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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作者:刘维颖

第15章

  天刚泛白,盛如荣就将长子盛克俭的房门擂得山响,嘴里还像火上了房似的连连叫唤:“快,快,起来去趟离石。”

  盛克俭一听爹让他去离石,就知是让给日本商人退还货物定金的。原来,就在日本人刚占离石那阵儿,有一日商来碛,依次造访了盛、李、程三家,表示希望“包销”码头上从北路来的全部粮、油、药材。在盛家,那个名叫河田的日商居然强行放下一笔不菲的定金,要求盛家“带头”将这事做起来。“我相信,盛家将这笔生意带头做好,必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河田操着流利的中国话对他爹盛如荣说。当时,爹久久不吭声,只顾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那日商,然后就慢慢悠悠,却又带着明显讥诮的口吻说:“您说下去,您说下去。盛家要不带这个头呢?是不是肯定要倒霉?”那阵儿,碛口早已传遍日本人正准备从吴老婆山那边朝碛口打的消息,爹能看不出这笔生意背后的猫腻来?盛家不能做,李、程两家估计也不会答应做。爹主意铁硬,却始终面带微笑,像个女人似的慢言细语道:“您不知道,这粮、油、药材的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您得熟悉四季行情和各地客户情况,您得有足够的畜力车辆拉运……总之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成的。您听我一句劝……”河田也是一副笑模样,说:“这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您刚才问我如果盛家不带这个头会怎样,我现在就回答您:您要真那样做,您盛家二百多年的商事根基怕是会从此动摇了!”河田扔下这句话,走了。河田这态度分明印证了爹的推测。河田走后,爹当即找李、程两家商议,都说这生意碛口人万万不能同他做!之后,爹思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河田扔下的“定金”要不要立即退还他?该怎退还?昨天傍黑,他们父子就因为这事争论半天。依盛克俭的意见,就一句话:钱是他自己强行放下的,不理他!近些年来,盛家在北平、天津、上海、苏杭的字号与洋人做生意不少,可在碛口老号做,还是头一遭。而这洋人不是美国人不是英国人,而是日本人。日本人是甚人?是强盗。是眼下正在中国大肆作恶的强盗,是挺着刺刀正朝碛口步步逼来的强盗。他要的是甚货?是粮食,是油料,是药材!而且,那口气分明是要把碛口的粮油、药材全部独吞!他要那么多粮油、药材干什么?盛家人心知肚明!要知道,省城督军府和延安共产党因了这几样东西刀兵相见的事近年在碛口已成家常便饭。所以,碛口商家连三岁小孩都懂得那叫战略物资!我盛家要把这战略物资“卖”给你,岂不成了卖国贼!你给的钱再多也不能干这事!不给你货也不给你退钱。要退,也等打完仗再说!盛克俭就这想法。当时,爹只沉吟不语。现在睡过一夜,爹就让他“去趟离石”,且要“快,快”,这显然是打定了退还定金的主意。眼下离石已被日本人占领,谁知那鬼佬是真的商人不是!给他退钱就意味着拒绝同他做生意,他还不恼羞成怒将你大卸八块!盛克俭一边慢慢吞吞穿衣,一边想着这趟差可能遇到的种种麻烦。爹的脾气他知道。那是个一向不急不躁却主意铁硬的人。这样一个脾性的人,现在既是打定主意要给对方退钱去,那是八条牛也休想拉得转的。那么,看起来他只好冒险跑这一趟了!……

  盛克俭走出屋门时,爹还站在门口。

  “既然咱不能同他做那生意,咱就还按商家的规矩来。”盛如荣说,“钱退还他。你只对他说,近年兵荒马乱,北路长船来碛口的极少,粮食、药材供不应求,恕难成交就行了……”

  “好吧,好吧。”盛克俭答应着朝外走。

  盛如荣眼瞅着儿子从牲口棚牵出跑骡,将银票揣在怀里,跨鞍而去,便又转身敲响了小儿子盛克勤的屋门。他要带着孙子盛慧长去爬村后的山头。

  盛如荣有此习惯已经多年了。记得还是七八岁时,父亲盛维纶有天早晨对他说:“儿子,起来跟爹办件事去!”

  当时天刚蒙蒙亮,睡意正浓的他是被父亲照尻子一巴掌抽醒的。他嘟嘟囔囔问:“这么早就上学呀?”父亲说:“这事比上学要紧多了……”“甚事?”“学做好人!”父亲领着他爬上山脊,对他说:“看那各家各户的烟囱,有未冒烟的没有?”“做甚?”儿子还是懵懵懂懂。“凡未冒烟的,十有八九是没米下锅了的。”父亲说,“孩子呀,记住,咱盛家不能让左邻右舍有人拉着打狗棍去讨吃……”

