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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作者:刘维颖

第46章

  第二天一早,刚刚晋升为大日本皇军驻离石松井联队特别行动队大队长的河田少佐亲率一队日军开进西湾村,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官,以及做他助手的碛口人贾长发。河田少佐看见全村家家户户门口都升挂了大日本帝国国旗,心中陡生一股豪情,回头对那女医官说:女儿,你看看,你看看,你所说的中国人的“自尊心”在哪里?我们的枪炮一响,他们的所谓“自尊心”就飞到爪哇国去了。

  女医官正是河田少佐的女儿河田秀子。秀子听了父亲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对答。贾长发腆着脸凑到河田面前说:太君说得好极了,中国人有甚“自尊心”呀!啊,对了,有时也有,可吃一顿饭,那“自尊心”就又没了。到哪里了?被他自己就着窝窝头吃下肚子去了。贾长发说着,先自哈哈大笑起来。可河田和秀子都没笑。河田没有理会贾长发,继续目视着女儿,等待女儿的回答。秀子有些畏葸地看着河田,沉吟道:“父亲,对不起,我总觉得这一切有点儿……”

  “秀子!再不要说下去了。”河田少佐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请记住,你是一名日本军人。”

  河田少佐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一面面赤日炎炎的帝国国旗上。那时,天空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一片片轻柔的花朵在悠悠然飞向那一轮赤日的一刹,仿佛不堪蒸烤般消融了。河田少佐笑了,说:中国人的“自尊心”正如这些漂漂亮亮的雪花,当它们面对火红的阳光时,总是要化作子虚乌有的。这时,河田少佐发现:那一轮轮日头大都是用颜料画在白布上的。有的画得太大了一点,有的画得太小了一点;有的画得一点儿不圆,看上去像一颗颗歪嘴桃子;有的色泽太艳,艳得发黑,如一滩干涸的血迹。有的则是太淡了点,淡得似有若无,如大雾笼罩下的夕照……河田有些不高兴了,指点着几面旗子对贾长发叽里咕噜了几句话,那贾长发当即朝后招招手,便有七八个鬼子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朝那些旗子下的大门奔去,随即响起嘡嘡嘡的敲门声。

  河田少佐带着女儿秀子走进三槐堂。他看见三槐堂天门外的一面旗子格外鲜艳夺目,画得也周正。只是那圆画得稍稍有点扁,靠中间的一小绺儿色泽有点虚。不过,不要紧,河田少佐还是越看越觉顺眼。河田对贾长发说:这面旗子画得大大的好,问问这是谁画的,可以请他教授的干活。贾长发正要朝围观的人们打听,便有一人站出来说:不用打听了,这位可做教授的先生就是本人。贾长发一看,认得是盛家二少盛克勤。

  贾长发朝盛克勤摇摇拇指哥,学着河田的腔调说:“你的,良民大大的。”盛克勤嬉皮笑脸道:“你的,假洋鬼子的,是?”贾长发讪笑着说:“太君请你教你村人怎么画红太阳哩。”盛克勤道:“你是问那红坨子是怎画成的?这可是祖传秘方,从不示人的……”贾长发说:“别不识抬举。”盛克勤道:“你真想知道?”贾长发点点头。盛克勤道:“我媳妇这几天正行经哩……”贾长发懞懞懵懵“嗯”了一声。盛克勤道:“这么说吧。这红坨子其实你也画得。只要你将自个儿的嘴巴涂上红颜料,连同两个腮帮子也涂满了,然后照着那一方白布使劲一揿,就是那个红坨子了。”

  河田少佐进三槐堂是专为拜访“老朋友”盛如荣的。盛如荣却闭门谢客,根本不放他们进院。贾长发走上前去,照着待月庐的大门嘭嘭嘭踢了几脚,门开处,哮天犬带着一股风声扑出来,吓得贾长发“妈呀”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跑出二三十步,腰里掏出盒子枪来就要打,却被河田制止了。

  河田很生气,从三槐堂出来,就下令让把西湾所有十六到五十岁的男人全部集中起来,带到西山去修碉堡。又让把十六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女人全部集中起来,“动员”她们“自愿报名”参加慰军所的“劳军”。盛克勤的媳妇姣姣也被带去了。

  慰军所临时设在西湾五条巷子(即金、木、水、火、土)中的“火”字巷里。巷子是南北走向,从村前大路爬一道坡进一个大院,院内的住户全被“动员”走了,十来间窑房里现在全被一支支行军床占满了。所有被“动员”来的年轻女人先由河田秀子照应着洗脸梳头,换穿干净衣衫,说这是为了给她们每人照一张漂漂亮亮的相片。女人们大都从未照过相,听河田秀子这么说,内心便有些兴奋起来。果然便有摄影师扛着机器来了,女人们便很认真地打扮起自己来。照完相,河田少佐就让秀子负责给这些女人检查身体,主要是看有无性病。这时,人们发现,昨天碛口出女娶媳那些人家的新娘子也一个不落被带到这里来了,也让检查身体。

