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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作者:刘维颖

第92章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七日晚,被围困四个多月的三交敌伪军四百余人乘夜色突出重围,朝着离石溃逃。碛口游击队奉命抄小路赶往离石与三交间重镇大武一带袭击敌人。他们在沿路埋设地雷五百多颗,用密集的子弹,威力巨大的手榴弹、掷弹筒给仓皇逃窜的敌人“送行”。敌死伤近百。战斗中所用地雷、子弹、手榴弹和掷弹筒都是黄河兵工厂自制的。

  在此之前,钟底和石门墕据点已被先行拔除。两个据点都修有坚固的碉堡,在喊话劝降不成的情况下,八路军某部十七团用程琛冒死采买自敌占区的特种炸药将敌人干脆利落地送上了天。接着,十七团用同样的方法让三交守敌修筑在南山、北山和寺梁坡的四座碉堡中的三座也在一夜间灰飞烟灭。困守在镇子里的敌人在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中丧魂落魄再也没有了作困兽之斗的勇气,终于作出了赶快“战略转移”的决定。

  当意大利宣布退出战争,希特勒宣布无条件投降,苏联对日宣战和美国人在广岛、长崎扔下原子弹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到水旱码头时,碛口人实际上已经在提前欢庆抗战胜利了。

  早在那一年春回大地的日子里,碛口市及周围数十里地内的村子里就掀起了抗战近八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大兴土木热潮。到五六月份大行雨水的季节,那热潮本该渐渐消退了。谁知竟是愈演愈烈。几年来,被鬼子放火烧毁的房屋又被修葺一新。一孔孔土窑在接砖口石面,还有数不清的新房从平地冒了出来。

  阴历六月的一天,程珩从晋绥边区首府所在地兴县回到碛口,刚到高家坪,他就看见村里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户人家刚给五孔窑洞挂上青砖面子正在“合龙口”,响器吹得火上浇油一般。看热闹的村民把路也阻断了。程珩那时正坐在边区政府派来送他的一辆破吉普上。他忙吩咐司机停车放他下去,他要步行着回寨子山,实际是也想看看热闹。

  “合龙口”是窑洞挂面最后一道工序。碛口人喜欢住冬暖夏凉的土窑洞。窑洞依山崖镟好后,要用青砖或“块石”在前脸接口,既为美观,又为结实。因为用砖石为窑洞接口实际是顺着窑洞前脸砌筑一个墙面,故称为“挂面”。一院窑洞一般为三、五、七孔。在全部工程临近结束时,匠人在中间一孔窑洞正上方留一四方小口,谓之“龙口”。按照乡俗,那龙口是用来放镇宅之物的所在。程珩下车时,见窑主正将一应镇物一件件传递给站在龙口跟前的匠人手中。计有:纸墨笔砚各一、钢针七支、银币一枚、铜镜一面、鲤鱼一尾、名香七种、精药十二、玉印一方、五金五谷各一包、五色布五色线若干。匠人将诸多镇物在龙口内一一摆置停当,取一块半砖将那小口封死。又让窑主取来桃木弓、柳木箭,与一双红漆筷子绑作十字挂在龙口外,上遮六尺红布。那时,响器吹得更上劲了。便有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还有一支接一支的“高升”凌空飞起。硝烟弥漫中,窑主与全体工匠在天地爷前叩拜,又有油炸的果子、福馍、香烟无数自窑脑撒下。那站在龙口边的匠人左手拎着一把瓦刀,右手提着一个泥斗,操着沙哑的嗓门唱开了“合口歌”:

  脚踩窑脑手提斗,鲁班留下合龙口。我合龙口正逢时,八仙正在空中游。大的张大仙,二的李二仙,刘海本是上八仙,脚踩云头撒金钱。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摇钱树,四撒聚宝盆,五撒五福临门,六撒六六大顺,七撒七子团圆,八撒八仙过海,九撒九凤朝阳,十撒十全十美,再撒福寿安康。所有吉利撒在院,荣华富贵万万年。

  这时,至少有二三十个乞儿一拥而上,与主家讨要赏钱。他们叮叮当当敲着破碗,唱起了道喜歌:

