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风满楼(1)

　　唐岩红了解胡林的品性，知道他马上就要干什么，左想右想不踏实，晚饭后悄悄坐车到师部驻地，到处转，找来找去，却就是没看见师长的影子。待在路边等师长的车，王政委正好过来，唐岩红把解释民主评议的想法跟政委说了说，王政委熊他一顿：“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又不是谁操作的，回去吧！”

　　可能政委又跟师长说了，师长晚上又打电话来，唐岩红还是很激动地又说了一遍：“师长我用党性和军人的人格保证，这个民主测评的结果跟我们任何个人都没有关系，我和胡林都感到出乎意料之外，太想不到了，请你一定理解我，理解胡林……我们年年接那么多兵，我们团的干部没收过一分钱礼，基本没有不合格的兵。我俩搭班子这几年我们团合格的干部没有一个提不起来，没有哪个讲关系讲个人感情。如果做那样的事，这部队的好作风一夜之间就会塌了！”

　　唐岩红讲得很冲动，也让寒星感觉到严重性：“唐政委，你们听谁说我对你们个人有意见？民主测评就是公开公正评价嘛，听到这个结果我是有点火气，可也不能把我看得那么没水平，都是堂堂的领导干部，我军上校大校高级军官……无原则地记到哪个人头上？简直开玩笑！演习这么紧我还在为胡林提拔的事到处找领导！”

　　“这个事确实……有点闹误会了师长，真误会了！”唐岩红一下觉得解脱了不少，恨不能蹦着高说，“师长，师长……可能这家伙因为这要闹转业哩！”

　　“他是个狗东西！”

　　寒星摔了电话，第二天坐车立刻赶到975团驻地，到处找胡林，可是找了三次都没找到他。只有唐岩红知道他藏哪去了，但说不通他，只好给师长搪塞我考虑他是不敢见你……师长……”

　　胡林一个人躲在三营营部的帐篷里。唐岩红送走师长就坐车过来跟他聊天。晚上8点多了，窗外月色朗朗，胡林突然提出让唐岩红打电话找詹海鹰，让他过来喝酒。电话打通，詹海鹰说他正陪着观摩组的刘副部长吃饭，跟刘副部长一起搞过材料，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请请人家，团里班子成员都在作陪，走不开。

　　胡林接过手机说你现在必须给我过来，带着刘副部长，我们也要请他，我这里什么都有，请他给我这个面子！”

　　詹海鹰怎么解释都不行，骂也不听，只好跟刘副部长解释了一K，把那边草草收场，带着刘副部长坐车匆匆赶过来。以为胡林和唐岩红起码是在何大庄小酒店里，却被副团长带着径直钻进帐篷，小桌上也没什么美酒佳肴，只有兵们刚搬来的一堆啤酒，坐都没地方坐，搞得詹海鹰很尴尬，也很恼火，刘副部长也搞糊涂了，但对胡林这个团长还是很尊重。

　　詹海鹰穿着挺干净的迷彩服，气得一句话都不说。唐岩红也很尴尬，说要不我们马上开车带部长到外边去？”

　　胡林却很牛气，拉把椅子，上来就给他俩满满倒上两大杯，往桌上一暾说部长，这就是感情，把你请过来跟我喝杯啤酒，给我这个面子不？”“很好，很好，胡团长请我，是给我面子！”刘副部长倒也是痛快脾气，对基层干部这种脾气还是适应的。

　　“那就喝！”胡林喝上那一杯，趴桌子边上说，“部长，我和弟弟同时考上大学，家里负担不起同时上学，部队上学不用掏钱，那时我们那儿好多村庄都有在前线牺牲的烈士，我就报了这军校，和詹海鹰头一次打靶时报告：班长，准星高出一块……”

　　刘副部长喝了那杯酒说知道知道，你这些革命历史我早听说过嘛！”

　　“虽然是军校，可我觉得经过三年学习对一生有很大作用！”

　　“你那时确实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顽石，”唐岩红骂他，“可现在更顽固，还臭得很哩！”

