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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作者:刘维颖

第37章

  腊月二十六,李静以回家过年为名,潜回李家山,为的是面见崔鸿志,向他转达一份重要情报。

  当晚,崔鸿志在李府会见了李静。

  李静拉着崔鸿志的手孩子似的哭了。那哭声几经压抑,格外凄惨而苍凉。

  崔鸿志忙反身将屋门插死,悄声安慰道:“李静同志,你受苦了!”随即又提高嗓门厉声吆喝:“李静,你给我放老实点!”

  李静果然就“老实”了,规规矩矩面对崔鸿志坐在炕沿上,做一副接受讯问的样子,但内心的痛苦却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清瘦苍白的面孔一时涨得通红。

  崔鸿志的喉结也在上下滚动着。“你比过去瘦多了。”崔鸿志动情地说。李静沉默着,突然嘴一咧,是一副又要哭的样子,然而终于没有哭出来。他说:“请您向组织转达我的要求,让我离开那个鬼地方吧。”崔鸿志没说话,只是温和地朝他笑了笑。“您知道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李静自问自答,“是被自己的亲人和同胞唾弃。”崔鸿志点点头,却又反问:“你知道人生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李静茫然地摇摇头。崔鸿志答:“是为自己的亲人和同胞作出奉献和牺牲呀!”“可……”李静道,“可您知道,我的作为中国人的良心和自尊每日每时都在……当我回到那个地方时,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我……”“我完全理解。但李静,你知道你呆在那个地方是国家的需要,是民族的需要,是工作。你一定要坚持!”

  李静再次沉默了,终于以沉静的语调对崔鸿志说: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后,鬼子军事进攻重点要转向共产党领导的武装了。最近,日寇制订了旨在渡黄西略的所谓“飞豹”计划。具体启动时间在民国二十八年春夏之交。届时山西驻屯军司令部将派两个师团的兵力从南到风陵渡,北到碛口的几个点上强渡黄河。此前敌人将四出“筹措”粮食、油料和药材等军需物资。碛口几个大商家拒绝与敌作上述物资的所谓“生意”,自然是把敌人激怒了,所以碛口要做好迎接最严峻考验的思想准备。

  那一天,崔鸿志的突然出现以及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公事公办的神情将李家人吓坏了。李夫人正在蒸年糕,隔着玻璃一见崔鸿志进了院,浑身便像抽去筋骨似的瘫在灶台前。子俊媳妇坐在灶火前打下手,也忘了自家手头正干的营生,那沸腾的开水竟从匀匀撒在夹箅上的整整一箩糕面上“突突突”溢了出来。李子发从来不信吉凶预兆之类的事,这时见好端端一锅年糕毁了,不由想到乡俗中“年糕毁锅里,大祸在头里”的说法,也骇得面孔煞白。李子发从炕上溜到脚地傻子似的站着,竟忘了穿鞋,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该杀,该杀。

  李家人眼瞅着崔鸿志照直进了李静的屋,又从李静的屋出来,却并未将人带走,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大家隐约听得崔鸿志反复吆喝着说:李静你给我放老实点!那口气分明是对敌人的,便又生出许多的恐慌来。

  李子发见崔鸿志从李静屋出来后,站在圪台上犹豫着什么,好像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马上离开合适呢,还是该进这边窑里来见见他的面。

  李子发硬着头皮迎出屋门来了。

  李子发对崔鸿志说:“崔队长,你干甚不把****的抓走?”崔鸿志定定地看着李子发说:“大哥,抓他的人何如抓他的心呀?”李子发道:“你不抓他,我就杀了他!我都想好了:他从小爱吃金针炒山蘑嘛,等我得空亲手给他做一盘……!”崔鸿志的眉头皱起来了,沉了脸说:“大哥你这已是第二次朝我说这话了,我记着哩。你动那心事,何如设想劝他反正好呢,你明白不明白?”

  崔鸿志低头看看李子发那一双未穿鞋子的脚,突然觉得心尖子上疼得紧。他看见这位一向精细雅洁的人这时竟穿着一对露了脚趾的老粗布袜子。崔鸿志想:这一家人这些日子是大受熬煎了。崔鸿志抬腿就进了李子发夫妇住的屋。崔鸿志见李夫人面孔煞白地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有些恍惚,不由笑着问:“大嫂,今儿腊月二十几了?”李夫人从慌悚中惊醒过来,嗫嚅着答:“二……二十……十六了吧?”崔鸿志说:“二十六,蒸下年糕割下肉。二十七,荤素馅子全齐备。二十八,蒸下一锅米疙瘩。二十九,提上袜子倒烧酒……你看大哥那袜子,又脏又破怎装烧酒嘛!”

