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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飞鹰》 作者:中夙

第29章 第一瘸腿飞行员(6)

  半年后,在飞鹰队机场上,高志航走到一架飞机前,左右看了几眼,问孙机械师:“这架飞机怎么趴窝了?”孙机械师摇摇头说:“操纵杆失灵。”高志航说:“那就跟上头打报告,修啊!”孙机械师苦笑两下说:“报告早打了,上面就一句话,没零件。”高志航没再说什么,他钻进驾驶舱,发动机开始轰鸣,螺旋桨转动起来,机体缓缓滑向跑道。孙机械师追上前去,高声地喊叫着:“高教官,你要干什么?”高志航冲着下边骂了一句:“你们这帮孙子,整天闲得屁一串一串的,恨不得飞机都趴窝,好集体放假,回家搂老婆。”孙机械师并没介意,他还在追着喊:“高教官,你不能开走,有危险的。”高志航哈哈大笑,用手击打着舱板说:“吓唬我吗?德国容克,今年刚买回来的,你们愣说有毛病,等我从天上飞回来,我要把你们告上军法处!”

  容克战机冲过跑道,直上云天。

  孙机械师跟身边的同行跺脚大骂:“这个疯子!”他仰头望天,见高志航故意做了个高难度的翻滚动作,又禁不住赞叹:“也他妈奇怪了,别人一步也开不走,他居然能开上天,还能臭显摆。”另一个机械员走过来说:“完啦完啦,咱们等着上军法处吧。”孙机械师回头又补充一句:“你知道个屁,他就是嘴黑,心眼不坏。”说着,他掏出钱,吩咐机械员说:“你出去买瓶酒,晚上我们哥几个巴结巴结他。”这时,高志航驾机降落,速度却一直未减。孙机械师大叫不好!话音落时,飞机已经滑出跑道,冲向一座废墟。

  废墟轰的一声坍塌了。机械师们纷纷朝飞机跑去,将昏迷的高志航从驾驶舱里拖出来。高志航忽然吼了一声:“都滚开!我没事!”可他刚站起来,趔趄地走了几步,突然腿一弯,软瘫在地上。机械师们一看情况不对,赶忙找队长去汇报。秦队长来到现场看了一眼,了解下当时的情况,便告诉手下的人:“先送医院去吧。”说着便匆忙地走了。

  高志航被送到医院后,院方便对他施行手术,飞鹰队的兄弟们也赶忙去通知了葛莉儿。等她赶到时,高志航已进了手术室。葛莉儿抱着女儿就要闯入手术室里,被一个护士拦下了,她急切地询问高志航的伤情,那个护士拿出刚拍完的片子给葛莉儿讲解,说膝盖下面一公分处,粉碎性骨折。葛莉儿追问:“会落下残疾吗?”那个护士摇摇头,说:“这很难说,要看运气了。”

  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高志航被推出来了,他被打了麻药,处于昏迷状态。葛莉儿对前来看望的航务处军官说:“我恳请你们,一定要治好他的伤。”航务处军官说:“我们已经尽力了,院方特意外请了一位日本医生。”

  “在奉天,我就是最好的外科大夫。”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葛莉儿背后响起。

  葛莉儿听后,便知道此人就是丈夫的主治医师,她追上去问:“他的腿还能复原吗?”那个日本医师摘下口罩,用淡漠的神情望着葛莉儿,淡淡地说:“问题不大,不过要换个行当。”葛莉儿听完,茫然地跌坐到椅子上。

  三个月后,葛莉儿搀扶着伤愈的高志航走出医院。上车时,高志航直着一条腿,葛莉儿和司机好不容易才把他塞进汽车。高志航抚摸着自己的伤腿,猛地哆嗦了一下。葛莉儿看到了,问:“你冷吗?”高志航两眼望着车窗外,沉默不语。他后来跟家人回忆这段经历时,说1931年的夏天比冬天还冷。他的腿不能打弯,这等于宣判他的飞行生涯结束了。

  高志航从出院后,就一直在床上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有时候女儿走过来,他便跟女儿玩一会儿,偶尔露出点笑容来。

  这天下午,高志航直着一条腿,一颠一颠地来到路口大老刘的修鞋摊上。他艰难地坐在小凳上,脱下一只鞋扔过去。大老刘里外看了看,说:“这是新鞋,没坏呀。”高志航说:“没坏也打个掌。”大老刘指着鞋上的掌说:“这不是有吗?”高志航以命令的口气说:“起掉,重掌。”大老刘嘿嘿地笑着说:“在我这掌鞋不花钱是不是?你这不是玩我吗?”高志航将一块袁大头拍在鞋柜上,说:“钱儿一分不差你的,今天你想不要都不行。”大老刘眯缝着眼睛看着高志航,扑哧笑了。他说:“明白了,你是心烦,找我磨牙来了,要不就是找碴儿干仗?”