  太阳出来红花开,我给主家道喜来。来得巧,走得妙,主家合口我来到。这院地房(方言,即住宅)修得好,一线修得五眼窑。五眼砖窑一齐起,这是主家一大喜。扯的红布窑前挂,如同仙家来点化。一支新笔一盒墨,一副砚台中间摆。新书一本搁在内,辈辈下来出秀才。桃木弓,柳木箭,七个新针五色线。大炮小炮不缺音,年年起来定高升。背靠金山面朝南,一处宅院修得宽。财门开得圆,富门闭得严。又是财,又是宝,人财两旺实在好。唱喜之间抬头看,师傅正在垴畔站。拿着瓦刀拿着砖,头发粗的缝缝都抹严。筑得又好又结实,子孙百代没弹嫌。

  按照乡俗,“合龙口”盼的是多来乞儿:“越要越有,富贵长久”。窑主那时就用红油托盘将一些红包送到了众乞儿面前,又招呼家下之人拿出喜馍打发。于是在一派嬉笑声中,这一拨乞儿离去,又有新乞儿到来了。

  程珩就是在这时被窑主发现的。窑主朝程珩一躬到地说:“啊呀,程先生!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嘛。正想着如果能请个文化人来题首贺诗,今儿这事就十全十美了,没想到刚这么想哩,咱这搭最大的一个文化人就来了。这可真是天意哪!程先生快请,快请!”

  程珩早就听人说过,合龙口时有请文化人题诗作贺的,可他从未亲眼见过。没想到今儿他倒得亲身经历了。他知道,窑主此时相邀,被邀者是万不能推辞的。于是便微笑着朝窑主打躬道:“恭喜,恭喜!”那时,窑主的家下人早将笔墨纸张准备好了,摆在天地爷前刚刚放罢镇物的桌面上。程珩略一思索,走上前去,挥毫写道:

  时逢吉日晴光好,

  胡马惶惶望风逃。

  喜得屋宇耸天立,

  更添福寿满地娇。

  狼烟漫漶是昨日,

  世道清平在今朝。

  堂前紫燕绕梁时,

  应有繁花众手描。

  程珩此次兴县之行,专为李静昭雪之事。

  李静是在三交据点被拔除的第二天辗转回到碛口的。那时,碛口人已知程琛开车逃离离石时摔下悬崖牺牲,但不知具体细节,也不知遗骸可不可以收回。上午军区、军分区来人,与碛口军民召开万人追悼大会,之后,在程家坟地暂建衣冠冢,说一待找到骸骨即行重新安葬。八年抗战,碛口人被鬼子杀死数百。****党员中,被碛口人看作“人尖子”的几个人先后牺牲。还有一些人,他们虽不是****党员,但他们在鬼子汉奸的刀枪面前没有熊,死得有骨气,碛口人同样将他们看作故乡的骄傲。他们一次次参加追悼会,眼泪已经流干了。所以当程琛的死讯传到碛口时,碛口人显得很平静。甚至程家人,程云鹏夫妇,也没有苦痛得要死要活。程家这个年轻人的死,好像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只有程珂,几次哭得昏死过去。当她终于冷静下来时,人们见她久久跪在耶稣像前为亡灵祈祷。她将那祷词念得十分清晰,像在学堂背诵书文似的:

  耶和华啊,

  求你将你的道指示我,

  将你的路教训我。

  求你以你的真理引导我,

  因为你是救我的神,

  我终日等候你。

  傍黑时分,程珂结束了她的祈祷。她站起来,款款走到程云鹏夫妇面前,一句话不说就跪下了。她朝着她的叔父和婶娘叩头道:“叔,婶!从此我就是您二老亲生的女儿了。请受女儿一拜。”

  程云鹏夫妇在愣怔了片刻后,哇哇大哭起来。哭着将程珂搂在怀里。这时,人们才想起:程琛的死,让这俩老人从此成为一对孤独了。程云鹤猛然意识到,现在他最需要干的事是什么。那时,三槐堂盛家老小也在场,程环在牢房听说此事后,捎话对程云鹤说:“爹,将儿过继给叔好了。咱这头还有大哥哩,我会和珂珂一道照应叔叔和婶婶的。”程云鹤说:“好啊,好啊,这正是我的意思。”回头便看定程云鹏夫妇征询他们的意见。谁知程云鹏刚要点头,白玉芹从背后拉他一把说:“哥和侄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侄儿现下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哥嫂养他那么大容易吗?我们怎好……”