  女人们从未当人暴众脱剥过衣服,更没有让人专门看过自家****,这时便忸怩起来。河田拉下脸来了,说你们自己不脱,就让兵们上手了。女人们一个个像被拉往屠宰场的猪羊拼命哭喊起来。内中有些未出阁的姑娘,更是哭得要死要活。河田秀子温和地对她们说:你们不必害怕。检查身体是皇军对你们的关心呀。你们未来的工作其实很文明的,就是为军人沏沏茶,点点烟、献献花什么的。当然你们也要学会唱歌、跳舞。给军人们唱唱歌、跳跳舞,不是也挺好吗?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河田秀子是听她的父亲这么说的。她的话让女人们稍稍安心了些。姣姣是认识河田秀子的。这时就一把拉住她说:秀子,秀子,你可不兴骗人啊!河田秀子笑道:嫂子,您就放心吧。我若骗您,我不得好死。嫂子呀,您不是会学“咳咳旦”唱花戏吗?到时请您给我们的军人唱几段,保险得个满堂彩!姣姣将河田秀子拉到一边说:我这几天来那个了,可不可以不检查那个?河田秀子听不明白“这个”“那个”是啥意思,不过,从女人的神情上她已猜出了七八分。想想说:检查还是要检查的。这真是我们大日本皇军对您们的关心呀,机会难得。检查检查对您只有好处。女人听河田秀子说得亲切,就顺从地让检查了一遍。

  河田少佐去了又来了,问了问女人们身体检查情况,就吩咐秀子离开这里。河田秀子出了慰军所,当即跨过湫水河朝着没在寨子坪的救护站走。救护站紧挨运输队。秀子在路过停靠在一起的几辆卡车时,一个司机神神秘秘问她:慰军所的好戏开场了吗?秀子见那司机神色暧昧,就疑疑惑惑站住了,站住朝着刚刚离开的慰军所回望。那司机又说:您干吗不留在那里参观参观!秀子又朝那个地方看看,便真个转身往回返。那司机道:您还真要去参观啊?那就请把这个捎给“支那狗”。边说,边将一个尺来高的洋铁桶递给秀子。河田秀子知道,他所说的“支那狗”是特指贾长发的,便笑着看看小铁桶,问:什么东西?那司机说:汽油!“支那狗”不知又要怎么祸害他的同胞了。司机说毕,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秀子拎起汽油桶原路返回慰军所去了。

  原来,那河田少佐待女儿一离开,就对贾长发说:现在可以继续下面的节目了。长发君,这里的事关乎大日本皇军的士气和军心,拜托了。那贾长发受宠若惊地一声“哈咿”,连说“明白明白”。

  河田少佐言罢,带着扈从走进盛家祠堂,那里是他特别行动队的临时指挥所。刚才他已经得到准确情报,共产党和阎锡山在晋西北的拼杀已初见分晓,随着晋绥军败走“麦城”,战场很可能南移到三交至碛口一线。这一情况意味着:这场战争必将以包括碛口在内的整个晋西北彻底沦入共产党之手而告结束。二三年来,日军与共产党的军队打交道不少,知道他们才是中国军队里最难对付的一支。那么,对于离石驻屯军来说,他们今后的命运将是怎样的,实在是个未知数呢。而眼下尤其令河田担忧的是,即将从北部战场腾出手来的共产党军队会不会首先将拳头打到他们头上来;还有那些游击队,会不会借北部得手的东风,也来找他们的麻烦。昨晚,松井大佐已向他发出“加强情报工作,密切注视中国军队动向”的命令。河田少佐预感到:一场更加残酷的战争正在不远的地方向他和他的兵士们招手呢。在这场血雨腥风到来之前,他要让他的兵士好好享受享受,他要让他们知道只有战斗、战斗,勇敢地去战斗,才能更好地享受。

  河田秀子离老远就听得慰军所院子里一片女人的嚎哭声。原来,那贾长发待河田一走,就对女人们说:刚才对你们的身体检查,还只是进行了一道程序。现在进行第二道程序。你们必须把浑身的衣裳全部脱光!

