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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连》 作者:周林

第25章 第二枪 绝望中永生(12)

  老兵祖籍甘肃,因为战乱和天灾,十多岁便成了孤儿,追随路过的解放军,当了一名勤务兵。20世纪50年代末,他从部队受伤后复转,在回家的途中路过美丽的蓝河子,于是选择了在这里定居。

  老兵一辈子未成家,因为村里有个习俗,不和外人通婚。他用在部队里学来的那点文化知识教授村里的孩子们,几十年来从未间断。三年前,年过七旬的老人与世长辞,孩子们从此失去了学习文化的机会。

  当地政府也曾经作过努力,试图让孩子们到十几里之外的镇里上学。最后终因路途遥远,多数村民放弃了孩子求学的机会。陪同雷钧一起到蓝河子的是旗教委的一个年轻干部,关于这里的一切都是从他口中得知的。一路上雷钧面色凝重,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好在,年轻的干部向他透露了一个好消息,地区政府和教育部门已经将蓝河子这样情况的村庄纳入了整体规划。打算在未来两年里,兴建二十所中小学或者办学点,并号召本地高校的大学生们充当志愿者,走村入户,为不能上学的孩子们传授知识。

  在蓝河子,雷钧走访了所有三十多户人家。热情而质朴的牧民们,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无奈。村里只有三户牧民的孩子还坚持在镇里上学,但更多拥有几个孩子的家庭,因为负担不起学费和担心孩子的安全,选择了休学。很多孩子,甚至连学校都没有去过。这让雷钧震惊之余心痛不已,特别是看到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更是让他无法释怀。

  临行前,会汉语的村长告诉雷钧,村里来了两男一女三个内蒙古师范大学的志愿者。他们就住在村西老兵留下的那座石头房里。雷钧决定去拜访他们,没想到大门紧闭。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空旷的客厅里摆着几张桌椅,还有一个悬挂在墙上的小小黑板,那上面一行娟秀的粉笔字清晰入目:“我爱你中国,亲爱的母亲”。

  出乎雷钧的意料,这次他伏案整整两天两夜完成的调研报告,在胡忠庆那里以最快的速度上报给了师党委。胡忠庆没有召开党委会研究,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修改,只在报告的最后加上了一句“恳请师党委予以重视为盼”。

  事实上,雷钧陈述的事实,胡忠庆早已了然于胸。而他充满悲悯情怀的表述方式,也感动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师党委迅速作出了响应,第三天就派出了以政治部主任为首的考察小组。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D师干休所的老干部们,他们不仅捐出了五万多元现金和部分图书,还通过D师和集团军联名上书给自治区政府。

  这件事情,胡忠庆可谓不遗余力,游说老干部捐款的正是他的同学,D师干部科的科长。几天后,就在师政治部主任率领考察小组在雷钧的引领下走村串户的时候,雷钧的那份调研报告,直接轮转到了军区副司令雷啸天的手中。

  此时的雷啸天,正躺在军区直属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一切迹象表明,雷啸天这次遇上了一个重大的麻烦。他的肝硬化已经到了中晚期并且伴有腹水,最可怕的是已经有了癌变迹象。

  院长是闻名全军的肝病专家,看到这样的结果也不住地摇头叹息。两年前,他就向雷啸天发出过警告。可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不以为然,反倒怨他小题大做。

  雷钧对父亲的处境并不知情,而在入院这件事上,刘雅琪和雷啸天惊人的默契,两人都绝口不谈让儿子回来。除了军区和各集团军少数领导以及雷啸天身边的人,谁都不知道雷副司令员病休。因为他在住院前,就和军区领导达成条件,一是对外保密,二是要正常履行除出行和会议之外的日常公务,否则坚决不住院。

  雷钧的报告是徐清宇抄送给雷啸天的。他笃定地认为,副司令拿到这个东西后,一定会有所感触,或许会对其子的看法有一个质的改变。如他所料,躺在病床上的雷啸天,将这个近两万字的报告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整个下午,将军都沉默不语。儿子灿烂的笑容和忧郁的眼神在他的脑中交替呈现,忽而看到他伏案灯前奋笔疾书,忽而看到他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忽而看到他在冰天雪地中缓慢前行……

  “雅琪。”雷啸天一脸凝重地对来探访的夫人说道,“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雷夫人有点吃惊地放下手中盛满鸡汤的瓦罐,看着明显消瘦的丈夫。

  雷啸天从床上拿起那份报告递给夫人:“你先看下这个!”

  雷夫人接过报告,扫了一眼标题,心里咯噔了一下,说道:“这是小钧写的?”

  雷啸天微微地点点头。

  半个小时后,雷夫人拭了拭眼角,柔声说道:“说吧!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被雷钧同志感动了。”

  “这份报告,让我重新认识了他!”雷啸天沉默良久后,说道。

  “是吗?太难得了!”雷夫人面露喜色道,“那你跟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吧?”

