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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天下》 作者:徐贵祥

第63章 一头雾水 (2)

  梁楚韵仍然站着,锋利的目光从睫毛下射出来,扑倒袁春梅的脸上。袁副政委,我坐出病不要紧,但是我们的部队要是坐出病来,那损失就大了。

  袁春梅说,小梁你怎么回事?没头没脑的,我都被你说糊涂了。

  梁楚韵说,袁副政委,你清楚得很!

  袁春梅说,我清楚什么?我倒是要问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让你火烧屁股地一身泥水兴师问罪?

  梁楚韵怔怔地看着袁春梅,看袁春梅一脸无辜,不像是说假话,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嚅动嘴唇说,怎么,难道,难道袁副政委你真不知道?陈旅长被软禁了!

  袁春梅不动声色地说,我当然知道。

  梁楚韵被袁春梅的镇静激怒了,又加重语气问,袁副政委是不是早就知道?

  袁春梅皱皱眉头说,怎么,这件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袁春梅这么一问,反而把梁楚韵问愣住了。梁楚韵说,当然有关系。我是淮上独立旅的一员,淮上独立旅最高指挥员的命运也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袁春梅说,你是说,关系到你的命运你就有权过问?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淮上独立旅的人事变动,不要说跟你没有关系,就是跟我也没有关系。这是上级的事情。

  梁楚韵把湿军装脱了下来,挎在胳膊上,抬起头来,把湿漉漉的头发往上一掠说,袁副政委,陈秋石的事情,即便跟你没有关系,但是跟我关系重大。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我是陈旅长,陈秋石同志的爱人。

  袁春梅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梁楚韵,突然笑了,苦笑。袁春梅问,我知道,在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成城司令员有意让赵子明和廖添丁做媒,把你介绍给陈秋石。可是有结果吗?没有。小梁,你说你是陈秋石的爱人,你得到陈秋石的认可吗?还是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楚韵昂首不语。

  袁春梅说,傻姑娘,我来告诉你,陈秋石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梁楚韵说,我也知道,陈旅长对你一往情深。

  袁春梅又笑了,还是苦笑说,小梁,我知道你会有这样想的,我和陈秋石早年是有一段感情纠葛,但那是历史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心里不仅没有你,也没有我。他的心里没有爱情,只有战争。

  梁楚韵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春梅说,坐下,让我慢慢跟你说。

  杜鹃花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开,淠史河水在太阳下面一跳一跳地流,陈三川在山腰的小路上大步流星地走。他的屁股后面是驳壳枪,驳壳枪的后面是两个兵,兵的手里拎着铁锹和草纸。

  小晌午,陈三川绕过北坡,来来到他娘的坟前,蹲下去刚要烧纸,突然发现有一堆灰烬。陈三川站起来了,手搭遮棚四下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林子里的鸟在叫。

  烧完纸,就开始包坟,铁锹铲土,修补坟坡。包坟的时候陈三川就在纳闷,他这天来得够早了,还有谁比他更早呢,也许是万大叔呢。

  自从那天万寿台跟他说了他娘最后的一些事情,他就放松了对万寿台的戒备和仇恨。他知道,万寿台和他娘没有什么事情,万寿台这个人其实很憨厚,对他也不薄。在万寿台那里,他后来又知道了他娘的一些事情,万寿台甚至跟他讲,他爹是一个书生,是上过洋学堂的,仪表堂堂。可惜的是,他娘在万寿台面前从来不提他爹的名字,他娘对他爹的称呼是,那个死鬼。

  陈三川当真成了一条壮实的汉子,阔脸浓眉,小眼睛似乎也略微大了一点,给部队训话,声若洪钟,气势咄咄逼人。这个清明节,是他第一次正式的祭奠他的母亲。

  陈三川在母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嘀咕道,娘,部队要准备打大仗,往后儿子也许不能常回来看你。娘你想儿子的时候,就听听树林里的鸟叫,那就是儿子派来给你老人家送信的,儿子又打胜仗了……

  一场暴雨之后,天蓝风轻。林子里开满了山茶花、金银花、杜鹃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挂着露珠,映着太阳,摆着腰肢,送着清香。

