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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骑兵》 作者:师永刚

风数着昨天的草

  第四章

  十二、风数着昨天的草

  王青衣摔下马的时候,成天就在那匹野马的身后。从早晨他就出来寻找那匹马的踪影了,那匹马已经了拔起了他心中很深的欲望。他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那匹马了,那匹马一天天地在他的心里出现,到了晚上,他总是可以听见那匹马的蹄声,那马就在他的身边,它是想说什么呢?太阳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把那匹马牵回来了,所有的马都应该有自己的主人,有自己的马厩,那怕它是一匹野马。他想先找到那马,在背后去找到它的习惯,任何生灵都是习惯的失败者,只是这马的习惯会是什么呢?

  他骑着自己的那匹先知,走到了草原上。草原上的野花开得真多,到处都是动人的花香,有了花朵的草原上该有鸟儿的影子吧。他嘴里哼着小声的长调,那长调沙哑而悠闲,好象一个人在那里用嘴来散步似的,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那里哼着,这时一种忧郁就开始出现了,而他喜欢在这种忧郁中散步,让自己的全身都沉在那种长调中。他来到了湖边上几里远的一个小山坡上,那儿的草丛深得可以把一个人埋起来,在那样的地方去等待那匹马的出现,肯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匹马是在乌云飘浮过来的时候出现的。成天感到很奇怪,这马是从那里出现的呢?是在那些深深的草丛中吗?那些草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影子,但却不一定可以把一匹马藏起来。成天奇怪地拿起那只望远镜,镜中的那匹马好象在那里等待什么似的,头一直向着东方谛听着,那种神情成天好象在那里见过,但现在出现在一匹马的脸上,却让他很难接受。他看出来了,马其实是最接近忧郁与伤感的动物,在那样巨大的荒野上,你经常可以看见一匹马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有时你疑心那马可能已经停止了呼吸,其实它只是沉浸在那种自我的感受中。成天内心深处不太喜欢一匹这样伤感的马,因为他觉得这样的马太象人了,象人的动物总给人一种不安,因为它可以轻易地进入你的内心。

  那匹马在他的望远镜中伫立着。东边的乌云飘浮而来,低伏的云层擦过马的头部,那马开始在湖边行走,它一会儿慢跑着,围绕着湖水,云这时被它的跑动搅散了,轻轻地落在马的周身,好象是在云中的飞行。成天感受到奇异的震荡,那马象极了一匹天马,它的长鬃被风云拔动,头在云雾中轻浮着,偶然出来了,又很快消失。他是在云层之上的,很快那云层压过来了,他也被云给庶住了。高海拔之上的这种奇异的云层感受,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那些云总是贴着山脚行走,偶然,你发现,云还会从你的头顶上走过,与你不过就几米。云雾庶住了他的眼睛。那匹马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他打了打马,先知轻盈地奔驰。他试图找到那匹马,他不信那马会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他看出来了,那马好象一直喜欢在湖边出现,湖边有着什么东西吸引着它呢?一阵小风吹过,云雾被风吹开了,他看到那匹马竟站在他刚才的地方,它低头望着成天,全身的红火焰似的毛发在风中轻扬。成天几乎呆了,那马在云雾中的身姿是那么地美,美得如同一种梦中的意境。他悄悄把相机拿出来 ,那只尼康f4帮他拍下了很多匹马的样子,他几乎收集了他所能见到的好马的资料,这匹马给他的感受却是那样的不一样。他用长焦把那匹马拉进自己的镜头,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那匹马忽然嘶鸣起来,那声音中透出的悲伤让成天的手都有些颤动。他一张张地拍着那马的身影,觉得好象是在拍一匹马的灵魂。

