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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作者:刘维颖

第64章

  马有义的“四大号召”动员报告一结束,李家山的戏班子就敲响了开台锣鼓。盛克俭却没有看戏,低了头走出黑龙庙山门抄近路朝家走。沿路有不少人也同他一样没看戏走出戏场,他们边走边悄声议论着什么,看见盛克俭就不再说话,嘴角抽动着笑,只是笑得有些别扭。也有的同他打招呼:克俭啊,回家?打着招呼紧盯了他的胸口看。盛克俭低头一瞅,才发现自家胸口还挂着马书记亲自戴上的大红花。克俭加快脚步朝前走,边走,边把那红艳艳的花朵摘下来掖进怀里。这时,有人在他的肩头拍了一掌。盛克俭回头一看,原来是新任“四大号召促进会”会长刘鑫。刘鑫操着河南侉子腔说:“盛红商!盛模范!怎不看戏?”

  “家里有事。”盛克俭怎听怎觉得这“盛红商”和“盛模范”的名号有点儿别扭,脸上就挂了些难看。再说这个刘鑫前段凭着自家后台硬,欺行霸市可没让碛口商家少吃亏,碛口商家都不待见他。也不知政府是怎想的,竟让他当什么会长!盛克俭加快脚步朝前走。

  可是,刘鑫的侉子腔却在后面紧紧追着他:“好,好,好,快点回去把你家银窖里那些硬货缴出来吧。过段日子,我叫贺老总亲自给你戴朵大红花。”

  经刘鑫这么一说,盛克俭突然不想回家了,他转身朝着自家新建的染坊“德泰歆”走。

  这“德泰歆”的兴办,可说是他的神来之笔。短短三个月,利润可是远远超出他家所捐一万套军服的价值了。盛克俭粗略估算了一下,今后若是每年能弄这么多部队的被服到店里洗染,盛家可就真的“中兴”有望了。

  然而令他深感忧虑的是:就在这两三个月时间里,碛口街里一下子冒出了十来家染坊,这可真是应了他前段的推想了。那么,“德泰歆”今后的日子怕就不会如前段似的开心了。

  三个月前自家一个“带头”取得了这一批军服的洗染权,自家赚是赚了,可“独占鳌头”的结果是招来同行的眼气。这一点他是早已感觉到了的。那么,往后又会怎样呢?“独占鳌头”怕是根本不可能了,一个“饼子”众人分,盛家能分多少呢?盛克俭也曾盘算过,如果自家真像刘鑫说的那样,马上响应“四大号召”,把“银窖里那些硬货缴出来”,也许下一年有了被服洗染任务,他家还可以“独占鳌头”,或者至少可分得多半个“饼子”,可是一来,盛克俭清楚,自家“银窖”里现在实在没有多少“硬货”了。二来呢,就算你真能一次次带得起这个“头”,同行嫉恨的目光也得把你杀了,那“饼子”的“好滋味”你还能吃出多少来?

  然而,自从前清康熙乾隆年以来,盛家的商事从来就撑着这个水旱码头的多半个天空呢,为甚到眼下,就该从这“多半个”里掰下一块来拱手送给别家?他不甘心!盛克俭知道,民国年以来,盛家的生意已大不如前,盛家在碛口的地位似乎正被后来居上的程家所取代。但说真的,他不服气!他要争一争。尽管程、盛两家是至亲的亲戚!

  那么,既是靠一次次“带头”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靠手艺靠技术了。早在“德泰歆”刚办起那阵儿,盛克俭已经看到了这一步,已经在操这个心了。

  原来,在“德泰歆”兴办之前,碛口附近以程氏洗染为主的几家染坊大都用深山采来的“色叶”为原料制作染剂,染出的布疋以黑、灰为主。程家几年前从柳林县学来种植蓼蓝技术,但在这种植物的前期管理、收打加工,以及印染操作过程中,一些关键技术一直未能过关,所以印染质量很不怎样。盛家今年没有来得及种蓝,所以这批军服的洗染还是用的“色叶”。用色叶,关键是要彻底解决“落色”问题,即染出的布疋经水洗后颜色由深变浅,几次洗涤后,变得灰不溜秋,十分难看的问题。“德泰歆”开张后,盛克俭经过不下一百次试验,发现“落色”的问题主要是因为色叶熬煮提取色素时火候掌握不当,以及开印前色素中添加剂投入的比例不对。盛克俭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找到了解决上述问题的症结所在。待到这三万五千套军服的布疋染到快完时,“德泰歆”的技术已达到了晋西一流。