  祭奠完毕,陈三川直起腰,想了想,迈开步子,环绕母亲的坟墓,又转了两圈,然后招呼两个兵,走吧。

  走了几步,陈三川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回过头来,围着坟墓转了两个大圈,终于发现了两行脚印,准确地说,是三只脚印。陈三川似乎明白了什么,手搭凉棚四下张望。林子里除了时远时近的鸟鸣,还是阒无一人。但是陈三川改了主意,他把两个兵叫过来,吩咐他们在山下另一个路口等他,然后转身,上了西边的羊肠小道。

  快到山根二道湾的时候,陈三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看见了一个人影,远远地,在二道湾西边的毛竹林里时隐时现。他甩开长腿追了过去。那个影子就像个幽灵,他加快步子,影子也跑得飞快。他放慢脚步,影子也坐下来喘气。陈三川心中一动,这时候他真的相信人死了之后有魂的说法,他真希望这是他娘的魂,他是多么想他的娘啊,哪怕只是一个鬼魂。他不怕鬼魂,他愿意和娘的鬼魂在一起,他想听听他娘的鬼魂对他讲,她为什么要死,她为什么撇下他一个人活在世上;他想听他娘跟他讲,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的死鬼爹到底是谁,他的死鬼爹到底是死是活。

  离二道湾还有半里路的时候,前面的那个影子倏忽一闪,不见了。陈三川心下起疑,把驳壳枪抽了出来,擎在手上,哈腰钻进林子,搜索前进。右前方的土坎子附近传来一阵窸索的声音,陈三川打了一个寒噤,就地一滚,以短兵相接的战术动作滚到土坎子前面,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纵深一跃,饿虎扑食一般从天而降,稳稳地骑在隐藏在土坎背后那人的身上,伸手抓住那人的头发,一把扯过来,顿时傻眼了。

  土坎背后的人是方艾蒿。

  陈三川松弛下来,但还是不松手,厉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艾蒿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激动,说话声音颤抖,三川哥,你还薅着我的头发呢。

  陈三川松了手,用枪管点着方艾蒿的脑门说,你来干什么?

  方艾蒿说,我来给黄大婶上坟啊。

  陈三川说,那你跑什么?

  方艾蒿说,我怕。

  陈三川说,你来给我娘上坟,我难道会吃你?

  方艾蒿说,那我也怕。人家都说,陈三川杀人不眨眼,我怕你开枪。

  陈三川说,怕我开枪你还来?

  方艾蒿说,那我也得来,我是来向黄大婶道别的。

  陈三川哈哈大笑,这才把枪收起来,认真打量方艾蒿。方艾蒿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了,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原先骨瘦如柴的身躯就像注了酵头,面团般地发了起来,虽然穿着对襟褂子,胸脯还是隆出了模样。

  陈三川看得眼直,差点儿就动起了手脚。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方艾蒿,你刚才说,你是来向我娘道别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死的时候,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话?这些年你在哪里,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方艾蒿说,你别老弄你那枪,你坐下来,我跟你从头到底说。

  陈三川看了看,方艾蒿屁股下面有一块大石头,陈三川说,你坐吧,我嫌硌。

  方艾蒿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抻了抻衣襟说,陈三川,我知道你会找我,这些年我也在找你。你犯事之后,刘副团长派人把我送到兵工厂,明里说是照顾黄大婶,其实就是监视黄大婶,怕她寻短见。可是后来她老人家还是没有想开……

  陈三川问,这么说,我娘她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方艾蒿说,黄大婶临死的时候我不在边上,但是她前一天当真对我讲过,说三川没命了,她也不活了。

  陈三川没防备,鼻子一酸就嚎出声了,娘啊,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害了你啊……刚嚎啕两声,戛然而止,对方艾蒿说,你接着往下说吧,我娘最后对你说了什么?