  程云鹤还想说什么,被盛如蕙的胳臂肘子碰了一下,忙住口了。其实他也清楚,这过继的事,女子好说,男子就麻缠多了。因为此中牵系到了将来的财产继承问题,所以许多事主是宁肯过继外姓旁人,也不愿接受本家侄儿的。程云鹤被妻子的臂肘一碰猛然醒悟了,再想想弟媳刚才那神情,就将对方的心事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时,盛家小爷盛慧长提出了一个建议,倒让众人都点了头。他说:“让陈狗蛋来吧,他爹死了,他来最合适。”

  原来,那陈老三牺牲后,盛慧长将陈狗蛋接到三槐堂同自己住到了一起。两个孩子像是完全忘记了前段因一个儿童团长的位置弄下的芥蒂,现在竟好得像一母同胞似的。也是亏得慧长这孩子心地原本善良。当狗蛋儿突然成为孤儿时,他想到自己曾在马有义面前打他小报告的事,心里后悔极了,当即跑到陈老三家,将陈狗蛋接来盛府。盛慧长对盛如荣说:“爷爷,爷爷,您看狗蛋多可怜呀,就让他住在咱家吧。”盛如荣自然是一百个答应,还拍着他的脑瓜连连说:“好,慧长真是个好孩子!”

  现在,盛如荣听了慧长的话,觉得倒真是个好主意。于是便回头征询程云鹏夫妇意见,见二人有应允之意,便又亲自回西湾找到陈狗蛋商量此事。盛如荣说:“孩子,这事你别勉强,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呢,就别答应。你住在盛家,就如同我盛如荣的亲孙子。爷绝不勉强你。”那狗蛋想想问:“我过了那边,往后还能常和慧长在一搭吗?”盛如荣说:“那是自然。”狗蛋说:“好吧。”二人就相跟着往程府走。可是半道上,曾经作过儿童团长的陈狗蛋却又说:“程云鹏是财主,是反革命!”盛如荣说:“他是财主不假,可他哪是反革命呀?你可别忘了,他家同你家一样是烈属哩。”陈狗蛋想想说:“行啊!”

  就这样,程云鹏夫妇有了一儿一女,两颗苦痛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些慰藉。

  就在那天晚上,李静乘着夜色回到碛口。他没有回家,直接进程府来找程珩。

  李静见到程珩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找到程琛,我该死啊!”

  程珩急切地问:“你说没有找到,难道程琛他还活着?”

  李静将他在敌营中如何物色帮手,如何说服他们与自己一道实施救人计划,却不料途中出错,程琛为掩护他们仨人脱身,驾车继续前行,结果汽车坠崖起火爆炸,却不见程琛的踪影,四人中只他一人侥幸脱逃的情形述说一遍。程珩听着,仍是急切地问:“你是说,爆炸现场连程琛的骸骨也没有找到?”

  李静落泪道:“是呀,是呀!辛健和小山秀夫的遗体已就近掩埋,将来可以起回来。可程琛他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敌人搜过山,我呢,也怀疑他在汽车坠崖前跳车逃离了,就在附近十里地范围内找了四五天,可还是毫无结果。您说这事怪不怪!我想他还活着,我还要去找。”

  程珩道:“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等报告上级后做决断吧。现在碛口已开过程琛的追悼会,别的情况先别公开说了。”

  那时已是深夜。程珩看李静衣衫褴褛、浑身污脏,少气无力的样子,忙将母亲叫起来,一起伺应李静洗涮、更衣,做了热汤面给他吃。程珩坐在一边看着李静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说:“兄弟,这些年你受苦了。”李静喉咙里吭吭道:“主要是心里苦哩。”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于是推开碗筷一阵大恸,将程云鹤也惊觉了。