　　“我那时啥都不知道！”胡林流着泪笑道，“我们那批一起来975团42个，现在集团军也不过十几个。多少次提升我都是不在家的情况下，当三年连长，副营长提营长是最年轻一个，家里有急事回去，回来听说报我营长，还感觉不理解，就想没有理由不把工作做好。一年后上南京学习，回来后到问题多的营，带成了先进，提团参谋长，两年后副团长，兵都知道我要当团长，我还不知道！当团长第一年，老王副团长喝多了给我牛逼：我1979年打仗你多大？我10岁？叫你叔叔？可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我是团长，你是副团长，不听我命令别怪我给你难看！从1986年毕业到今天，就休过半个月的假，就是感觉自己走了不合适，一有任务就不踏实，这时我走了你放心吗？你放心我还不放心！”

　　“我们确实是组织上培养嘛，没考虑当什么官，就在于部队风气很正！”唐岩红又来激情了。“部长，喝！”胡林猛给刘副部长干杯，“你不要理詹海鹰，这小子们现在都看我笑话！我们975团只要领导在，一呼百应，不管任务多难都完成，老他妈批这是二杆子作风，我就是不服！不顾一切地完成任务，那是成就感！一走进975团，兵看见你就嗷嗷叫，呼呼地练，回到这天地里看哪儿哪儿舒服，有这样的部队，任何军人都会感觉这辈子够了！”

　　“好像272师就他一个步兵团？”詹海鹰平平心气笑了，挺帅地替刘副部长挡着跟他喝，“老大，位置别老摆不正，975团牛皮再大还是一一个团，不是三个！联合军演我们977团上一个连，扮演恐怖分子，我看你也别太大意，搞不好我让你们下不来！”

　　胡林却不理那个茬儿，继续对刘副部长说：“转业了我失败了吗？任期满三年的团职干部都是转业对象，为什么非让领导撵着走？走到哪儿我也坚信不移，这支部队不会为国家为民族丢人的！走到哪儿我也不会走到为钱丢家丢命，不能丢掉这荣耀！”

　　胡林酒量很大，喝点啤酒还是有节制。唐岩红火了，把啤酒啪一声摔地下：“你这个二球！”

　　“啥转业？”詹海鹰很吃惊，“谁说让你转业？”

　　“我要求转业，咋样儿？兄弟？我今晚就是要听听你的意见，刘副部长也是我们老上级，老哥，都给我帮帮忙！”

　　唐岩红对詹海鹰和刘副部长火辣辣说：“师长都火了，找他三次都不见！”

　　胡林说：“你现在要师长电话！”

　　“都快明天早上了！”

　　“师长不会睡的……”

　　詹海鹰给他把手机扣住了，笑嘻嘻的：“找师长干什么？师长不管，我的确第一次听你老兄有这个想法，把你活思想先给我说说，我和部长帮着分析分析……实话实说，这也不是个坏事！”

　　胡林噘起嘴笑了，真想找詹海鹰出出主意，看看刘副部长，笑着说：“部长你别笑话，我们感情很深，我内心躁得很，所以把你也拉来，帮帮我。妈的部队这落后的经济文化，战士太苦了，当领导特别累！这次演习出发前我到河阳去一趟，那一趟感受好深！河阳人见过大世面，建设比咱卫阳好。去跟我那几个同学勾画河阳蓝图，一个工业不要引进，引进生活，将来我要在河阳生活，周围生活很好，京九铁路，引进院校，河阳地便宜，文化氛围好，经济发达，工作在周边城市，生活在河阳……你说我是献身国防现代化还是献身国家现代化更好一些？”

　　刘副部长笑了：“目前我的感觉，你胡林献身国防现代化，还比较有用处！”

　　唐岩红很恼怒地骂起来：“妈的，你真想当逃兵哩？你想走，我就组织全团干部把你灌死，来个杯酒释兵权，想主动交权？便宜了你！”