  那马还在那里长长地嘶叫着,它的头低下来了,好象在那里寻找着什么样的伤悲。成天的心惊骇不已。这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云雾太大了,他看不清那个骑马的人,只是觉得好象是一匹军马的声音,军马的声音与牧民的不一样,军马的马掌用的是一种很轻的马蹄铁,那样马蹄声很轻脆,也很轻盈。牧民的则都是当地的一种熟铁打造的,粗糙也很笨重。只是那马的跑动有种异样的乱。他把相机放下,迅速地寻找着那马跑动的方向。云更大了,他的视线被挡住,那匹野马在云雾中的长嘶让他又揪心又着急。这时他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个沉重的声音掉在了地上,好象是一个人给掉在了地上,但只有一声轻微的呻吟,就再没有声音了。这时他听见了马格惊恐的喊声,他的心提了起来,那个掉在马下的人竟然是王青衣。指导员刚来半个多月,就给摔了,这事让上面知道了那还了得?他纵马向着刚才声音出现的地方驰去。

  王青衣全身软软地躺在了地上,他的眉头紧皱着,手里竟还抓着那匹阿丹马的缰绳。阿丹马的眼低落着,用它的小舌头轻舔着王青衣的手。马格在那里焦急地摇动着王青衣,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成天的心哗地疼痛了起来。他想,肯定是马格这小子教王青衣骑这匹阿丹马,从王青衣一来连队,他就不让王青衣摸那几匹跑速好,但性子火爆的烈马。他怕出事儿,连里前年来了个新兵,在牧马时,偷骑一匹三岁的小骒马,最后被摔断了头胫骨,瘫痪了。当然那件事与他没有关系,那时他在省军区学习。军分区还是给了他一个处分,内定要把他调到军分区的计划也再没有了下文。这成了成天的一块心病,他每年都要去看那位战士,不是为别的,就觉得心里欠他的。从那以后,他严令连队的新兵在没有学会骑马以前,不准去摸马。他觉得只有真正的骑手才配骑马,他不喜欢那种盲目的英雄。王青衣来到连里后,他就把那匹‘忠诚’交给了他,但没想到,王青衣竟喜欢上了那匹杂交的阿丹马。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太粗心了。他急急地走过去,把马格轻轻地拔到一边,贴到了王青衣的胸上,他的心跳乱乱地,用手摸摸他的呼吸,还算正常。他长吁一口气。把王青衣放平,他不知道王青衣的身上有没有其他的伤口。他看着马格,冷冷地说:“还不回连队去找军医来。”