  崔鸿志将码头谣曲中“提上篓子倒烧酒”改作一句戏言,让李家人的脸上展露出了那些日子难得一见的笑容。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节碛口人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因为害怕听见枪炮声,连带着各种炮杖都极少有人家燃放了。“起火”也因其容易让人联想到鬼子的杀人放火而被碛口人打入了冷宫。只有“高升”和“滴滴金”最为走俏。往年一过初三就出场的村社秧歌自然也销声匿迹了。于是这一个春节在碛口人的记忆中竟是一片空白:这没有炮杖没有“起火”没有秧歌的春节还算春节吗?

  这一年冬暖,黄河除靠岸的一线外,沿河均未出现冰封雪盖的情景。倒是从春节那几天开始,“倒春寒”便横冲直撞席卷而来。一群群绵羊似的冰块顺河而下,在二碛滩上淤积成白花花一片,老河上完全断绝了船只的踪影。

  从正月初二开始,崔鸿志就一日数次地来老河边徘徊。李静提供的情报已送达晋绥军区司令部,军区首长指示春节后立即派专人将这一情报转送河西八路军河防部队。可是看河上情况,船只一时难以摆渡,唯一的办法是派人泅渡。然而,在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下派人泅渡谈何容易!码头上水性好的人很多,但要在流着冰冻的河里横渡一百余米,过河后再跑几十里路将情报准确送往河防部队司令部所在地却需要有更好的水性和耐力。而况水性好有耐力,还得政治上可靠呢!崔鸿志先将游击队现有一百多名队员一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没有一个让他放心的。接着,他又遍搜自己的记忆,想在熟人中找到这样一个人,仍然一无所获。正月初五那天,崔鸿志又来到老河边睃巡,希望能侥幸看到一条船,可河面上下唯有肆虐的寒风在奔突。岸边停着两条船,却都被深深冻结在冰层中。短短三两天,老河河道竟突然狭窄了许多,而在湍急的水流两边,则布满了新生成的冰冻。崔鸿志以自家从小生活在黄河岸边所积累的经验推断,那些新生成的冰冻都是酥脆异常,根本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的“死亡地带”。崔鸿志急得双目赤红,满嘴燎泡,连说话的嗓音都哑了。

  那时,突然有人走过他的身边,笑着同他打招呼:“崔队长,你这是——媳妇来那个了吧?看把你憋成了甚?你要实在打熬不住了,找小南京、小北京,要不,洋学生、林妹妹也行啊,可千万别憋出甚毛病来……”

  崔鸿志举头一看,见是陈老三,便笑道:“你可真是狗嘴里掏不出象牙来,三句话不离那话儿!”陈老三说:“我这是关心抗日大事哩。你崔队长要被憋得……”崔鸿志打断他的话问:“你这是要到哪里去?”陈老三反问:“你不知道白丑旦的婆姨是个‘白虎星’吧?”崔鸿志显然不明白陈老三的话,问:“什么‘白虎星’?”

  陈老三这一回没作任何解释,说:“可现在码头上好多男人都见识过‘白虎星’了。过去只是听****的杜琪瑞胡嘞嘞,现在可是亲自见识了。你知道是怎回事?是白丑旦和他老子逼着五月鲜干那事。你说这父子俩干的这叫人事?我得去找白丑旦那小子说道说道……”

  崔鸿志隐隐约约明白是怎回事了,惊道:“竟有这种事?这可真叫伤天害理呢,不能不管!”

  陈老三匆匆钻进一条小巷,突然又折转身来,凑近崔鸿志神神秘秘说:“不瞒你说,兄弟我也快有了。”崔鸿志迷迷瞪瞪问:“有甚了?甚有了?”陈老三笑得大嘴咧咧的,说:“快有女人了,不是白虎星。”崔鸿志笑道:“好呀,到时一定去吃你的喜酒。”

  “这就对了。”

  崔鸿志看着陈老三离去的背影突然心里一动,赶上去,一把将他拉了返回老河边,说:“老三兄弟,哥有事求你哩。”

  陈老三被他拉得迷迷瞪瞪的,问:“你也要去会‘白虎星’啊!别!去找小南京、小北京吧……”崔鸿志骂道:“你他娘真是满嘴喷粪啊!好了,哥真是有大事求你哩。”陈老三又恢复了他那一脸的坏笑,问:“多大的事?不就是想出出火吗?有‘抗日’那么大?”崔鸿志说:“还真是抗日大事。你看眼下这老河水,人可能渡得过去?”陈老三凝神看着河面沉吟道:“这……要看让什么人渡了。不过,崔队长,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买卖!”崔鸿志说:“好比说,让你渡,能行吗?”陈老三道:“你给多少钱吧?”崔鸿志说:“完成了任务,钱的事好说。”

  陈老三“嗬嗬”笑了,道:“好说个鬼!你们游击队怕是甚也不缺,就缺钱哩。好了,要真是为了打狗日的日本人,我陈老三不说钱了,就让你媳妇盛秀芝叫我一声‘甜哥哥’算了。”崔鸿志擂了陈老三一拳,道:“叫你个‘三孙子’还差不多。”

  陈老三准备好了一条羯羊红筒,让崔鸿志将要送的信件用上好的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装到了红筒里,就准备渡河了。陈老三对崔鸿志说:让盛秀芝在她家德泰昕货栈给你们家“烧把头”做一餐好饭。

  在水旱码头碛口,“烧把头”指女人背着男人打下的“伙计”。这里,陈老三在用绕口令似的“黑话”开崔鸿志的玩笑,崔鸿志岂有听不懂的!就笑道:“三孙子为国效命,老牛牛亲自动手做餐饭为孩儿饯行,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只是何必去德泰昕货栈呢?就在天成居整一桌酒席给你壮行不更好吗?”