  “你他妈不够意思,我住院,你怎么不去看我?”

  “我的妈呀,你这不是瞪眼说瞎话吗?!你刚做完手术那会儿,我陪了你两宿,屎尿都是我帮你接的,那个臭,差点没把我熏死!”

  “我怎么不知道?”

  “你回家问问葛莉儿。开始你是睡不醒,等后来,我去陪你唠嗑儿,你不理我,跟傻子似的,一天到晚看天棚。再后来,你成了疯子,逮谁跟谁掐架,大夫、护士、葛莉儿、我,还有你们飞鹰队的人,哪个没挨过你骂?动不动就要一枪崩了别人,你人都疯了,我敢去吗?!”

  高志航不吱声了,他拿出烟来,自己点燃一支烟,又扔一支给大老刘。

  大老刘没抽,把烟卷夹在耳朵上,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他劝慰高志航,“想开点吧,我从小就瘸,不也活到现在吗?你瘸你有饭吃,照样住洋楼,我三天不掌鞋,就得要饭去。”

  “你好歹会掌鞋。”高志航感叹着。

  “可也是,我瘸我会掌鞋,你离了飞机,啥也不是,废人!弄不好,老婆都守不住了。”

  “放屁!不许你拿葛莉儿开玩笑。”高志航吼道。

  大老刘回头朝高志航家门口瞅一眼,见葛莉儿抱着孩子在家门前坐上了人力黄包车。他歪了下嘴巴,压低声音说:“我见这段日子,葛莉儿没事就往外跑,不信你看。”

  几百米外,黄包车飞奔而去。大老刘又小声地对高志航说:“女人不是狗,是猫。懂不懂?狗不嫌家贫,打它都不走,猫就不一样了,你得哄它喂它,稍微侍候不到,它就往别人家钻。”

  高志航盯着远去的黄包车,一脸沮丧。他站起来,穿上鞋,一颠一颠地往家里走去,大老刘望着高志航的背影,叹了口气。

  回到屋里,高志航一个人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的腿。他听到外边有敲门声,便不耐烦地喊道:“敲什么敲,门没关!”

  门开了,来人是航务处刘副官和一个士兵。士兵手里拎着一袋子东西。刘副官进门就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说:“高教官,秦大队长让我代表他看看你,这是队里给你买的慰问品,还有这个,需要你在上面签个字。”说着,递上一张单子。高志航扫了一眼,见是伤残金收据,便立即扭过脸去,紧紧地闭上眼睛。

  “高教练,你只要签了,就可以领到一笔钱,至少五年内,你吃喝不愁。”刘副官往前跨一步,把单子往前送了送。高志航突然转过身问:“之后怎样安置我的工作?”

  “按飞鹰队的惯例……”刘副官小心翼翼地措辞。

  “像扔破抹布一样把我扔掉?”没等刘副官说,高志航便替他说出来了。

  “你要有这个准备。”

  “我不签!”高志航吼起来。

  “你冷静点。你不是打仗受的伤,伤残金给也可,不给也可。实话对你说,就是这笔钱,还是我带着弟兄,苦苦帮你说情,秦大队长才开了金口。”

  “那也不签。你转告秦大队长,我至少还可以当教官。”

  “你应该知道,一个不能亲自驾机的人,当飞行教官是不称职的。”

  “你胡说!”高志航一把扯住刘副官的衣领子骂道。

  “这是秦大队长的话。”刘副官小声地说。

  高志航如遭五雷轰顶,颓然坐下。刘副官又劝说一会儿,高志航就是不签,他像个木头人似的在那儿呆坐着,刘副官看这种情况,只好摇摇头,敬了个礼,和士兵走了。

  高志航呆坐了一会儿,站起来,从厨房酒柜里搜出一瓶白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之后拄着拐杖,在屋地转了一圈,又站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说:“高铭久,早知今日,你何必改名叫高志航呢?离开飞机,你啥也不是,连掌鞋都不会,废物!饭桶!破抹布!”