  雷啸天长叹一声:“我对孩子是不是太不讲情理了?”

  “你说呢?”雷夫人冷声反问。

  雷啸天动了动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然后说道:“我知道这孩子受了委屈,我更知道他有理想有抱负。可是,我总感觉他身上有种浮躁之气,做人浮、做事浮。今天,他让我有点震撼。”

  “他才多大?你要反思的是,从小到大你的教育方式!”雷夫人红着眼睛,说道。

  雷啸天有点不悦,沉声道:“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营长了!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你看你,一点就爆。”雷夫人很不满地说道,“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他当了营长后,还在跟师长顶牛,就是因为师长的秃头他看着不舒服。关了三天后,还叫嚣着要转业!对了,他还跟我说,唉,我那时候太年轻啊……”

  “哈哈!”雷啸天被夫人逗乐了,大笑道,“刘雅琪,这话我讲了至少有二十多年了吧?你怎么又给我倒腾箱底啊?你这个同志……”

  “怎么了?”雷夫人两眼一瞪,“我说错了吗?凡是犯了错误,你都说自己年轻。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雷啸天哭笑不得,告饶道:“得得得!一批评我,你就劲头十足!”

  雷夫人忍着笑,板着面孔问道:“兜了一圈,你到底要跟我商量什么事儿?”

  “我想收回我曾经说过的话,再给他三年时间,让他有个奋斗的目标。如果他能挺过三年,把这个助学活动做到有始有终,往后,按照他的能力,哪个单位想调他,我都没意见!”雷啸天说道。

  “三年?”雷夫人一声惊呼,“你想让他在农场待五年?你当初就真的想让他在农场一辈子不得翻身?你真是个疯子!”

  雷啸天说道:“军中无戏言!”

  “见你的鬼!你身体就是好好的,最多也只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三年了。在位的时候,你把儿子当做实验品,任人鱼肉;你退了,谁再来拉他一把?”雷夫人火了,有点口不择言。

  雷啸天脸色微变:“刘雅琪同志,你也有二十多年党龄了,能不能少讲一些浑话?谁鱼肉他了?你希望谁拉他一把?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他忘记他有个当副司令员的老子!”

  “好好好,我没有你这个政治觉悟。二十五年前我就告诉过雷团长,刘雅琪只是个小女人,除了爱国、爱党、爱人民,她思想落后、晕血怕枪!”雷夫人已经出离愤怒了,讲完这些话后,便起身拂袖而去。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护士长敲门而入,看着雷啸天铁青的脸,端起瓦罐,怯怯地说道:“副司令员,阿姨说这鸡汤要您趁热喝了。”

  “她走了?”雷啸天问道。

  护士长道:“阿姨在我们值班室里,好像是生气了。”

  “你去告诉她,做事别半途而废,她不来,我就不喝!”雷啸天正色道。

  “是!”护士长转身捂着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阿拉善高原的春季铺天盖地的时候,D师援建的第一所牧民小学,在蓝河子挂牌了。那是阿拉善一年中最美的一天,牧民们舞动着彩袖,翩翩起舞、引吭高歌;官员们热情洋溢轮番演讲;孩子们穿着新衣衫,在人群中穿梭、跳跃……

  终于可以给老金一个交代了!雷钧远远地站在人群的后面,内心深处交织着欣喜与不安。一切恍然如梦。这场活动因为一群老干部的参与,地区政府将解决学龄儿童上学问题当做了头等大事,提出了绝不让一个孩子失学的承诺,提前启动了规划,并且为此招募了大批教师。这也就意味着,一波三折的助学活动被政府全面接管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曾经有一个年轻人为此付出的努力。

  好多天后,胡忠庆在农场的军人大会上,亲手为雷钧戴上了三等功勋章。这个年轻的中尉,百感交集。那天晚上,他摘下墙上的那面血书裹住勋章,一起锁进了衣柜……

  七、生离死别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雷钧在农场的第五个年头,西北局部地区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干旱。就在这一年的初夏,旱情最严重的时候,和病魔顽抗了多年的雷啸天,终因力不从心,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后,从副司令员的位置上黯然病退。此时的雷钧,远在数百公里之外,正带着手下的兵们夜以继日地抗击旱灾。

  一年前的秋天,雷夫人五十岁寿诞的时候,一边和父亲较劲,立志“不破楼兰终不还”,一边时刻在思念着母亲的雷钧,终于找到了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兴奋地请假准备探家。谁曾想,就在回家的头天晚上,几个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退役的老兵失踪了,等到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县城里找到人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胡忠庆没有开口,但雷钧还是主动取消了休假,一直陪着受了处分的几个老兵,度过了他们军旅生涯的最后几天。