  “色叶”印染的技术是掌握了,可盛克俭知道:色叶得到深山去采,而碛口离那深山太远,用得少还行,用得多时成本就高了。唯一的办法是自种蓼蓝。“德泰歆”开张时,因为已过蓼蓝育秧期,盛克俭就亲自跑了一趟柳林镇,买回秧苗,在自家设在冯家会的烟园里试栽了二亩。蓼蓝在立秋、处暑间已经收割,接下来就是“浸蓝”和“打蓝”,提取靛青了。在所有这些工序中,盛克俭事必亲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先是和那些铺天盖地的虫子争斗。那些虫子吃起蓝叶来比饿狼吃起羊羔子还凶。盛克俭带着盛家上下所有的女人孩娃用手捉用笤帚扫,才算把它们扑灭下去。到“浸蓝”、“打蓝”,盛克俭更是日夜钉在浸蓝池前……而现在,靛青已经提出放在“德泰歆”的几条石(音dan。石为旧时量器,十斗为一石,三百斤)瓮里。下段就该做印染试验了。

  自军服洗染交工后,“德泰歆”已经利用几个月来在印染界打出的名声,新接了一批散活。这些散活中有一半要求印成婆姨女子缝制衣衫用的花布。

  手工印染花布是近年来才在水旱码头碛口时兴起来的。一般用的是“束染”法。即在布疋进入染缸前,先用细绳在布上扎出一个个大小形状各异的“疙瘩”,待到布疋染过后,再将这些“疙瘩”解开、烫平,那原来扎了“疙瘩”处便显出一朵朵白“花”来。“束染”法印出的花朵虽然因布疋所扎“疙瘩”的大小形状不一而不同,但毕竟都是些轮廓模糊的“斑点”罢了。盛克俭的想法是要上“露印”。“露印”即在油纸上先刻花卉,谓之制版。然后用石灰浆将这些花卉印上布面,待石灰浆干透硬化后再把这些布浸入染缸。布染好后,将石灰浆洗去,那花布就算印好了。用这种方法印制的花布花卉图案可任意设计,印好后图案可保持清晰。这一技术目前在碛口尚处试验阶段。

  这两日,“德泰歆”正在作此试验。

  盛克俭走进店铺后堂,只见外请的师傅正拿着一张设计好的图样教店里工伙刻版。

  师傅一见盛克俭,就说:“少东家,我正想去见您呢。您看看这图样怎说?”

  盛克俭接过图样看时,见上面画的是些叫不来名儿的花朵,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俏丽,想想,便道:“挺好看,只是有点太洋气了!”师傅是杭州人,说:“这图样在苏杭一带挺流行。”盛克俭道:“苏杭是苏杭,碛口是碛口。究其实,这里不过是村野,是乡下。咱的买家更是以农村女子居多。她们喜欢那种喜庆吉祥、居家常见、祖辈传承、却又别出心裁的图样。”师傅想想说:“那就是传统的、有地域特色的。这样,您带我去走访一些心灵手巧的村姑村妇。”盛克俭道:“这好办。走出咱这店铺,一条街起码能找到三五位这样儿的女人。她们平素剪窗花、纳鞋垫、绣荷包,都成精了。她们做那针线活计,一件卖一石谷米,金贵得很。金贵就金贵在四乡婆姨女子人见人爱。”

  二人边说话边走,刚出门槛,市委书记马有义迎面走来了。

  马有义说:“克俭哥,我来你这染坊看看。这几个月赚大了?”盛克俭驻脚问:“马书记,你有事?”马有义说:“刚散会,我就找你了。怎一转身工夫,你就跑没影了?”盛克俭道:“生意人,忙嘛。”马有义说:“生意人再忙,还不是忙赚钱嘛?想想你这染坊怎么赚的钱,能瞎忙?忙要忙到点子上!山西商人的生意经你比我熟,你是琉璃圪嘣擦屁眼儿——灵锤锤嘛(方言,琉璃圪嘣是一种玻璃吹器,薄脆精巧,响声清越。整句话的意思是夸人之聪慧)。”