  程云鹤一见是李静,不由神色大变。程珩忙对爹说:“李静是自家人,不是汉奸。”程云鹤才坐下来细细端详起李静来。看着看着,不由也掉起泪来。

  李静站起来说,他想去看望一下程琛的父母。程珩便起身去将叔父和婶娘叫起来。李静进屋就双膝跪地,朝程云鹏夫妇叩头道:“您二老要节哀顺变啊,只要我李静在世,我就要把您二老当作我的亲爹娘侍奉。”没想到程云鹏和白玉芹一见李静就扑上来又踢又咬又殴,任程珩如何解释,二人只是一口一个“狗汉奸”地唾骂。程珩费了好大劲才护着李静退出程云鹏夫妇的屋回到自家这边。

  李静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叹息道:“看来我要为自己辩白,难哩!”

  当晚无话。第二天一早,程珩早早起来,就让母亲为他们做饭吃了,又让李静装扮成商人模样,二人从自家牲口棚里牵出两匹骡子骑了,打算直接上兴县去见贺老总。

  谁知二人刚出大门,就被市委保卫科蛮太岁领着人挡住了去路。原来是叔叔婶婶将李静到了程府的事报告了马有义。

  程珩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跟了蛮太岁等去了市委。

  马有义一见李静就说:“好啊,看见日本人要完蛋了,就伪装来投八路军、共产党?又说:老实交待,程队长是不是你害死的?”

  程珩将马有义叫到另一屋,将李静的事说了一遍,建议马上将情况报告上级,等候上级甄别处理。马有义勉强同意了。但却让人马上给李静上了脚缭手铐,禁闭起来日夜派人看守。

  如此,李静就在市委保卫科的禁闭室过了半个月的囚徒生活。那一天,****离石县委敌工部打电话来,让把李静直接送到专署特委去。程珩便也尾随蛮太岁北上了。

  途经三地委时,程珩找到了副书记傅鹏。

  程珩问:“傅书记,我听说崔鸿志牺牲前,曾挣扎着赶来这里见您,果真有这事吗?”

  傅鹏道:“有这事。”

  程珩又问:“所为何事?”

  傅鹏道:“只说出‘李静他不’四个字,就断气了。哎,我也纳闷哩,从南沟村到这里,几十里路啊,他竟然忍着那么重的伤痛,赶来这里。可是只说了半句话,让人费猜呢。”

  程珩说:“谜底我清楚,您想不想知道啊?”

  傅鹏道:“当然。”

  程珩说:“那就和我一道去见趟贺老总。”

  傅鹏便不再言语。二人相跟着走出机关。程珩边走边将李静的事给傅鹏约略说了一遍。他们于第二天下午到达兴县,然而遗憾的是贺老总当时不在专署。二人便将他们所知情况写成文字呈送特委。此后七八个月,李静一直被覊押在那里接受调查。程珩又去过两回,均未见到贺老总。他也去找过特委领导。领导的答复只有一句话:“您提供的证据不足,不足以证明李静的清白。”这不,三天前他又去了。没想到这一回竟是出奇的顺利。当晚他就见到了贺老总。贺老总耐心听了程珩的情况反映,当即打电话让特委将李静的案卷及李静本人一并送到他办公室来。老总就着微弱的灯光细心地看了程珩早在头一次来专署时呈送的李静写在“竹叶青”商标上的情报原件,随即又听取了李静几年来工作情况的说明。之后,连夜叫来组织部长,让在外事局为李静安排工作。特委领导亲自跑来了,问:“不用继续审查了吗?”贺老总先是沉默不语,随后在桌子上猛击一掌,跳起来发开了脾气:“你们不长脑子吗?李静要真是汉奸,他会自己跑回来?李静要真是汉奸,那么多情报的来龙去脉他能根根梢梢全说出来?”贺老总还想骂下去,却突然住了口。他慢慢坐下来,划一根火柴点上烟斗猛吸一口,和缓了口气,道:“还审查什么?我们这些被党派到敌人营垒工作的同志,确实是出生入死啊!如果我们抓住一眼就能看得明白的事审查来审查去,岂不是让同志心寒吗?”贺老总当着程珩和特委那位领导的面,紧紧握着李静的手说:“李静同志,你辛苦了,谢谢你啊!”一句话说得李静热泪滂沱。贺老总开玩笑地说:“李静同志,你父母因为你这个汉奸儿子,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以回家去住一段再来上班。”李静说:“不,老总!这些年来,我是没有一天不想回到自家人这边来工作啊!我要马上投入工作。马上!”

