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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卫军》 作者:方南江

第29章

  贺远达蔑然一笑:“挑衅是你们干的事,我这是忠告。”

  赫斯沉思了一会,摊开双手耸耸肩,和解地说:“我相信,各位谁也不希望看到先生的预言变成现实。”

  赫斯先生的机智在于,既保持了谈话的友好气氛,又对贺远达的“预言”做了模糊处理。他没有说明,他不希望看到的现实,究竟是美国还会挑起不义之战呢,还是中国必将再次打败他们。

  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疲劳的太阳懒洋洋西坠,离地平线只剩下两支步枪高。车继续走了没多远,就被一条横断土路的水沟拦住了。方参谋骂了一声忙下去察看,贺东航也下了车。眼前的水沟显然是临时挖的,这一挖,路北水渠里的水就顺着水沟淌到路南来了。一个带班员从望远镜里认出了贺东航的车牌是总队序号,便纵马驰到车前,尘埃未落便向他敬礼报告。贺东航还了礼,指着水沟问怎么回事。带班员抬臂朝路北划拉了一下,说参谋长现在站的位置,是两个乡的乡界,运河水引过来,经西乡才能流到东乡,两个乡常为水撕咬,旱情严重的年景还交过火。说着他取下挂在左肩窝的对讲机哇啦了几句,就见远处几个人影抬了两块木板往这跑。带班员朝贺东航笑笑,他说这对讲机还是参谋长去年来时给解决的呢!他脸上沙尘挺厚,两只眼睛却像两孔泉,水汪汪的。贺东航掠过大片的玉米地再往前看,地的尽头有一抹隆起的暗青色,那是监墙,里面就是沙坪监狱了。

  沙坪监狱实际上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劳改农场。它坐落在古运河北岸,地有千数公顷,犯人近千名。贺东航去年曾来这里蹲点,参加过随队看押,给他的感觉是风沙大。以前他听说战士下哨回去,一只耳朵里能倒出半盅子土,以为是夸张,试了一次大致差不多。因为不敢放下帽耳朵,怕有了动静听不见,所以只好任凭无遮无拦的风把细沙往耳朵和脖子里灌。

  贺东航一下车就看了执勤中队的营区,基本去年啥样还啥样,只是房顶上雨水渗漏比去年流畅,渠道也更多。地面湿漉漉的,不少地方墙皮已经翻卷,像挂着一块块碎煎饼。好在官兵们苦惯了。一个傻呵呵的排长甚至说,没关系,又不睡在墙皮上。监区的情况也令人担忧,监墙高度不够标准,少说矮了一米,照明设施也不齐备……

  柴监狱长听贺东航讲这些问题的时候,不时地点头,鼻子里辅之以“嗯、嗯”的声音,因为嘴里正斜叼着一柄硕大的烟斗,还要定时吐出一股股带有奇香的烟来。他解释什么的时候,就用右手托住烟斗锅,那弯柄就成了指示棒。这情景使贺东航想起斯大林听朱可夫汇报。不得已,他“汇报”说武警总部首长不日将来视察的情况,以示形势逼人。

  柴监狱长把烟锅托在手里,把烟斗柄一划拉,说:“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俺爹钱少不能买。贺参座,你讲的事早该办,可我没钱。监狱基础设施维修,我打了几回报告了?没用,上面这会儿也没钱。”柴监狱长沧桑几十年,经多见广,不是武警总部来个人就能触动的。“就是国务院来人又咋样?我一分钱没贪污,查嘛,我总不能一分钱办一毛钱的事吧,嫌不行放我走,怕再找不出我这号的傻蛋!”