  盛克俭突然想起小时马有义在盛家的种种行止,就有些不耐烦,道:“我和师傅正要出去哩,你到底要说甚嘛?”马有义说:“兄弟我这些天一直在为你们这染坊担心哩。下段怕就不像这几个月好赚钱了。”盛克俭道:“听天由命吧,能怎?”马有义说:“为甚要听天由命哩?这不像你说的话嘛!克俭哥,听我一句话,千方百计保住你那红商的光荣称号。称号是甚?就是资本,就是银钱呀。”盛克俭低垂了头道:“称号光荣哩,我想保,可……”马有义说:“回去,赶快回去!做你爹你弟的工作,再带一回头……共产党、八路军、民主政府能亏待得了你们?一句话,就能让你们满赚嘛!”盛克俭想想,道:“不是不想再带这个头,是背锅锅上山——前(钱)屈(缺)哩嘛。前段其实也没赚甚。”

  让盛克俭始料未及的是:等他下午回到三槐堂时,他爹盛如荣、弟弟盛克勤已经同叔叔家的人商量过了,决定还是抢在别的商家头里,献银元一千块,另加谷米二百石。爹催他赶快去报,争取能让政府说话,今后部队的被服洗染至少得给盛家“德泰歆”分一半。

  在盛家做此决定的同时,程家其实也****同样的心。黑龙庙会议未结束,程云鹤就和儿子程环头抵着头嘀咕开了。捐军服之事让盛家抢了头功,结果那么多军服用布的洗染让他们独吞了,弄来弄去,等于一万套军服压根儿没捐,还赚了顶模范帽子。程家呢,捐没少认,自家的洗染坊却是“猴儿向了火火”(方言,闲着没事干)。这真是皮袄也穿了,冷冻也受了,捎带着让自家人脸上还少光没彩的。盛家有个盛克俭,程家还有个程环呢,怎就能让盛家拔了头筹!这一回说甚也不能再吃亏了。父子俩一合计,黑龙庙的会一散,就找到市委工作人员说:给程家记上,这一回咱献两千大洋,外加一个五十两大元宝。不为别的,就为给咱家璐璐争一回光。这事当时就在市委机关哄传开了,只是马有义忙着找寻盛克俭不知情而已。程璐后来听人说起她爹“给咱家璐璐争一回光”的话,也着实感动了一阵。她知道她爹她哥的心事,就对工作人员说:今后有了被服洗染任务,也应给程家分一份。

  程琛的父亲程云鹏是在离开会场回家后听说哥家那边“献金”当了头名状元的,当时就对白玉芹说:“快!这一回咱也得争先哩。你说咱个种地的,也没多少银洋元宝,就献个二百石、远至二百五十石谷米怎样?”白玉芹说:“染坊在哥家那边。他们争第一是要赚大钱哩,你献那么多能有甚好?”程云鹏说:“市长在咱这边哩。咱不为别的,就为琛儿脸上光彩。”白玉芹半天不吭气,末了说:“献一百石也行了。一百石吉庆,二百五十石,你是二百五呀!”

  商会会长李子发没动那么多心思。散会后回到家,当他把会议精神传达给李子俊时,李子俊道:“这没说的,咱得献!眼下军队困难大了。为了打狗日的日本人,咱李家该献!献多少,哥你看着办去!”李子发就带了两根金条、两千银洋去了市政府。

  谁知就在会后第二天,却出了一件事,让这场运动完全变味了。侯台镇有一个“四季红”草料店,专营过路牲灵赶脚汉子的食宿生意,也算水旱码头碛口一个老字号了。字号东家侯国华上午参加罢黑龙庙会议,回到家里寻思:这些年日本人扫荡,旧政权搜刮,碛口商家原本就大伤元气了。自从新政权成立,动员有钱人捐啊献的,也已经几回了。再要这样整下去,老祖宗弄下的一点家底怕是要都完了。往后的世事也不知是甚样,生意能不能维持全在其次,要有个天灾人祸那可怎呀!这么想着,就和自家女人商量,把这一回“响应号召”准备捐献的三百块银洋搁一边,剩下的一点硬货全部挖坑深埋。日后,任是谁来“动员”也绝不拿出。“硬货”是半夜时分让老婆帮忙,侯国华亲自动手在自家骡马圈里挖坑深埋的。这一天店里只有一个骆驼客,侯国华委实有点大意了。他做梦也未想到这个骆驼客可不是个一般人,他过去是牺盟会会员,现在已是****挺有觉悟的一名党员了。这天夜里他起来撒尿,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于第二天一早,拉着骆驼路过樊家沟时,将亲眼所见如实告诉了樊家沟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为甚不报告别个,偏偏是这两人?一是因为那骆驼客从侯台镇赶着骆驼出发时,天还不亮,不好惊动侯台镇干部。而樊家沟在驼队过吴老婆山的必经之路上。驼队到那里时正好天光放亮了。二是樊家弟兄当年也曾是牺盟会员,同那骆驼客相熟。樊家弟兄现在也是****党员了,老大担任着村武委会主任,老二担任着农救会主任。二人听说这一情况后,马上召集了樊家沟十多个民兵,火速赶到侯台镇将那批“硬货”起出,捎带着将侯国华的家也抄了一遍。原来早在“动员会”召开那天,刘鑫就宣布,地主老财凡藏匿硬货不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捐献抗战者,本村人和外村人在得到情报后皆可及时起出上缴,参与者人人有奖。这样,侯国华家除值钱的财物被没收净尽外,侯本人也于当天上午被戴上“奸商”的帽子拉碛口游了街。