  马格上前说,“这附近有个老额吉,她会医术,我去找她过来先看看。”马格说完,内心后悔不已,他想起王青衣说的那个小包,那个萨日娜。他已经决定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了。没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中把那件事提出来了。从那天成天把那个小包交给他时,他就在心里做好了挨批的准备。但成天好象已忘记此事,闭口不提。这使马格心中的压力反而更大。他觉得这种把你吊起来的办法比那种急风暴雨式的批评更难受。但他知道成天迟早有一天会暴发的。刚才他一直默默地待立一边,成天那一拔在他内心如同重击。他静默不语,多年来,在成天面前,他已形成一种默契,每逢见到成天,他绝对没有什么表情,他觉得成天太过于 理想化,或者说太不近于人情,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冷血。他默默地服从着他,但却绝对不让他走进自己的内心。他们之间的冷战始于何时,他已经想不起了。好象从他来到这个连后,那个成天就把他盯上了。他内心极度渴望别人承认他,因为他一直就是个成功者,他在家帮父亲经营一家旧车市场,他来当兵只是因为他是来尽法律义务的。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是这个连最好的兵。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输过。好象是从新兵连开始吧,他为了少出一次操,竟然出钱让别人替他。一个月后,成天知道了这事,新兵还没结束,就把他调到了连部。成天告诉他,每天早晨不但要出操,还要最后一个睡觉。通信员的工作事无巨细,有时到了让他不能容忍的地步,要知道在家时这些打水扫地的活儿他连看都不看一下,他觉得成天可能与他膘上了,有好几次,他都觉得可能忍受不下去了。成天冷冷地看着他,告诉他,说他只要说声自己受不了,是个弱者,那他就可以再回到普通班排。马格可怜的自尊占了上风,他看着成天那双嘲弄的眼,内心受到极度创伤,他认为自己怎么也不能输给这个家伙,何况他还是自己的连长,让自己的连长把自己看透了,看成一个弱者,自己可能将永无翻身之时。他咬咬牙,说:“谢谢。”他觉得要让成天看得起自己,就不能输给他,他暗下决心,你不是认为我不行吗?我要告诉你,我是最好的。当然,成天还没能容忍他干到最好,就把他给发到了炊事班。听到成天连长把这个决定告诉他时,他的眼都红了,他觉得成天好象处处与他过不去,他气得牙都咬疼了,他看着成天那依然含笑的脸,真想一拳打过去,只是他还没有那样的胆量,去打一个这个连队的最高长官。成天好象看透了他似的,用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他,还是那句话:你如果认为自己不行,没有这个能力,那我可以找其他人干。这句话几乎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侮辱了,他咬紧牙,仍然低着头,说:“谢谢。”他知道拒绝是没有用的,他那样说,不过是在增加你的痛苦而已。马格在炊事班里干了一阵子后,竟喜欢上了这个活,因为他觉得做饭很好玩。他跟连里那个****厨师学会了做很多种菜,并且还能创造性地做做家乡菜给连队的这些北方人改善一下伙食。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胜利了,当他看成天连长时,成天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想,成天肯定看在了眼里,因为成天在他刚刚爱上炊事班的活后,他竟又把他发到了战斗班,让他去从头学习骑兵的所有基本的科目。他是这个连唯一不会骑马的骑兵了。他用了半年,就让自己成了一个最好的骑手,当然除了成天以外,他在家就会开车,那辆吉普车也几乎成了他的专车,到了年底,他的班长复员,他顺利接班,但成天却让他的班长前面放了个代字,也就是说,他随时也可以不代。在宣布他的任命时,他的心都快跳了出来。他认真地看着成天,想从他的脸上眼睛里找到那怕一点点的对他的肯定,他发现在副连长念那个命令时,连长成天在认真地拔着自己的胡子,两枚硬币闪着寒光,他的眼睛暗淡了。他根本就对此不屑一顾,好象对此浑然不觉似的。他最忍受不了成天的冷漠了,他从那天开始对他产生了恨,那种恨隐在他的内心深处,但那恨是无法表达的,如同他们之间根本就无法找到恨对方的理由。这使这种恨慢慢地异化成了另外一种感受,他是个不会轻易负输的人,对于连长的这种不讲道理,他早已经习惯了,他还习惯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连长彻底的失望,因为他总是容易地把成天交给他的每一件事做得出色到了极致。他小心地用自己的出色维持着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平衡。当然也就是说,尽量不让成天找到那怕一点的把柄。但当王青衣摔倒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而这事将会让成天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哪?

  成天当然不知道马格的这种心情。他着急地说,“那还不快去!”马格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纵身上马离去。成天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被什么撞了下似的,他又低头看着王青衣。王青衣已经缓过来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旁边的成天,他挣扎着要起来,但一阵巨痛却让他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他看着成天,无力地问,“我还活着?”看到成天的头肯定的点了一下,他的眼睛竟有些湿闰,他无言地闭上眼睛。成天轻轻地拍拍他,说:“那匹马停住时,我在附近。刚才马格已经去请医生了,马上就来……”他的话音没落,一骑已经飞至眼前,那个老额吉与他的小孙女竟已经到了,马格跟在后面。他的手里扛着一个活动的小担架。他想的可真周到。他想。

  老额吉把手搭在王青衣的手臂上,轻摔着他的手,接着轻敲他的膝部,王青衣的腿在老额吉的轻击下微微动着,老人又听听他的脉,说:“这孩子命大,他只是有点皮外伤,稍微休息几天就好了,先把他送到我那儿去,我给他上点药。把他的伤口包扎一下,你们俩也去喝碗奶茶。。”

  马格把担架放好,与成天一起把王青衣抬到上面。俩个人互相看一眼,抬起,向那个湖边的小房子走去。马格与成天同时感到,王青衣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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