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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1940》 作者:马濯华

第76章 纳三娃吼罢花儿与群敌同归于尽 我猛士绝命黄沙以忠烈魂铸国殇(2)

  小屋里的炕上,沙枣叶正在分娩。一个接生婆和几个老妇人都在炕前忙碌着。她无助地躺在炕上,豆粒大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分娩的阵痛让她发出一阵阵的喊叫。

  沙枣叶无力地呼喊着:“三娃!三娃!快回来帮帮我……”

  接生婆说:“叶子,喘口气,再使点劲,好,好……”

  沙枣叶用手抓着褥子,扭动着头,大口喘息着……

  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接生婆高兴地说:“叶子,是个嘎子!是个大胖小子!”

  沙枣叶无声地笑了,眼中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沙枣叶喃喃自语道:“三娃子,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占领了四面阵地的日伪军都聚拢了过来,开始清理战场。

  突然,从尸体堆中站起一个人来。他就是胸部负了重伤昏死过去又清醒了的尤素福。

  因为刚才吃了纳三娃的亏,日伪军们都吓得纷纷后退,生怕这个人再拉响手榴弹。

  尤素福看着四周的敌人,目光有些茫然和困惑,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举目望去,只见战友们尸横遍野,不禁失声恸哭起来……

  此时,风沙骤起,四野一片昏黄。

  日伪军判定他是一个负有重伤又没有武器的士兵后,慢慢地围了过来……

  尤素福猛地止住哭泣,从衣袋里摸出他那本羊皮封面的《古兰经》,用手摩挲了一下,擦了一下眼睛,颤抖着手指点着围上来的敌人,庄严地斥责道:“《古兰经》上说:‘我在《讨拉特》中为他们制定以命偿命,以眼偿眼……以牙偿牙,一切创伤,都要抵偿’……”

  最前面的几个日本士兵不知尤素福所云为何,但是分明知道这个人是在诅咒他们。

  短暂的沉默后,几个日本兵发出一阵嚎叫,几把刺刀从前胸后背刺中了尤素福……

  沙尘越来越大了,中国西北特有的沙漠风暴仿佛为国殇而降临。

  库布其沙漠似乎感应着天怒,恩格贝这片适才枪林弹雨的战场,天地之间变得一片混沌。天籁悲鸣,沙尘弥漫……

  日军和伪军士兵们乱糟糟地叫骂着,埋怨着坏天气,七手八脚地抬着日伪军阵亡者的尸体……

  川板英夫被捆绑在担架上从野田花部身前经过,士兵们正要把他抬到一辆装甲车里去。

  川板英夫看见了野田花部,哀嚎道:“停一下……野田长官,请你帮助我剖腹吧!我要向天皇谢罪!大和民族是最优秀、最高贵的民族。我,被支那军人先后砍掉两只胳膊,这是帝国军人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我要剖腹!”

  野田花部看着他,沉重地说道:“川板君,对不起!樱花凋谢、落英缤纷,原本就是壮丽的,武士道原本就是决死之道。我钦佩川板君为圣战、为天皇决死的气概。这一仗我没有打好,请求你活下来,以便我们共同反省!”

  川板英夫恨恨地说:“帝国皇军武运长久,支那军人武运衰微……还有什么可怀疑吗?”

  野田花部变得有些懊恼,说:“川板君,我的指挥失当,应当好好检讨!我的‘获取强敌归顺’的想法,是错误的。白武耕和刘子斌是支那军人的英杰,一开始,他们用贴身缠绕的战术,后来,他们的女医官周嫣红用辱将和激将之法,让我们损兵折将!我们的战损率,竟超过了百分之五十……”

  川板英夫哀叫道:“野田长官,请不要再说了,快让我死吧!”

  野田花部喝道:“川板君!死很容易,你不要逃避反省。我真不明白,支那士兵多数是穷苦人,平时吃不饱、穿不暖,支那政府从来对他们没有恩惠……可就是这样的‘一盘散沙’,为什么打起仗来却毫不怕死呢?那么,支那人是劣等民族吗?我们能够征服他们吗?”