  一时,碛口镇以及周遭村里的老财们都害怕了。害怕,但绝不是将自家所有的积蓄捐献出来,而是学侯国华的样子挖窖深埋,只是做得比侯国华秘密得多。而各村干部呢,又纷纷派人对这些家户进行监视和侦查。只要觅得一点风声,即派人入宅“检查”,生怕自家村的财物被别村人抢先起走。老财们被吓得神思恍惚,目光游移,一会儿盯着脚地,一会儿瞥向墙壁,于是地被深掘三尺,墙被连根扳倒,弄得一塌糊涂。刘鑫的“促进会”则更以上门动员为名,一日三班倒用“熬鹰法”做“思想政治工作”。有时自然难免棍棒伺候,整得鸡飞狗跳,鬼哭神嚎。

  年轻的市长程琛没想到事情会弄成个这样,他敏感到这情况肯定与上级的意图不符了,忙找马有义商量。马有义半闭着眼觑定程琛问了三个字:“糟得很?”

  程琛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一时不知说甚好。他知道马有义是引用了毛主席十多年前那篇著名的文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话了。可是他能说“糟得很”吗?那么,既然你不敢说“糟得很”,就是“好得很”了?程琛斟酌一阵,正要开口陈述自己的观点,耳边又响起马有义严正的话语声,伴随着话语声的还有哗哗翻动书页的响动。程琛举目看时,只见马有义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念道:“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做到了。这是四十年乃至几千年未曾成就过的奇勋。这是好得很。完全没有什么‘糟’,完全不是什么‘糟得很’。‘糟得很’,明明是站在地主利益方面打击农民起来的理论,明明是地主阶级企图保存封建旧秩序,阻碍建设民主新秩序的理论,明明是反革命的理论。每个革命的同志,都不应该跟着瞎说。你若是一个确定了革命观点的人,而且是跑到乡村里看过一遍的,你必定会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痛快。”

  “我认为,话不能这么说……”程琛说。底气明显有些不足,声音近似嘟囔。“什么?”马有义叫道,“你说毛主席的话不对?”“不是,不是。”程琛急得脖颈都红了,“我是说,上级说的是动员群众响应号召,必须是群众自愿的……”“谁说群众不是自愿的?”马有义道,“你问问侯台镇侯国华去,他敢说他那些金银财宝不是自愿捐献革命的?他敢吗?”程琛语塞了。马有义改用温和的调子说:“兄弟,恕我直言,你该好好管管你爹你娘了。今春减租减息,群众对他们就有反映哩,后来政府又动员做了几件事,他们都不怎积极。这对你可是不利的。”

  程琛从马有义处出来,觉得心里特闷,便独自爬上黑龙庙背后的山坡。他拣了一块大石头坐了,目光在天地间游移。天上有白云如卧着的羊群。地上,刚刚被摧毁不久的黑龙庙上院断壁纵横,一片狼藉。程琛突然十分想念起他的部队来。几天前有战友来过碛口,说新近部队一连打了几个胜仗,拔了鬼子几个据点。程琛多么想重归部队,真刀真枪地同鬼子干啊!……程琛这么想着,目光越过眼前断壁残垣瓦砾狼藉的一幕,飞向黄河古渡。那里,滔滔河水正不舍昼夜地向东流去,一路奔腾一路欢歌。而黄河那边,就是毛主席运筹帷幄指挥解放区军民与日寇英勇作战的陕甘宁边区啊!动员一切财力物力,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这不正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吗?目前,抗战正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在这关乎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革命青年,一切言行可千万要站对立场呀!程琛突然意识到马有义的话是对的,而自己的屁股自觉不自觉地坐到了他的家庭的一面了。年轻的市长惊得猛一下跳了起来。