　　“这不咱哥儿几个商量吗？”胡林垂着食肉动物的脑袋，其实还很狡猾。

　　詹海鹰笑了，挺兴奋，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胡林肩膀：“老大，实事求是说，我就跟你说，还有部长和唐岩红，其他咱谁都别说，我们俩分析一下09军军事干部这条线，谁轮到了谁还轮不到，我给你分析，这一次装甲师师长位子空出来，如果咱们郭副师长解决了，师里有位子了，你解决了还行。解决不了，如果再熬两三年也不定调了你，部队就怕出事，出个事受个处分还不如早走！今年我算一算，副团职转业的最合适的是何新，如果他不走换个正团职的，就你满四年了，才38岁，交地方最好安排了，到河阳说不定还当个实职局长，我看是也不愧为明智的考虑……唐岩红你说呢？我分析得对不对？我都想走，满四年正团到县级市弄个小局长，到河阳去生活，我也想去！”

　　“我很敬佩，也非常敬佩你团长……”唐岩红都顾不上跟詹海鹰胡闹，很真诚，真诚得快掉下眼泪，“你们两个老同学能考虑得这么清醒，我心里早就有数儿，可是叫我开党委会报你转业不可能！你现在只有一个思想准备，年底之前必须给我晋大校！”

　　“噫，老唐也够鼓动的！”詹海鹰笑着说。

　　“你看我还像能拒绝的样子哩？”胡林咧嘴笑了，又很真诚地看着刘副部长说部长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部队中青年军官，精神上负担很重，干，往前走能走多远？很难说不打仗，军队规模收缩是趋势。有感情，带这些年兵，打住不甘心，往前走没把握……I合恰是对部队有感情，我走，对部队有贡献。抢救何新我理解师长，还有在外边上学的回来要安排，干五六年再走就亏了！外军制度好，咱们弹性大，如果人人都在一个位置上干七八年，人都更新不了，观念怎么更新？妈的过去宣扬典型在一个船上干七八年，不是典型，是压别人，压好几代！给你说政委，通过部队这些年培养’我有信心，到地方，还有发展，西方的精英都不在党政，一是军队，一是实业，我从年初思考到现在哩……”

　　胡林眼睛湿湿的。这番话把刘副部长也搞得眼睛湿湿的，上级机关的领导最听不得基层干部这些懂道理的话，刘副部长端着啤酒跟他碰杯说胡林，现在的当务之急还要把联合军演任务完成好，个人问题听从组织安排……”

　　“他这是用屁股思考！没门儿……不可能！”唐岩红端着杯子坚决地给他否决了。

　　胡林却摸起电话叫总机：“给我接寒师长！”

　　别人也挡不住，只有由着他干。师长果然没睡，胡林拿着电话，跟师长相持了半分钟，才说：“师长，让你跑几趟，我心里不痛快……”

　　“你这个邪恶的家伙……到底有什么话说？”

　　“我考虑好了，军演结束我就要求转业！”

　　唐岩红想夺下电话，但胡林非常蛮横而且意志坚定。

　　寒星在电话那边大概愣了一下，回答得直截了当：“你下这个决心很英明，四年正团，部队待遇比较低，后路没保障，你这么符合条件，有这个决心令人钦佩，问题是师、军两级党委都没这个考虑，在团级主官当中，你算是年轻的。邪恶的家伙虽然已经当了四年团长，还不到40岁，潜力还很大，我个人也没有让你转业的打算！”

　　“师里有提拔我的打算吗？”

　　“今年没有。”

　　“明年呢？”

　　“这个我们也没底，只能说，有希望，没把握。组织上培养一个人，不一定非提拔吧？”

　　“师长啥意思？”

　　“我给你交个底胡林，本来军里考虑提郭副师长到装甲师去，又暂缓了，这样这个位子又没希望了。据说军区要调你到哪个部去当副部长，我也找有关首长了解了，有这个建议，没有研究……现在有一个团职主官到俄罗斯伏龙芝军事学院留学一年的机会，我和王政委考虑你还是比较合适的人选，集团军就两个名额，一年时间，机会难得！”

　　胡林却突然发火道：“师长，我不会去留学的！”

　　寒星惊讶了：“留学都不去，一心只想当副师长……难道你不怕有人说你们975团出来的干部是官迷啊？”

　　胡林却脾气很大：“妈的头我的兵比他们差？我的部队比他们差？马上就可以比一比，我相信任何方面绝对不会比他们差！有这个钱拿出来给部队搞好装备，拉出去找个有战争的地方打打，这才是锻炼部队提高抵御侵略的能力！西服洋装出去转一圈屁蛋用？浪费人民钱出去旅游，詹海鹰也是留俄的，你也是留俄的，又怎么样？比我水平高多少？”

