一家饭馆才有意义嘛。”

  回去的路上,六爪女心情起伏如潮,这是一趟悲喜交加的旅程。红点走了,这让她悲伤、惆怅;哑哥回来了,却又让她高兴、舒畅。然而,他们三个人谁也不会想到,接踵而来的突变,意料之外的大变故,将会成为她人生的又一次大转折。

  翻过冠豸山主峰,一抹黛青的山坡中,山凹凹处就是他们现在的家——竹林寨。越过那道山坡,就是走向竹林寨的唯一通道,那道险峻的鲶鱼背。站在山梁这头,就能看到山梁另一头的寨子。走到山梁前,已经是薄暮时分,沉重的山影黑乎乎地压在山梁上,如果不是天上暗淡的余光投射,就连眼前的鱼脊梁山脊都会看不到。六爪女、胡子是走惯了这条山脊的,即便是天黑下来,也能顺顺当当地走过去。六爪女有些担心哑哥,让他走在自己和胡子中间。哑哥依靠着异于常人的眼神和常年习武练就的矫健身手,走在山脊上却一点儿也不输于六爪女和胡子。走到山梁中间,哑哥抽了抽鼻子,叽里哇啦、指手画脚,神情甚是不安。六爪女和胡子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往前走了几步,六爪女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气。

  “胡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六爪女问。

  胡子走得好好的,脚下却一滑,险些跌倒。如果跌倒,在这狭窄险峻的山脊上,弄不好就会滚落山下,摔个七零八落、尸骨无存。

  “衰佬怎么回事,谁把汤水洒到这里了,滑不溜丢的,这不是害人吗?”胡子的话音未落,六爪女明白了哑哥的不安和焦急。胡子踩到的肯定不是汤水,她蹲下去摸了一把,山脊上湿漉漉、滑腻腻的,到处都是这种液体。与此同时,稠稠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胡子,血,这是血啊!”六爪女惊讶道。

  胡子方才险些跌倒,腿上、手上都沾上了这黏腻的液体,经六爪女提醒,把手举到鼻子跟前嗅嗅,连连惊叫:“是血,真的是血!”

  其实如果不是天黑,他们应该还能看到更加惨烈的场面,多亏天黑看不到,他们才避免了惊骇可能造成的失足与随之而来的悲剧。三个人都有些紧张不安,也都在心里认定那肯定是人血,却几乎同时说出了违背心意的猜测:可能是寨子里什么人猎到了什么野物。胡子和六爪女用的是语言,哑哥用的是手势。

  三个人本能地相互拉起了手,脚下也不再是轻盈和娴熟,而是紧绷着心弦,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到了脊梁头上,行走在中间的哑哥一把拽紧了走在最前面的六爪女,六爪女还没有反应过来,脚底下已经绊上了一个软塌塌的物体,多亏已经到了山梁的尽头,多亏哑哥提前拽了她一把,否则六爪女就会被绊倒。六爪女本能地跳了起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却也接连几个趔趄才稳住脚。哑哥跟着六爪女起跳,后面的胡子被哑哥扯动,几乎是脚不沾地直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

  三个人在平处立稳,这才有暇查看山脊梁尽头地上的障碍物。那是一个人,仰卧在狭窄的鱼脊背似的山脊梁上,头和脚耷拉在山脊梁的两侧,两只手臂却翻将上来钩住了山梁上的石块,那姿势怪异极了,正像一个人正在准备起身坐直。六爪女毕竟是女孩,黑暗中看到一个人以那种姿态躺在地上,难免胆怯:“胡子,你看这人活着还是死了,会不会是我们寨子里的?”

  胡子俯身过去,将那人的上半身拉了起来,身子起来了,脑袋却像一个断了枝干的瓜果东倒西歪,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死尸了。胡子胆大,两手扶着尸体的脑袋,在黑暗中再三辨认,然后确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这时哑哥又开始抽鼻子,叽里哇啦地怪叫起来,一只手连连朝寨子的方向比画。六爪女向寨子望去,心脏顿时就像擂鼓一样怦怦急跳。寨子那边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一阵阵烧柴火的焦味儿顺风飘荡过来。六爪女拔腿朝寨子奔了过去,胡子也察觉情形不对,扔掉手里的尸体,转身朝寨子疾跑,身后传来了尸体跌落山涧的闷响。

  寨子的牌楼已经不见了,跑到跟前才看清楚,那座牌楼只剩下底座,上半部分倾倒在地,已经烧焦。六爪女呆了,就如脑袋被倒下来的牌楼砸中了一样,那一会儿脑子里就像装得都是糨子,完全丧失了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

  胡子在六爪女身后呆立片刻,告诉她:“你跟哑巴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进寨子探查一下。”

  六爪女根本就没有听到胡子的话,下意识地拔腿朝寨子里奔了过去。师父的那座宅院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院门楣上的横匾“耕读传家”在两堵颤巍巍没有倒塌的门柱上挂着。进了院子,屋子经过大火的焚烧,房顶和门窗都仿佛变成了黑洞洞的伤口。几年来这座宅院一直是她的家,她已经习惯了跟严父一样的师父、少言寡语的守门阿公和烧饭阿嫲像一家人一样地生活。她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狠狠地掐自己,企图把自己从噩梦中掐醒,渴望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一切都还原成过去的月朗风清、太平安宁。

  然而,眼前的情景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像一场噩梦那样幻化消失,她掐醒了自己。现实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六爪女疯了一样冲进院子大声呼喊着师父、阿公、阿嫲,没有应声,山风将她的呼喊吹散到山野间,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声。胡子按住哑哥,示意他照看六爪女,自己朝他们居住的偏院奔去。

  六爪女的嗓子嘶哑了,发不出声,四周唯有山风和夜枭的啸声在黑暗中回荡。她身心疲惫,无力地蹲坐在地上,心中的苦水化作眼泪放肆地流淌出来。哑哥看着她哭,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胡子返回来,整个身形就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屋舍,摇摇欲坠、歪歪斜斜。“完了,全都完了。人呢?人都跑到哪儿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说完,胡子一屁股坐到六爪女身旁,垂头耷脑、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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