  那时,程璐朝着他走来了。程琛看着堂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的样子,问:“怎了?”程璐说:“气死人了。哥,你听没听说,促进会那伙人放出风来了,说什么盛、李、程三家在玩‘丢芝麻、保西瓜’的勾当……”程琛一时没听明白,懵懂道:“甚是‘丢芝麻、保西瓜’?”程璐说:“你连这个不懂?就是说盛、李、程三家带头捐献是搞阴谋,玩障眼法,是为了保住更多的财富不被发现,是另一种形式的对抗运动。”

  年轻的市长程琛这一回听懂了。他沉默了。许久,对程璐道:“我正要找你谈谈呢。眼下,动员一切财力物力支援抗战是大局,咱可都得站对立场呀!尤其像咱这种出身的同志,更得勇敢站在斗争最前列。”

  程璐听着她哥说这一番话时,决然没有想到,一场十分严峻的斗争正在不远处等着她呢。

  这天夜里,程璐在寨子坪开罢妇女会,路过寨子山就住在家里了。因她回到自家门口时,恰遇护院出来关门,便一侧身子踅了进去,她爹娘全不知她回了家。程璐摸黑进了她同姐姐程珂住的屋,悄悄睡下了。睡下,却睡不着。刚才在会上,有几个青年妇女议论说:“还是人家盛、李、程那几家的人脑子好使呀,上级让献就抢在前头献,结果怎样?别的财主家被翻了个底朝天,人家这几家哩,还不是安安然然?”议论者大约忘记程璐是哪家人了,说得有些肆无忌惮。程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是整整一晚上的不平静。直到眼下,她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

  程璐正自想着心事,忽听得院子里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锹镢磕碰声。她不由一个激灵跳下了炕。她蹑足潜踪来到院子。她循声摸了过去。在院子东北角上,她看见她的父亲程云鹤、哥哥程环正把两条大瓷瓮埋进自家早先用过的一个山药窖。那两条瓷瓮看起来极沉重。父子俩用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将那瓮套死,一点点朝下挪吊,累得呼呼直喘……程璐目睹这一切,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程璐一直看着爹和哥将那窖口用早已预备好的破砖烂瓦恶煞土封死了,才又悄悄缩回自家住屋。第二天一早,程璐装作睡了一夜好觉的样子,对看见她后突然呆若木鸡的爹笑笑,又朝她娘要得吃了一大碗拉面,还开玩笑地问她哥程环:“冒险家呀!现在碛口是共产党领导,还有你这种人的用武之地吗?”然后不慌不忙下了碛口。她没有进自己办公室,直接找到“促进会”负责人刘鑫报告了自家夜里所见……

  半个小时后,程璐亲自带着“促进会”全班人马走进自家院,从两条瓷瓮里起出五十个五十两重的大元宝,末了将叔叔程云鹏家也“扫”了一下,从封死的“后窑”里,起出粮食三百石,五十两重的元宝三十个。

  西湾与寨子山属于隔河相望的紧邻。程家发生的一切不到顿饭工夫,盛家便都知道了。盛克俭当即找到村武委会主任,说:“你快带人来我家翻啊!”那武委主任是盛克俭本家一个兄弟,平日盛克俭父子对他家不薄,这时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果然带了二十个精壮后生气势汹汹开进三槐堂,刨了两个院子,推倒三垛墙,最后抬着十五个元宝到“促进会”交了差。

  水旱码头碛口三百余家字号,三分之二是本地人办的,东家自然是没有一个幸免的。外地人办的字号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账房先生抽斗里临时用来周转的一点资金也被“动员”了去。一时间,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字号关了门,掌柜们趁黑夜打点行装逃回原籍。本地商家也便开始效仿。程家字号的东家兼掌柜程云鹤成为本地商家外走的第一人,走时连妻子盛如蕙都没告诉确切去向,只说了“走西口”三字。