  程珩没想到这一次北上事情会这么顺利就得到了处理。他又一次亲眼目睹了贺老总的平易亲切和果断练达。在回碛口的路上,他想:这共产党前途无量啊!怪不得老百姓总是向着共产党呢。这么想过之后,内心却又突然生发出一丝隐隐的忧虑。忧虑什么呢,他又一时说不大清。说不清就不去说它了。反正程珩这一回是满心高兴呢。

  日本人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天,碛口人从早上一直“疯”到了深夜。捷报传到这里是头天夜里的事。马有义连夜召开军政干部会传达并做了举行盛大庆典的部署。程璐和冯汝劢将两所学校的教师连同高年级的学生组织起来,写了数不清的红红绿绿的标语,并将它们连夜张贴出去。一早,当碛口人走上街头仔细读着这些标语时,便在感受到喜庆气氛的同时,隐隐地又有一些忧虑爬上心头。因为那些标语除过欢庆抗战胜利的文字以外,还有一些内容让他们既感到新鲜又似曾相识。其中“废止国民党********,建立民主联合政府”,“拔除几千年封建专制根,建设自由民主新中国”,“美国政府扶蒋反共绝没有好下场”,“迎接两个命运挑战”等等文字特别引人注目地提醒他们:这世事怕是还难太平!

  程珩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些标语寻思着。其实,类似的文字他在两三年前就在报纸上读到过,而且,随着抗战胜利的日益临近,这些文字出现的频率是越来越大了。比方在民国三十二年七八月份《晋绥日报》转载的延安《解放日报》社论《质问国民党》中,在同年十月初《晋绥日报》转载的延安《解放日报》社论《评国民党十一中全会和三届二次国民参政会》中,在去年十月《晋绥日报》登载的新华社时评《评蒋介石在******的演说》中,在今年四月****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表的开幕词里,以及在该会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上,在闭幕词《愚公移山》中。而在此次会议后延安《解放日报》所发的社论,新华社所发时评,以及******在各种场合所发表的讲话中,类似的文字更是反复出现。程珩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深知蒋介石头脑中的封建专制意识根深蒂固,国民党也好,参政会也罢,不过都是他实施封建专制的工具而已。共产党、******想要制止蒋氏这么做,唯有以军事决高下一途可走。中国人民经过漫长的八年抗战,多么需要和平啊!可是,和平能实现吗?程珩不由摇了摇头。

  在市街最繁华的拐角上,程珩看见墙壁上贴着用金漆写成的“抗战八年碛口死难烈士纪念榜”。他看见了崔鸿志、程琛、陈老三以及他的妻子盛秀兰的名字。有许多老人、妇女买来香表在祭奠亡灵。更多的人则以肃穆沉静的目光表示着他们的哀悼。程珩的眼睛湿润了。他的眼前闪过了他的“挑担儿”崔鸿志的面影,接着是他的兄弟程琛,他的发妻盛秀兰。想到了妻子,他的内心感觉到了一阵锐利的刺痛。伴随着这阵刺痛的,是满心的歉疚和羞惭……

  程珩在“纪念榜”的末尾,看到了河田秀子、辛健和小山秀夫的名字,也看到了李子俊的名字。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欣慰。他知道,这是李静的平反昭雪带来的结果。他想起,那天从专署返回,他没顾得进家,就直奔李家山,向李子发传达了这一好消息。当时,李子发听了,竟半晌呆若木鸡。之后,便是一阵大恸。接着,他竟“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朝着专署所在的方向叩起头来。李家人紧随李子发跪了一地,唏嘘之声听着让人心碎!程珩理解他,为自己终于办成这件好事而高兴。可是在高兴之余呢,不由想起几个月来自己为这件事上下奔波的种种经历。贺老总说得多好啊,这是一件一眼就看得清的事呢,可是为什么办起来竟会这么难呢?看情形,一件事的臧否就靠一个人点头或摇头是不太好办呢。许多见闻他是似曾相识啊!一丝隐隐的不安、不快在他心中滋长了……程珩不由摇了摇头。