  陈老三说:“休得废话!德泰昕离河沿近,嘴一抹就下水,省得把一点热气白白耗在路上。”

  正好那一天盛秀芝下了西湾,崔鸿志当即着人将她叫下来,在德泰昕预备酒席。

  陈老三对盛秀芝说:“不要办酒席,你给咱熬上一锅软米粥。”

  盛秀芝和崔鸿志都不明白这是为甚,道:“软米粥好熬,只是不给你办桌酒席咱心里过意不去哩。”

  陈老三说:“休得废话!吃软米粥自有吃软米粥的道理。你们没听码头上有野曲子唱‘烧把头坐在滚锅头(方言,即热炕头),二妹子熬下软米粥。咱全家甚话不用说,锅里炕上全糊涂’吗?”

  盛秀芝笑骂道:“甚时给我‘三孙子’娶过媳妇,咱第一顿饭就让她吃软米粥。”

  说话间,崔鸿志已从街上买来一升上好的软米,让店里小伙计匀出一合快熬粥。陈老三过来看看软米,吩咐把一升软米全熬上。众人惊问:熬这么多,你能吃得下?陈老三道:休得废话!

  软米粥很快熬好了。陈老三连吃两碗,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个尺许长的粗白布口袋来,吩咐将剩下的粥匀成两份装了进去。陈老三当着盛秀芝的面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让众人帮忙将那两个装了软米粥的口袋绑在自家前心后背上,又将刚刚脱剥下来的衣裤鞋袜一并塞进红筒里,让小伙计鼓着腮帮子往里头吹满了气,扎死,朝肩上一扛,就往河沿跑。到这阵儿,众人才知道了那软米粥原来是为贴身保暖用的。

  众人紧跟了陈老三奔向河沿。

  陈老三回头对盛秀芝说:“哥要下水了,快叫个‘甜哥’”。

  盛秀芝噙着两眼泪叫了一声“甜哥”。

  陈老三得意地朝着崔鸿志嘿嘿一笑,道:“我走了!给我唱个《瞭哥哥》加油啊!”说着,人早扑通跳进了水里。众人看见,河边的冰碴在他入水的一刹那,将他的胯上划了深深的几道血线。

  原来这“红筒”是用整剥下的羊皮或牛皮去头去毛熟制后用来盛物并助漂的一种工具。下水前将筒口扎紧,从气孔充气;登岸后解开筒口,将盛在里面的衣裤鞋袜之类取出来,很方便的。那时众人见陈老三一手紧抱红筒,一手奋力划着水朝西游去。一群群绵羊似的冰凌冲撞着他,一阵阵锋刃般的寒风割剐着他。众人突然觉得浑身疼痛难忍,手足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崔鸿志的眼里迸出了大朵大朵的泪花儿。他拉拉盛秀芝说:咱们为老三唱一个!于是夫妻俩就可着嗓子唱了起来,唱的是陈老三刚刚点过的《瞭哥哥》:

  房檐上的喜鹊喳喳叫,

  叫得(来)小秋香好心焦。

  手扳住墙头瞭一瞭,

  莫不是刘成哥哥把水挑。

  风尘尘不动树不摇,

  瞭不见哥哥(我)好心焦。

  骂一声喜鹊呀你尽胡闹,

  不见哥哥你为甚叫!

  哥哥快来你快来,

  盼你盼得吐血来。

  白日里盼你心疼来,

  黑夜里盼你呻吟来……

  陈老三听到了崔鸿志、盛秀芝的歌唱声。那时他已朝西游了多一半的路程。他笑了笑,抬起一条手臂,将迎面横窜而来的一块冰坨划拉开了。现在,贴在前心后背的那些软米粥已经完全失却了当初的热气,一股股彻骨的寒冷锥刺着他。他的四肢有些麻木了。小腿像要抽筋似的一阵阵绞疼起来。不过,还好,他的头脑并未麻木。他将抱着红筒的那只手臂换下来划水。那是右臂,要比左臂有力得多。他听见崔鸿志和盛秀芝在他背后依旧唱着。而且,那歌声像比先前更洪亮了,是那德泰昕的小伙计也加入歌唱了吧?陈老三想:为了盛秀芝那一声“甜哥”,为了崔鸿志的豁达大方,为了热心的小伙计,为了碛口,他一定要游过去。

  陈老三划水的手臂更有力了。

  陈老三终于游到了岸边。

  陈老三一路破冰前行,一步步爬上了河西干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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