  川板英夫脸上的刀疤颤动着,无话可答。

  野田花部一挥手,日本兵抬着川板英夫走了。

  川板英夫还在嚎叫:“野田长官,求求你了!让我死吧……”

  杨云斋站在野田花部身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担架走远,说:“唉,我还有一个故事,本来想讲给川板中佐听的。”

  吴翻译官说:“杨团长,什么故事?”

  杨云斋说:“‘兔蹬鹰’的故事,不知野田阁下有没有兴趣听?”

  吴翻译官将这话翻译给了野田花部。

  野田花部点点头:“我想听,讲吧。”

  杨云斋说:“川板中佐把皇军的飞机比做老鹰,把我们的敌手比做野兔。中国草原上有这样一种野兔,当它逃脱不了老鹰的追击时,就仰面朝天躺下来,看上去像吓死了,或者累死了。当老鹰一个俯冲用利爪抓它时,一霎间,它就用两条后腿猛地蹬上去,老鹰收不住势,一头栽到地上,往往就折断了脖子。这就是‘兔蹬鹰’的故事。”

  乌不浪口烈士陵园抗日民族英雄纪念碑。

  吴翻译官把故事翻译过去。

  野田花部听罢,没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钻进了装甲指挥车里,吴翻译官和杨云斋也跟着钻了进去。

  装甲指挥车随着日伪军渐渐远去了……

  狂风怒吼着,殉国的将士们血染黄沙,尸横遍野。

  蓦地,尸体堆中爬起一个人来。他艰难地站起来,蹒跚而行,却又连连摔倒……

  模糊的视野里,看不清他的样子。他无疑是一○六团的军人,只见他跪在地上,向天空举着双手,似乎在祈祷,又似乎在向天空发问。

  这个劫后余生,却也生死未卜的人哭诉道:“都死了……一团的人马都完了……天爷爷,我们不服呀!你给评评理:日本人凭什么有飞机,能扔炸弹?他们为什么有铁甲车?有那么多的大炮?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装备?我们的国家为什么太穷……我们能打胜吗!我们好恨呐,我们实在好恨呐!天爷爷,你说句公道话吧。你救救中国吧……”

  黑暗笼罩着恩格贝,风的呼啸声如泣如诉,渐渐被黑夜所吞噬。

  远处的荒野中,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狼嗥……

  突如其来的沙漠风暴,迟滞了冯跃龙所带领的骑兵连。当他们赶到恩格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冯跃龙从陈尸荒野的躯体中,一个个地辨认着他的部下。他找到了白武耕、周嫣红,找到了刘子斌、金虎彪和所有的营长、连长、排长,他认出了巴特尔、唢呐王、尤素福……

  他吩咐部下找来了一些散住在恩格贝周围的老百姓,找来了一些铁锹和铁镐,选中了一块较高的台地,开始掩埋将士们的尸体。

  冯跃龙坐在台地中的一个土疙瘩上,看着士兵们和老百姓挖坑,看着他们抬尸体、埋尸体。他几乎一动也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老百姓见他是长官,给他送来了面饼和珍贵的煮鸡蛋,他都挥挥手拒绝了。

  他的喉头肿了,嘴唇上起了一串火泡。他铁青着脸,很少说话,只用手势回答着“是”或“不是”,或者是“行”或“不行”。

  他默然坐在那块土疙瘩之上,只是偶尔还喝一口水壶里的水。他内心的悲痛,是没有谁可向之诉说的,也是无法向谁诉说的……

  将近下午三点钟光景,李九松带着他的骑兵连也赶到了恩格贝。

  疲惫不堪的李九松在土疙瘩前找到了冯跃龙。

  李九松走到冯跃龙面前,看着冯跃龙那空茫的眼神和表情凝固的面容,举手敬礼,说:“冯师长!我从陕北的长城外赶来,我来晚了……”

  冯跃龙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用喑哑的声音回答道:“我也来晚了……”

  李九松接着说:“冯师长,库布其沙漠的风暴太太了,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我们又没有向导。因为行军太急,有十几匹马也倒下了……”

  冯跃龙说:“李九松,你从大柳塔那里赶来,路比我还远,就是没有这场沙暴,你和我也都是迟到的人。”

  李九松指了指远处,说:“冯师长,我的士兵正帮着埋人呢。”

  冯跃龙向远处看了看,说:“谢谢八路军弟兄们……”

  李九松说:“可惜我没有看到白团长、刘参谋长……”

  冯跃龙缓缓地站起来,举起胸前的望远镜向四处看着。

  冯跃龙放下望远镜,说道:“李九松,记住这个地方,要记住,恩格贝这仇一定要报!”