  程珩转身朝着前街走。这时,他看见了盛秀芝。盛秀芝一手拽着小平安,一手正指点着“纪念榜”上崔鸿志的名字对儿子说:“那就是你的爹爹!”小平安仰起红扑扑的脸蛋问:“真是爹爹吗?爹爹是一张红纸吗?”盛秀芝眼里便有大颗大颗泪珠掉下来了。程珩忙走上前去打招呼说:“秀芝妹子,快带着孩子上黑龙庙看热闹去啊!”

  黑龙庙正在演戏。为庆贺抗战胜利,碛口市军政各机关、儿童团、妇联,以及附近农村都赶排了节目,一家接一家登台演出。

  程珩陪了盛秀芝走进黑龙庙时,盛慧长正在表演他的“练子嘴”《共产主义是天堂》。满戏场黑压压的观众哄笑着,气氛热烈火暴。盛秀芝听着笑道:“我们家这二吊子跟着马有义倒真练出一张好嘴了!”程珩不说话,只是认真听着。这“练子嘴”他曾听过一次。觉得编创者描绘的那一幅美妙情景还真是让人心旌激荡呢,但愿这个天堂早日成为现实啊!此时,他听得那“练子嘴”的后面又加上了新内容,道是:

  共产主义就是好,封建专制要打倒。蒋介石,大骗子,民主参政摆样子。说给各党留位子,实是自己一家子。说让民众挑眼子(方言,批评政事),实只容你溜沟子。共产党,像太阳,把咱百姓眼照亮。蒋家骗术露馅子,疥虱(介石)放屁掉裤子。恼羞成怒变脸子,把咱百姓当傻子。刮民党(国民党)眼里起疔子,********是它命根子。谁要拔它毒秧子,它就砍你脑瓜子。同志们,同胞们,拿起咱的枪杆子,握紧咱的刀把子。排好阵势攒劲子,单等中央吹哨子……

  程珩看见,马有义站在侧幕后,露出半个脑袋正在给慧长提词儿。

  程珩边听边想:********是国民党的命根子,但首先是蒋氏的命根子啊,你要拔除,他能让?这内战怕是不可避免了。

  程珩没有兴致再看下去了,和盛秀芝打声招呼独自一人走出黑龙庙山门回家去了。

  程珩感到头疼欲裂,便躺在床上昏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口号声惊醒,睁眼一看,已是夜里八九点钟的光景了。盛如蕙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看着他问:“不睡了?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快起来吃饭吧。”这时,程璐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说:“啊呀,哥,今天这个日子,你能睡着觉?”盛如蕙朝小女儿呵斥道:“你咋呼甚呀?你哥这些时累坏了。”程珩问:“小妹,外面喊叫什么?”程璐说:“你别问,快跟我走。咱们一道参加提灯游行去。”

  程珩跟着程璐走出街门一看,只见从碛口市街、西头到寨子山、寨子坪、樊家沟、高家坪,渡过湫水河,再到冯家会、侯台镇、西湾、西头的环形路线上,密密匝匝的灯光推涌着,挨挤着,流动着,闪烁着,如同天上的银河坠落人间。一阵阵口号声此起彼伏。在黑漆漆的暗夜里,你只感觉那呼喊声就是灯光发出的。这时,你再看那条灯的河,分明就觉得它是一条呐喊着的火龙。

  程珩跟着程璐来到村口,终于看清了那些拎着灯笼的人们。人们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镇街,走过西头,跨过湫河,经由寨子山朝前走去。在自家村头上,许多人站住了。他们正对了程府门楼呼喊:打倒国民党!废止国民党********!

  一丝不快掠过程珩心头。他回头看了程璐一眼。程璐哈哈笑着说:“谁叫您是国民党来着?赶快退出国民党,参加共产党吧。我代表本党欢迎您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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