　　刘副部长在旁边听着又想笑又很紧张。这句话确实又差点没把师长气背过去，想摔电话，还是说：“胡林团长，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很高兴，也很欣慰。我希望你还是站得起点高一点，要有战略眼光，不要太计较一时得失，伏龙芝军事学院是名校，接受一点欧洲先进军事文明……”

　　胡林倒是心平气和了：“我要求转业，也是对部队的一个贡献，我在272师绝不是混不下去了。人都有惰性，只有处于弱势，面临挑战的时候，才有动力学本事，长见识。在部队我不年轻了，到地方还不算老’也许还有机会弄出一点新局面。等以后腿脚硬了，脑子也不灵了，再转业，哪里要我啊师长……”

　　“简直不可理喻！”师长干脆把电话扣了。

　　胡林喂了好几下没动静，又让总机给他要师长，唐岩红把电话夺了。胡林这回真的表现出丧失理智的状态，守着刘副部长骂起来：“你妈的头，寒星！你少再嘲笑我！你妈的头你有什么资格？要官是因为我们有这个资格！你没有这个资格才背后偷偷摸摸搞小动作，我们这些基层的干部战士是因为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才承认你是个师长，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要告也可以告到中央军委去，为啥球贫下中农的孩子当官就这么难，我们就只配流血拼命干吗？一天兵没当过的也能当272师师长？球毛师长，我点你是个茄子，我不点你就是个烂茄子……球毛灰！”

　　刘副部长脸色也不好看了，放了酒杯说胡林，我很严肃地告诉你，不管272师多么牛皮，人家俄罗斯陆军早就是合成部队，我们才刚开始，这次参加演习的76空降师、55海军陆战师都名气很大，对自己要有清醒认识，在演习场要多学习，出去学习更是师长关怀你！”

　　“关怀个屁！我坚决要求转业，这部队再这么下去没法打仗了，现在部队这些歪风邪气，气得我们基层干部蛋疼！”

　　唐岩红喝住他：“你出去凉快凉快！我还以为你和师长俩都很会保护自己哩，刚开始你们像两只打架的老虎，都回避咬对方要害的地方，这回好了！”

　　寒星被胡林闹得很郁闷，刘副部长回来也打电话，对胡林也有看法。所以寒星铁了心找到王春风，把胡林的话和盘托出：“这么说都不通，只有让他转业，成全他，我们有什么办法？让他走，他有本事演习结束立刻写报告，我们该提谁提谁！”

　　王春风却立刻坚决不同意，瞪起眼说：“师长你说这个我可不干，他喝酒了你知道不知道？在这种失去理智情况下说的话，师长，是不代表他真心情感的，别说你让我同意他转业，就是同意我转业，我也不许让胡林离开部队！这样的团长都转业，那以后我们这个部队到底是绵羊带老虎哩，还是绵羊带绵羊哩！”

　　“他什么老虎？纸老虎！是困兽之斗！”寒星说不通政委，也只有发个脾气，“美国人都懂得绵羊也会变成狮子，为什么我们总是没有那个想像力？”

　　寒星仔细想想，这半年多时间，他确实在不知不觉间对胡林实施了一次大迂回式的包抄，尤其是跟何新的谈话，是对胡林心理上的严重打击。大迂回，虽然缓慢，遥远，要知道军事上的胜利是激动人心的。

　　胡林就是这种性格，他想转业，这行动是完全不合理的’大家都感觉意外，实际是一种本能的困兽之斗，甚至不怕以牺牲军人前途来证明自己英雄本色。

　　两只老虎没再咬，好像又开始谨慎回避，在演习场也不碰面。几天后师干部科周科长突然亲自来到975团，拿着一张体检表，找到胡林，有点难为情地说：“政委让通知你马上到师医院去体检！”

　　胡林脸色铁青，不吭气。周科长还神秘地向他挤挤眼，说：“好事，胡团长……”

　　胡林以那股军人的拗劲死死站在那儿说：“你不说明白我就不去白抽那一管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