  方艾蒿说,黄大婶别的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只是说……说到这里停住,脸色微微一红,迟疑地看了陈三川一眼,把头低下了。

  陈三川明白了几分,心里顿时一热,追问,我娘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方艾蒿胀红了脸,抬起头来,又赶紧垂下,含糊不清地说,三川哥,恐怕你也知道了,黄大婶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就是让我……嫁给你,管住你。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陈三川低沉地吼了一声,盯着方艾蒿那因羞涩而艳若桃花的脸庞,浑身的血突然发烫,发烫的血煮着骨头,胳膊上的腱子肉哒哒哒地跳了起来。

  方艾蒿吓了一跳,扬起脸,更被陈三川的表情吓住了。陈三川的脸被欲望的火焰燃烧的快要扭曲了,连嘴唇都歪了。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只会说几个字了,方……艾……蒿,方……艾蒿,方艾……蒿……

  方艾蒿惊呆了,她明白了他是怎么了,顿时也是浑身哆嗦,拔腿想跑,可是两腿发软,根本挪不动步子。她说陈三川你怎么啦,你怎么这样啊?

  陈三川似乎已经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老天爷都听不懂。陈三川一边嘟囔一边向方艾蒿逼近,猛地一把揽住她,老鹰捉小鸡一般,干脆利落地把她放倒在石板上。方艾蒿想喊喊不出来,只是乱踢乱抓,陈三川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裤子给扒了。

  方艾蒿垂死挣扎,嗓门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方艾蒿说,陈三川,你要犯事啊,你还想被公审吗?

  陈三川手忙脚乱地折腾着,忙里偷闲说,方艾蒿,你是我娘许配给我的媳妇儿,早晚都是我的啊,你怕什么怕?不要踢了,我快累死了。你给我老实点!

  方艾蒿仍然在踢打,此时反而清醒了些,挣扎着骂,陈三川,你真是个畜牲啊!你娘就在山那边看着啊,万大叔就在山下小船上等着,你就不怕他看见吗?

  陈三川急了,抡起巴掌,啪啪扇了方艾蒿两个耳光。陈三川出手很重,方艾蒿的嘴角很快就流出血了。方艾蒿终于停止反抗,闭上眼睛,血和眼泪一起流,喃喃地呻吟,陈三川,你真是畜牲,你不是人啊!

  方艾蒿的呻吟就像药物一样再一次膨胀了陈三川的激情,陈三川不再说话了,把瘫如烂泥的方艾蒿放平,放正,运了一口气,坚定地扑了下去。方艾蒿发出一声隐忍的低喊,咬住嘴唇,再也没有声音了。

  陈三川乱冲乱撞,忙乎了一阵,三下两下就完事了,突然一声怪叫,啊,刺刀见红啊,刺刀见红啊,老天爷在上,我陈三川从今天起,是个男人了,是个男人了!

  方艾蒿无语,睁开眼睛,看了陈三川一眼,突然一口唾沫飞了过来,落在陈三川的脸上。陈三川伸手摸了一把,粘在手上的,除了唾沫,还有血。陈三川说,方艾蒿你记住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方艾蒿缓缓地抽动了一下身体,先用褂子盖在下体上,然后站起来,冲陈三川恶狠狠地说,我昨天还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当女人,今天知道了,我不会当你的女人了。

  方艾蒿说完,正要起身穿衣,陈三川哈哈大笑,又扑了上去,再次把她压在身下。

  军事调处中止后,袁春梅一行回到了杜家老楼。战争一触即发。

  夕阳在西边的山脊上融化,落日余晖从原野上铺展开来,落在梁楚韵的肩上,溅起无限惆怅。

  回到杜家老楼的第一天,她就四处打听陈秋石的下落,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因为这是绝密,旅部的一般干部都不知道。这段日子,她恍惚进入到一个虚幻的世界,似乎每天都能看见陈秋石,睁开眼睛,陈秋石在她的面前,闭上眼睛,陈秋石在她的脑海里,招之即来,挥之不去。

  在皋城大饭店的那个晚上,伴着窗外时轻时重的雨声,袁春梅向她讲述了陈秋石的身世,说陈秋石早有妻室,因为当年不满家庭包办婚姻,加上元配长相不堪,陈秋石少年风流,离家出走,但是这一份亲情却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岁数一年一年增加,愧疚一天一天沉重。陈秋石曾在多种场合表示,在得不到妻儿的确切消息之前,续弦的事提都不要提。

  袁春梅的话梁楚韵当然不愿意相信,可又由不得她不信。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的时候,她没有看到陈秋石对异性有什么异常反应,她也没有。反倒是进入大别山之后,她越来越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不,不是兴趣,是敬仰;不,还不是,是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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