  从此,这登山看烟囱就成了盛如荣的每日必修课。

  盛慧长趿拉着鞋子出现在屋门口。“爷爷,”他问,“是去看戏吗?唱《三岔口》《盗仙草》,还是《连环计》?”盛如荣慈和地摸摸小孙子的后脑勺,饶有兴趣地揪揪小孙子头顶那条直竖竖的朝天辫,说:“是看景,不是看戏。”慧长道:“您不懂。景也是戏。‘清晨起喜鹊儿屋檐飞过,叽叽喳喳叫得人心里快活’,孙玉姣因甚心里快活?她心里有戏呢……”

  盛如荣立住脚,异样地看着孙儿,笑了:“你龟孙念书不怎的,跟上你娘倒学成戏痴了。”

  爷孙俩爬上山顶时,天色尚早,浑村的烟囱还只有四五处冒烟。盛如荣拉着孙儿指指点点告他,自家烟囱在哪里,哪些烟囱常年冒煤烟,哪些烟囱四季冒柴烟。哪些烟囱日日都冒烟,哪些烟囱隔三夹五不冒烟……

  慧长问:“为甚会不冒烟?”盛如荣道:“不冒烟是因为烟囱的主人断顿儿了……”慧长又问:“甚是断顿儿了?”盛如荣道:“就是没米没面下锅了。他家穷。咱得去帮帮他……”

  慧长抻着脖子看着爷爷半晌无言,忽又问:“可要是那烟囱的主人是个懒汉,是个二流子呢?你们大人不是常说懒汉二流子饿死活该吗?”盛如荣道:“孩子,那种人只是少数。而且我们说‘活该’只是要教训于他的。如果他真要快饿死了,咱还是该帮帮他的……”“可是,”盛慧长沉吟着,一脸迷茫,“可是他要知道自家要饿死时别人准帮他,他干吗不懒?”

  盛如荣嘴嚅嚅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几缕红光出现在东山顶上,将一片泥涂般的云彩染得火红。终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一角,不太亮,橙红。之后,云带渐渐淡去,太阳像一个刚出炉膛的火球赫然出现在一片山岚后。山岚似有若无,曼妙如一袭柔纱。接下来,那火红的一轮倏然一耸,赤裸裸跳出山岚。四野顿时一片贼亮。山下已是炊烟处处了。

  盛如荣从东到西逐一观察着一根根烟囱。他清楚每一根烟囱炊烟升起的大致时间。当他看到那紫色的烟霭在预期的时间冉冉出现时,清癯的脸上就有丝丝慰藉自然流露。在初升的阳光里,他尽情欣赏着那绛紫色镶了金边的烟霭浓而淡、淡而浓的变幻,内心的欢愉便使满面的神采更加丰富生动了。当他发现有几根烟囱没有出现预期中的景象时,脸上便现出疑问、讶异混合着忧虑的神情来。

  “慧长啊,走,跟爷爷去看看那几户人家是怎回事?”

  慧长却道:“爷爷,您忘了今儿是甚日子了?”

  盛如荣这才想起:今儿已是农历正月二十五了,仓官节。

  在水旱码头碛口,正月二十五是家家户户捏“仓官”的日子,那“仓官”其实就是用杂面捏的一些大狗小狗母狗公狗。那母狗一只只媚态十足,看上去既顽皮又可爱;公狗一条条****粗壮,如同长着五条腿的怪物。那些狗的背上都驮着一只只小灯盏。据说这些驮着灯盏的大狗小狗母狗公狗本事大得很,既保天年和顺,又保屋里的女人生养大胖小子。夜里,大人们在狗背上的灯盏里注满麻油,放一条灯芯进去,端到天地爷牌位前,点亮了,然后烧香化表,男人女人跪下叩头祷告:仓官仓官您要管,大瓮圪堆(方言,堆积如山)小瓮满。那些没生男娃的女人们呢?在祷告过“大瓮圪堆小瓮满”之后,接着祷告:仓官仓官扛得来,给我家扛个小子来。在仓官节这天夜里,“偷”被视作光明正大的行为。那些日子过得不好,或是屋里没男娃的家户等到夜深人静便出动去“偷”——“偷”富裕家户的仓官,“偷”多子家户的仓官,还要连同点亮的灯盏一起“偷”回家。在仓官节这天夜里,“偷”了别家的人满心高兴,被人“偷”了的家户也满心痛快。在仓官节这天夜里,盛家各个院子的侧门总开着半扇,为的是方便别人来“偷”自家的仓官。盛家驮着灯盏的仓官年年被人“偷”得一个不剩。

  (顺便说一下,谁也没有想到这情形十年后全都变了,全都翻了个个儿。民国三十七年正月二十五夜里,盛如荣竟然亲自出动去“偷”别人家驮着灯盏的仓官。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我要仓官,我要仓官!我要一条哮天犬一样的仓官……”慧长拽着爷爷扭开了股儿糖。

  “好,好,好,咱爷孙俩快去那几家看看。看过了,就捏仓官……”