  民国二十九年秋天,席卷古镇碛口的这场急风暴雨最后以樊家沟一个新媳妇的自杀终于宣告结束。那新媳妇的娘家就在与樊家沟隔河相望的冯家会。新媳妇名唤冯秀鸾,是西山才子冯汝劢的本家妹子。冯家从明清以来即为晋西名门,家资颇丰,陪嫁自然可观。过门那天,娶亲的队伍刚过湫水河登上夫家地面,就被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带人截住了。目的只有一个:动员响应四大号召,献出全部嫁妆。冯家送女客只是低头不语。双方对峙两个时辰,后来新娘子冯秀鸾一掀轿帘探头出来说:献了。这“献了”二字一吐出口,原该是一天的乌云都散尽的。谁知就在那冯秀鸾探头出来的一刹那,樊明高、樊明玉发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老粗的金项链,手指上还有一枚镶了猫眼石的银戒指,便又不让她走了。新一轮“动员”重新开始。那媳妇看来是个烈性子,这时将轿帘又一掀,干脆跳了下来,说:“我看你们不像共产党的人!”就这一句话将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彻底激怒了。老大樊明高用枪指着冯秀鸾大叫:“好啊!你这烂婊子,你敢对抗运动啊!看老子不一枪嘣了你!”老二樊明玉从兜儿里掏出一条细细的三股麻绳来,抖抖,作势要绑冯秀鸾。那冯秀鸾也不说话,手一抬,就给了樊明玉一个响亮的嘴巴。然后,样子很从容地将那项链和戒指摘下来,笑嘻嘻朝樊明高递去,待那樊明高的手伸过来了,她自己的手却又一扬,将那两样东西抛进了三四丈深的湫水河河漕里。在看着那两样小东西画了一条亮闪闪美丽无比的弧线飞下河漕的同时,冯秀鸾拨开众人,义无反顾地朝着路边一块大石头一头撞去。

  这事发生后的第三天半晌午,新媳妇婆家为他们未曾进家身先死的媳妇出罢殡往村走,横穿官道时,远远瞭见有几个骑马的八路朝碛口这边下来了。有人议论说那一定是几个大官,何不拦道喊冤将樊家这两只恶虎告上一状呢?这话一说出,当即便又摇头说,告也未必顶事吧!众人便依旧低了头朝家走。然而,此时队伍中忽有一年老妇人披头散发冲出人群,“扑通”当道跪了,便要真个喊冤。她是新媳妇的婆婆。按照此地风俗,小辈人亡过,老辈人是不兴穿白上坟的,可这老人许是被气糊涂了,哭着闹着非要为儿媳穿白为儿媳上坟为儿媳出殡不可,声言谁要不允,她便也要“跟儿媳去了”。家人拗她不过,只好依了她。这老妇既已跪在当道,便朝着几个来人又哭又喊起来。众人正要上前拉她起来,那一行骑马的人已经走到近前。为首者上唇留着浓黑的胡子,众人一见,便一哇声叫起“贺胡子,贺胡子”来。老妇便哭喊得更上劲了。

  那人果然是贺胡子贺老总。贺老总是两天前专程从晋绥首府兴县南下一路视察来碛口的。

  贺老总当即跳下马来细问根由。

  贺老总沉静地听完老妇的诉说,朝警卫员挥挥手,说:“去,把樊家这两‘英雄’请来见我。”

  樊明高、樊明玉很快来到了。二人朝贺老总敬了个洋洋自得的举手礼,随手指着老妇道:“报告贺老总,她家是大财主!”

  贺老总凌厉地盯了樊家兄弟一眼,道:“唔,说下去……”

  樊家兄弟兴致勃勃道:“我们在热烈响应四大号召。这一段收获太大了。”

  贺老总沉默了片刻,突然拔高声音破口大骂起来:“他奶奶的!简直是土匪嘛!还好意思说呢。你俩****的给老子听着:像你们这号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流氓、恶棍,我贺龙要还留着你们的狗命,简直枉作共产党了!”

  贺老总愈说愈气,人们看见他那紫黑的脖颈上一条条青筋轱辘辘滚动着,连那一撇油亮的胡子仿佛也在索索抖颤。人们看见他那红红的眼睑里突然涌上两泡亮晶晶的泪水。那泪水转动着,一副欲要掉出眼眶的样子。

  四周静得一丝儿响动也无。

  贺老总朝警卫人员挥挥手。两个年轻的战士便扑向樊家弟兄。那俩****的这时早已变成一滩稀泥。老大樊明高嗓子里咝咝响着,总算憋出一句话:“老总饶命……”老二鼻子口里没声息,下面却一连放了几个响屁。

  警卫人员将樊家兄弟提溜着拉到湫水河畔,回头看着贺龙,好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做下去。贺龙坚定地再次挥手,说:“杀,马上杀!我贺龙今日要独断一回了!”“叭”“叭”两响之后,贺龙转向围观的人群,拱手道:“我贺胡子对不住父老乡亲哪!我请大家相信共产党……”

  贺龙喉头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猛然转身跃上马背继续赶路。人们看见,他那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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