  女人们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便把口水和怒骂一齐朝着贾长发泼撒过来。姣姣当时就站在贾长发身边,她哭着对贾长发说:秀子刚检查过,我可真是来那个了。贾长发一脸坏笑地说:披红挂彩好啊,皇军不怕披红挂彩!姣姣便也朝着贾长发又唾又骂起来。贾长发嘿嘿冷笑一声,说:还想扭捏一下?撒撒娇?想让男人们帮你们脱?告诉你们,男人们今儿懒得给你们脱,我另外请了人来帮你们脱。说着朝院外招招手,便有一伙兵拉了十多条狼狗跑进来。那些狼狗当即被分在各个窑房,虎视眈眈地盯着哭哭啼啼的女人们。贾长发指指狗们,对女人们说:你们脱不脱,不脱就让它们上手……

  女人们终于被剥光了。可是当第一批兵士走近她们时,几乎无一例外受到了死命的抵抗。那盛克勤的媳妇姣姣最泼,脚踢手抠嘴咬,十来个鬼子一齐扑上来攘斗半晌,才把她制服。贾长发嘿嘿一笑说:河田少佐说得对,对付中国人,无论男女,得先设法打掉他们的自尊心……

  贾长发转身又朝院外招招手,另有一批男人被兵士带进来了。他们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是女人们的父亲或大哥,他们大都是五十开外年纪、没有被赶去修碉堡的。

  贾长发先让男人们到各屋认自家亲人。认中了,便将男人的衣裳也剥光,强迫父女、公媳、哥妹当众交合。日本人和狼狗一道站一边拍手起哄。当即便有两个男人羞愤交加,碰壁而亡,其余的男人们一个个捂着下身痛哭失声。盛如荣也被叫来同他的媳妇交合。他没有想到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竟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他一口浓痰照着贾长发唾去,两个鬼子当即扑上来将他掀翻在地。正在这时,河田秀子出现在了院门口。

  河田秀子朝着两个鬼子大喝一声:“住手!”

  贾长发和鬼子没有不认识这位秀子小姐的,一时便都愣住了。

  贾长发忙哈着腰对秀子说:“我们在执行河田大队长的命令。”

  河田秀子此时手里还拎着那个汽油桶。听了贾长发的话,她气呼呼将那桶就地一放,叫道:“你胡说!河田少佐是不会下这种有辱大日本帝国声誉的命令的!”河田秀子边说,边让那些可怜的中国男人穿衣服跟她走。她要亲自带着他们去见她的父亲。

  慰军所院子复归平静。贾长发挥挥手,让几个兵士将狼狗带走。贾长发拎起那桶汽油,不慌不忙拧开盖儿,就身旁找了一段木头,倾一点在上边,“嚓”,擦一根洋火朝那木头上一扔,那木头顿时轰轰燃烧起来。贾长发一脸和气地对女人们说:你们看看中国男人那德行,干别的不行,让他们“赛狗赛狗”女人,都是那熊样!大日本皇军礼让他先“赛狗”,他还硬是不“赛狗”,这能怨谁!既然他们不“赛狗”,皇军可就要“赛狗赛狗”了!现在呀,我喊一、二,你们可得都给我笑,笑得喜气一点啊,谁若再要哭哭啼啼像死了人似的,我这汽油可就要朝她身上浇……

  话音刚落,等在院子里的鬼子们便“赛狗赛狗”欢叫着扑了过去。

  可是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盛家那条哮天犬突然扑进了院子。他像发了疯似的逐房逐屋找寻他的女主人。那些先前参与过制服他女主人的鬼子现在正一个个赤身露体着。他便见一个咬一个,只一霎眼的工夫就连窜五间房两孔窑,速战速决,干净利索拔去七八条男根,另有两条也被咬成重伤。最后在第八个下处他找到了他的女主人,索性一口咬定上面那男人的脖子,只一甩就要了那人的小命。然后在贾长发和所有在场者目瞪口呆的当儿,领着他的女主人风一般跑出了慰军所。

  贾长发和兵们终于醒过神来,发一声喊朝外追。正在这时,河田秀子悻悻地返回了慰军所。她站在当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件件除去自家的衣裳,然后笑盈盈朝兵们招手说:你们来呀,一个一个来。那时,满院的鬼子都像被人使了定身法,半张了黑洞洞的嘴巴盯住秀子傻站着。秀子嘿嘿笑了,笑着将那桶汽油毫不犹豫地从头顶浇了下去。她不慌不忙擦亮一根火柴,只听“轰”的一声响,一团烈焰冲天燃起。

  “我的大日本帝国啊!我为你羞耻……”

  河田秀子拼却最后一丝力气,高呼道。

  雪,下得更大了,漠漠漫漫,天地一片素白。挂在各家各户门口的那一面面旗子上,血痕点点,正朝着四下洇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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