  儿子没回家,向来性格温顺体贴的雷夫人,认定了儿子是在找理由,气得三天粒米未进,大骂雷啸天养了个白眼狼,并在此后的半年多拒接儿子的电话。因为此事,雷钧苦恼了很久,甚至萌生了退役的念头。他在迷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而自己这样非忠非孝,只为了赌一口气,看似毫无希望的坚守到底还有没有意义?他曾经写好了转业报告,却在与师傅老范的再一次会面后,毅然决然地将报告撕得粉碎。

  在雷钧看来,老范几乎一夜之间成了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变身范总。两年前,杂志社改制,由财政拨款的事业单位变成了自负盈亏的企业。副总编老范,谢绝了当地文联、日报社和民办大学的邀请,变卖房产,使出浑身解数,将杂志社变成了自己名下的文化公司。接着招兵买马,用了不到两年时间,便成为西北地区最大的图书、报刊与音像制品发行商之一。

  老范来农场的那天,开的是奥迪车,比当年少将副军长来视察时还有派头。车门一开,司机迅速从车头绕到右侧,举手弯腰打开车门。老范下车后,紧了紧身上黑色的风衣,远远地向十米开外的雷钧伸出了温暖的大手。那一刻,手足无措的雷钧感觉恍若隔世。范总在农场逗留了两个小时,其间还分别和闻讯赶来的农场领导胡忠庆和熊得聪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谈。那天,他不知道自己和师傅到底聊了些什么,只清晰地记得师傅临走时,拍着他的肩膀说:“渠道总监和行政副总随你挑,只要你愿意,可以待在北京的家中足不出户……”

  人总是会变的,师傅走后好久,雷钧才想通了这个问题。那一刻,他是那么的孤单与无助。撕了转业报告后,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退路了。

  走下领导岗位的雷啸天,病情急速恶化,经历数次化疗后,已变得形销骨立。这个一辈子不服输、坚强得像山一样的铁血老兵,忍着剧痛,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仍旧谈笑风生。他在众人面前从不显露自己的病痛,甚至不准身边的工作人员谈论。他执拗地认为,和他在战争岁月经历过的无数次险情与伤痛一样,这一次,自己仍然能安然无恙。

  日渐憔悴的雷夫人,强装笑颜,片刻不离左右,没有人能够感受得到她内心经历的痛苦与纠结。医生给出的最大期限是三个月,而自己这个一辈子的亲密爱人和革命战友仿佛一直蒙在鼓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对待另外一个男人,那个冤家对头,雷啸天又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警惕,坚决不准任何人向他透露自己的病情,包括刘雅琪同志。雷夫人不敢坚持,只得摇头叹息、埋头抹泪。一边在不停地祈祷奇迹发生,一边又殷切地盼望着儿子能有所感应,不期而归。

  当将军再一次从深度昏迷中缓缓醒来时,看着他枯槁的面容,刘雅琪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跪在地上紧紧地抓住雷啸天的手哽咽道:“老雷,让小钧回来吧!让我们一起陪着你!”

  将军闭目摇头,睁开双眼,精光四射:“你是说让他回来给老子送终吗?你认定了雷啸天就要完蛋了是吗?”

  刘雅琪几乎失声痛哭,埋首床前,良久,才抬起头来说道:“老雷,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叫小钧的名字,不要再违背自己的意愿了好吗?”

  雷啸天轻轻地抽出自己的左手,轻叹一声道:“雅琪你起来。你不用瞒我,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况。医生是不是告诉你们我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你告诉他们,老子没那么容易死,一个小癌症还能比战争更可怕?你让雷钧回来,不是他向老子低头,老子就得向他低头,这比死更可怕!你放心,真到了那一天,老子会留时间给他的,老子还憋了一肚子话没跟他说!”

  接到父亲病危消息的那天,上尉雷钧正带着几个新兵,在离农场十多公里外的一片沼泽地里割草喂羊。老将军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两个月后,医生下达病危通知的第二天,两个男人终于泪眼相望……

  一辆福特越野车如离弦之箭,向着京城的方向疾驶。时值深秋,风沙肆虐的季节,蒙古大地上广袤的戈壁与草原,满目苍凉,肃杀一片。车里一老一少两位军官正襟危坐、沉默不语。沙尘恣意地扑打着车窗,高速运转的马达的沉闷的轰鸣声清晰可闻。

  “小雷,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吧?”副驾驶座上的徐清宇,通过后视镜盯着雷钧,平静如水地问道。

  雷钧抬起头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吸吸鼻子轻轻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已经好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

  徐清宇轻叹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木然地看着窗外。车内,又陷入了沉寂。雷钧回想着:“咯咯咯,爸爸,快放我下来!”年幼的雷钧坐在父亲的肩头,紧紧地搂着他的脑袋告饶。

  “臭小子,就这点儿胆子长大了还想跟着老子去打仗?”满院子飞奔的雷啸天,气喘吁吁地仰头看着儿子晃悠的小脑袋笑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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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连漂泊在广州的日子里军心如铁雄兵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