  盛如荣正要带着慧长朝山下走,忽听一阵低沉而骇人的嗡嗡声从东面天际传来。这响声他于前些天已是经见过的了,便拉了慧长闪身躲在山石后。果然,那可恶的日本飞机又出现了。它飞得很低,好像都要擦着吴老婆山上那些黑压压的梢林了。它照直朝爷孙俩藏身的山脊飞来,却在头顶拐了个弯,然后一头扎向碛口那边。盛如荣看见它在镇街上空转圈时,便知碛口又要遭难了。果然,在转到第三圈时,那家伙屁股一颠一翘,便扔下两颗炸弹来。盛如荣忙将孙子的双耳捂了,那时就听见了两响天崩地裂的爆炸声。盛如荣再次抬头看时,那可恶的大鸟不见了,镇子上空布满了浓烟烈火。……

  县长兰耀祖是飞机再次轰炸碛口的当天赶到古镇的。兰县长在视察过瓦砾腥血遍地的镇街后,当即召开了全镇绅商士民代表会。一开始,兰县长对程璐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程璐同志来了吗?”

  虽然兰县长早已看见了坐在会场最后排的程璐,却还是笑微微环顾四周,做一副“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样子,朗声问。

  程璐站起来道:“‘程璐同志’出不了您的视野……”

  “好、好、好,请程璐同志前边就座。”兰县长面向与会者说,“程璐同志是我临县国民政府商民部驻碛口代表,****临县县委妇救会秘书。程璐同志在省内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值此举国同仇敌忾,团结御侮之际,程璐同志的归来必将对碛口乃至临离二县抗日大计之贯彻建树炼石锻柱之功。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程代表在前面就座……”

  兰县长说着带头鼓起掌来。程璐一边朝前走,一边笑道:“县长您过奖了,您就开始训话吧。”

  兰县长站起来,朝与会者抱拳道:“谢谢诸位。兄弟这次来碛,是代表政府对遭受日寇暴行的碛口人民表示慰问的……”

  兰县长说到此,突然双唇抖颤着半天说不成话,大串的眼泪顺着他白净的面皮流了下来。与会者也都低了头默默垂泪。兰县长二次开腔说话时,声音陡然提高了:

  “万恶的日本鬼子啊,我兰耀祖同汝等不共戴天,我碛口人民同汝等不共戴天,我临县人民同汝等不共戴天,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同汝等不共戴天!诸位,我兰某知道古镇碛口向有反帝爱国传统,码头上下人同此心、心同此志。最近,临县国民政府顺应民心做出决定,号召全县富商大户家家捐金献银,为抗战买飞机,往后鬼子炸咱,咱也炸他狗娘养的……”

  兰县长示意商会会长李子发将事先拟好的碛口各富商大户“志愿”献金献银预收额数宣读一回,多的每户三千大洋,少的三百,不一而足。大家都知道,兰县长说是“自愿”,但你要不“自愿”,就是对抗战的态度问题了。兰县长待李子发将名单念完,突然改用严厉的口吻道:

  “兰某提请诸位注意,近来有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家伙正在造谣惑众,蓄意制造事端,妄图破坏这一抗日大计的施行。他们的行为实无异于汉奸卖国贼……”

  兰县长说到此,凌厉地瞟了程璐一眼,又环顾会场,等待着与会者同仇敌忾的反响。程璐看着县长笑了,笑得妩媚而淘气。

  “兰县长的目光中满含着对本人的热切期望啊!”她说,“既然领导如此倚重我,那我就说两句,权当一个表态。自抗战爆发以来,碛口绅商士民献金献银非自今日始,据不完全统计,从去年下半年到目下,已先后八次捐出近二十万元,占临县富商大户捐款总额的三分之一,这还不包括离石区、县两级国民政府所捐。各位父老乡亲,诸位知道兰县长用这笔钱干了什么抗日大事吗?下面本人给诸位透露一二,不妥之处还请兰县长海涵……”

  接下来,程璐便将全县所收各种捐款的数额及经由兰鹏程之手挪用多少、目下兰县长刚刚制订了什么样的开发煤矿计划、都是谁们‘入了股’、这笔投资都得等这笔捐款开支的情况具体而微地说了一遍。末了程璐道:

  “按照兰县长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为了‘强国抗战’,这说法真是太美妙了,请大家快快掏腰包吧,否则就是‘汉奸卖国贼’。”

  程璐在前段回县报到时因这事散发过传单,但那毕竟缺乏具体事实作支撑,因而显得空泛而虚脱,老实说,兰县长并未以此类“小儿科”为意。现在不同了,这女子突然一口气说出了一系列精确数字,不禁让兰县长惊慌起来。他白皙的手指索索颤抖着,半晌目瞪口呆如同突患失语症。在此期间,会场却因程璐的话顿起轩然大波,这大波,犹如黄河滩头的惊涛,轰轰哗哗席卷全镇,旋又转化作一场震惊晋西的罢市抗捐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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