  柴监狱长已年过半百,干瘦干瘦。部下们说,把他的骨头剔出来泡酒,当虎骨酒卖可以乱真。他的干龄等同于这所监狱。经他教化而刑满释放和就业的犯人不晓得几多,他仍在这里,也没有走的迹象。他的一儿一女也在监狱里就了业。所以他说,犯人是有期徒刑,他是“无期徒刑”。他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他只要一说这个,贺东航的希望、要求就不便多提了。

  老柴在这片方圆享有崇高威望。几个村子里重要人物的婚丧嫁娶,要请他到场才有脸面。南乡北乡边界起烽火,也常常由他当消防。他在这所监狱里的核心地位是在实践中形成的,无人可以取代。这首先来源于他与监狱同在的精神,时间之漫长谁也比不了。他安于清贫,不贪不占,处事公道,特别是他把犯人当“人”看,他挂在嘴上的话是“犯人也是人”。他说,在咱们中国,犯了法怎么办?最大不了的无非是“两个剥夺”:剥夺自由,剥夺生命,还能怎样?剥夺什么也不能受虐待,他已经认罪了嘛!就是死刑犯,也要尊重他的人格,他都同意拿命伏法了,你还要他怎样?临刑前你要好言相劝,酒肉相送,他还得配合行刑队员顺利瞄准射击,圆满完成一枪毙命的任务呢!所以他对犯人也是以诚相待。有些刑满之后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的人,就奔着老柴在监狱就了工。据说有个还剩半年就刑满释放的犯人,老柴派他夜间看瓜田,没有干警看管。这人一连几夜都恪尽职守,偏有一夜火烧火燎地想老婆,终于挨不住生理渴求,趁夜色潜行20里,回家了。谁知赶上一个男人正和他老婆在办他想回来办的事情,他就把那人杀了。这怎么办?瓜田的任务还没完,为人要讲诚信,不能辜负了老柴。又连夜赶回了瓜田,坚持到下班投了案。

  监狱自有监狱的经费保障渠道,跟武警不搭界。但贺东航今天敢来,敢向老柴提要求,他是预有考虑的,他有马局长给他的“特权”。就狠狠心说:“我给你10万,你先把中队的营房捣腾捣腾,剩下的钱归你。”

  老柴抠着烟锅眼皮不抬:“30万。”

  “15万。”

  “25万。”

  贺东航气得牙痒,要饭你还讨价还价?他又估了估他在马局长心里的分量,咬牙说:“20万。”

  柴监狱长若无其事地装上一锅烟丝,点着了深吸一口:“这是贵州捎来的,闻着香吧?我给你个账户。走,先喝两盅。”

  贺东航坚持不要柴监狱长招待,晚饭就到中队吃。“你那叫花子样,再吃就穿不上裤子了。”

  “穷人穷对付,酒现成,到家抓只鸡子,再买几碗羊汤,成席了。”

  贺东航说:“再叫个人。”

  “甘越英,去年腊月里就咱仨。”

  20年前,甘越英因为拒不和兰双芝同房,宁丛龙从惩罚当代“陈世美”的高度出发,把他从排长撸成兵复了员。他临回乡的时候,宁丛龙考虑就这么把他送回老家不好,就提了个“两留”:留个脸面,留条出路。后来派人联系,把他送到这里当了职工。他烧过锅炉,管过园林,当过保管,开过拖拉机,如今干电工。兰双芝咬定青山不放松,跟着他到了监狱。既是夫妻又是从部队来的,监狱还是照顾,在猪圈边上腾给他们一间平房,但甘越英自来的那天起,一如既往地不跟兰双芝同房,烧锅炉住锅炉房,当保管住仓库,开拖拉机睡机窝,人缘熟了就住值班室。也有好心人劝过兰双芝何不趁年轻离婚,在周围再找一个吃公家饭的就行嘛。兰双芝说,他是个尸首我也跟着他。以后就没人敢劝了。到监狱的第三年,兰双芝回了趟家,领回一个叫明月的小女孩,管她叫妈,管甘越英叫爸。兰双芝自此算是有了伴儿,娘儿俩就这么过。如今这孩子已经20岁了,初中毕业后在监狱当了出纳。甘越英以后从附近村里抱回条小狗,取名“大宽”。大宽跟他形影不离。