  第五天上午,八十一军前方指挥所的人员正在忙着整装待发。第八战区副长官司令部命令军前方指挥所驻扎在东胜以北的展旦召,由马鸿宾军长亲自执行,所以,除军部留守人员外,都要随马军长行军。

  黄副官正急匆匆地经过军医处医务所前,忽然,一只鸽子从眼前飞过,飞向檐下的鸽巢。黄副官觉得这只鸽子挺眼熟,就停下脚步来看着它,并向它伸出手臂来。不料,这只鸽子从鸽巢里飞下来,驯顺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黄副官惊讶地认出,这只鸽子正是紫星星。

  黄副官看见了它腿上缠着胶布的纸条,连忙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它,快步向作战室跑过去。

  作战室前面,马鸿宾身着缀有两星中将领章的戎装,武装带上佩戴着手枪和短剑,正站在吉普车前,看着几个随行人员往车上搬文件箱。

  马鸿宾仿佛苍老了许多,但精神振作,一副远行的神情。

  黄副官跑过来,把紫星星捧到他面前:“军长,这是周嫣红带走的那只军鸽,它飞回来了,你看,它的腿上有信!”

  马鸿宾轻轻撕开胶布,取下纸条展开,低声读道:

  “马军长:我团在恩格贝突遇日寇龟原旅团之野田花部、伪蒙军新编六师三团杨云斋所率两个团敌人。一千一百零八名将士浴血而战,不惮捐躯,未辱军人使命。军魂犹在,中国不死。勿忘报仇雪恨。谨致军礼。刘子斌殉国前绝笔。”

  马鸿宾的脑际闪现出白武耕、刘子斌和周嫣红等人的音容笑貌,他突然流下泪来:“黄副官,到了前方指挥所驻地,你随我去恩格贝,我要去看看他们……”

  就在这时候,一○六团全体将士葬身的这块台地上,千余座新坟前面,站着三十五师骑兵营的士兵,站着八路军陕北独立团骑兵营的士兵,也站着最后赶来的伊克昭盟蒙古游击军的士兵。

  蒙古游击军骑兵团的团长巴德玛,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军官。她全副戎装,身材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她和冯跃龙、李九松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冯跃龙声音低沉地命令道:“全体举枪!”

  所有的士兵们都把枪举了起来,枪口指向了天空。

  冯跃龙命令道:“鸣枪致祭!”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了,整个恩格贝被强烈地震撼着……

  李九松和巴德玛要各自率队返回了,两方的骑兵都等在不远处。

  李九松在马上向冯跃龙敬礼,说道:“冯师长,我这就告辞了。我的部队,就在大柳塔一带活动,请多联络!”

  巴德玛也骑在马上,她敬了礼,用不太标准的汉话说:“冯师长,我也告辞了。我们蒙古游击军骑兵团也随时听你调遣。”

  冯跃龙牵着马,还礼道:“二位,多谢了。我的几个步兵团马上就到了,我还要去迎接马军长,恕不远送了!”

  李九松对巴德玛说:“巴德玛团长,咱俩还可以同行一程呢!”

  巴德玛向他一笑,说:“李营长,我可能要去大柳塔找你,向你学习军事,你不会不欢迎吧!”

  李九松说:“哪能不欢迎。巴德玛团长,我随时恭迎你呀!”

  巴德玛说:“那就一言为定!”

  李九松和巴德玛拨转马头,一抖缰绳,向前方驰去。

  两队人马,驰骋在漫漫的沙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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