  镜子里的高志航笑了,是伤心欲绝的苦笑。高志航又对着自己的影子吼道:“你还好意思笑?”说完举起拐杖,照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当头一棍,穿衣镜碎了,落了一地的玻璃碴。他又转过身来,带着破坏的快感,四下搜寻可以攻击的目标,将门玻璃、窗玻璃一一捣碎,之后他来到卧室墙前,面对墙上挂着的结婚证书,怪笑着,大声念道:“高志航,字子恒,年二十二岁,通化县三棵榆树人,丁未年二月二十日卯时诞生。今订聘俄国尼古拉男爵之女嘉丽娅为室。礼同掌判,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哈哈,听着葛莉儿,高志航是个大骗子,他以前跟你说的这个那个,都是******扯淡!现在我宣布,把这个骗子拉出去崩了!”高志航用拐杖猛地一敲,镶框证书的玻璃也碎了。

  从外边回来,正走到卧室门前的葛莉儿被高志航这一举动吓呆了,她用法语惊呼:“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高志航一言不发,仰面倒在床上,两只眼睛蓄满了泪水。

  高丽良在外间屋哇哇大哭起来,葛莉儿把孩子抱到里屋来,坐在高志航身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也像哄孩子似的宽慰着丈夫。她知道丈夫昨天一夜也没睡好,想哄他睡一会儿,她甚至哼起了法国的摇篮曲,直到把高丽良都哼睡了,高志航才算睡着。

  到了晚上,葛莉儿做好饭后,把高志航叫醒,他的情绪好了很多,跟女儿嬉闹了一会儿,但跟葛莉儿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的。等孩子睡着了,他也跟着睡了。

  高志航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一眼发现,墙上的结婚证书重又镶好了玻璃。他穿了衣服下地,来到外间屋,见狼藉的屋地已经扫过了,葛莉儿正吆喝两个上门的工人镶嵌被他打碎的玻璃。他来到葛莉儿身后,两手搭在葛莉儿的肩膀上,用法语说:“亲爱的,对不起。”

  “告诉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野人?”葛莉儿关切地问。

  “什么都没发生,我本来就是个野人。”高志航故作轻松地回答着,为了显示他的好心情,他还凑到两个工人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干活。

  “可直觉告诉我,你在经受痛苦的折磨。”

  “已经过去了,真的,没事了,别为我担心。”

  “我昨天去过教堂,为你作了祈祷。你放心,主会保佑你的。”葛莉儿说着,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

  “不需要了,我不过是没了一条腿。”高志航的语气又显得沉重了。

  “怎么是没了?不!你的腿还在,只是不能打弯。”

  “对飞行员来说,不能打弯的腿就等于没了。”

  “可它能走路,你可以尝试干点别的。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开飞机。”

  “你说得很对,也许我可以拜大老刘为师,学学掌鞋。”

  “我才发现,你真的很固执。”

  高志航向女儿招了招手,转身跪到地上,说:“固执不好听,不能换个词吗?比如专注、痴迷……现在最让我痴迷的,是给我女儿当马骑。”葛莉儿把女儿放到高志航的后背上,问:“你的腿行吗?”高志航拖着一条僵直的腿爬了两步,说没问题。但爬了几步,因为伤痛,高志航汗如雨下。他坚持着往前爬,一圈又一圈。

  背上的高丽良咯咯笑着。

  两个做活的工人走了,高志航还在爬着。到最后一圈时,高志航咕咚一声趴倒在地上。

  听到响声,葛莉儿从厨房跑出来,扶起高志航,问他没事吧,高志航还在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把我那杆猎枪找出来。”葛莉儿问在哪儿,高志航指着柜子,说:“我从法国带回来的,一个长长的木头匣子。”葛莉儿去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到后递给丈夫。

  高志航坐在地板上,往地板铺了块油布,开始组装猎枪。葛莉儿问他:“你弄它干什么?”

  他说:“我想找个乐,去北陵树林里打猎。有一次咱俩去那散步,我发现有野猪的脚印。”葛莉儿很夸张地叫起来:“我在瑷珲见过野猪,那东西比狼还要可怕,你行吗?”高志航举枪瞄了瞄窗外说:“你放心,这是德国产的霰弹猎枪,只要一枪,就可以把野猪肚子掏个窟窿。”葛莉儿问:“要不要我陪你?”高志航走过去,在葛莉儿额头上轻轻落了个吻,说:“不要,我发誓,只要过了今天,我什么烦恼都没了。”他在临走前,又跟女儿嬉闹了一会儿,他让女儿在家好好等着,听妈妈的话,等他拿野猪肉回来,这才拖着伤腿一颠一颠地走了。在走下台阶时,深情地回望了一眼家门。

  下午,大老刘老早就收了摊子,来到离他家不远一家饭店的外卖窗口。他一进门,就冲着掌柜的大叫起来:“给我来一斤猪头肉,再来四个酱猪蹄。”掌柜的认识他,每天他都来这里买苞米面大饼子,掌柜的劝他来点咸菜,他都不肯。今天掌柜的听他要这些东西,就呵呵地笑着说:“今天怎么大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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