  头十几年,那个叫秋萍的航运员,以后是船长,每年还要来看甘越英。起先人们不知他俩的关系,来了没人管,搞不清他俩晚上咋过的,后来知道了甘越英的遭遇,她再来时就有好心人腾间房子,偷偷让他们过夜。秋萍每次来兰双芝都知道,自有同情者报信,但她从不去堵门骂窗,照样同明月过生计。秋萍一连来了15年,最后一次来是个秋雨夜。以前她来,深夜里必传出哭声,是秋萍的哭声,那夜传出的是男女两个人的哭声。有几个青年职工披着雨衣在柳树下聆听,说甘越英哭得不是人动静,像早些年运河滩上被农人下夹子夹住的狼,嗷嗷地嚎,又人又揪心……

  柴监狱长说:“秋萍头回来我就见过她,车站离这不远,下了车自个儿走过来。就穿着那会儿航运职工的制服,挎个小包袱。人也不比兰双芝受看多少,就是比她收拾得干净,个子也高。”

  贺东航记不起秋萍,无从把她同兰双芝比较。倒是当年的甘越英在他眼前活泛起来。在同年入伍的兵里,甘越英算岁数大的,年长贺东航三岁。他属于那种“膀宽腰细必有力”的体型,几年的军营生活便荡去了他的乡土气,人出落得利利索索。解放帽檐常弯成一道美丽的弧,还要向上翘翘着。有一次部队应邀参加大清河航运系统的团日活动,要表演一对三的擒敌技艺。虽然在排练时,贺东航、甘冲英们都明确了自己应卖的破绽,注定了必败的命运,但没想到打起来的时候,观看的女共青团员竟然那么多,燕子一般叽叽喳喳,惹得贺东航、甘冲英们临时变招,要用实际行动批判“花架子”。三个小伙子蛐蛐似的围着甘越英,引须蹬腿,气得甘越英骂“我操你们的妈”!他也不按套路了,硬是七拳八脚把三个小子各个击破。芳心大动的女团员们拥上来献花。直到甘越英拒婚之后贺东航才听说,献花的姑娘里就有秋萍,但他对不上号。

  甘越英一进门,贺东航就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那手粗粝,显然缺乏热情。甘越英说:“首长们喝酒,喊我不多余吗?”贺东航说:“甘大哥不到酒怎么喝?”柴监狱长说:“别拿架了,你不来贺参谋长就到中队吃饭呢!”甘越英喊了声“大宽”,进来一条挺威猛的狗,身高齐人胯,嘴长耳短,红棕色的皮毛通体油亮。甘越英对大宽说,告诉明月我不回家吃饭了。大宽领命而去。贺东航搞不清它回去如何传达,嘴上却赞道“好狗”。

  贺东航坚持按年龄排座次,柴监狱长居首,甘越英次之,自己坐下首。甘越英在柴监狱长左首坐了,说:“你贺东航这辈子无论当多大的官,年龄你是撵不上我了。一对三,手下败将,历史无法篡改。”

  贺东航并不计较:“有要篡改的吗?”

  “甘冲英那王八蛋算一个。”

  每次见面,甘越英都要骂宁丛龙和甘冲英。骂宁政委自然跟他受到如此处理有关,那么骂甘冲英呢?是否因为兄弟俩境况反差太大,心里极不平衡?贺东航很能体会他这种心理,见了都以大哥相称,尤其在众人面前更对他尊敬有加,这大概是他俩还能把盏对酌的原因。贺东航抢在柴监狱长之前举起杯子:“越英大哥,小弟先敬你一杯。”还特意一手端杯,一手护杯,就像新上梁山的好汉受到宋江接见一样。甘越英不谦让,仰脖干了吃菜。柴监狱长看在眼里,心想贺东航这小子将来能出息个人物,善解人意,知道敬人。他端杯说:“贺参座,为你的支持,为你俩的战友情谊,我敬一杯。”因甘越英在场,他没说“支持”什么。“越英的战友每年都有来的,像你这么待他的不多。”贺东航忙说:“越英当年在团里哪样都比我强,特别是散打,三个我也不顶他一个。”

  背后讲人的好话是美德,当众讲人的不为人知的好事也是美德,会使人感动。果然,甘越英自饮了一杯,慨然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算什么?不是柴监狱长拿我当人看,狗屎一堆罢了。”几杯酒下肚,他脸上已泛出暗红。贺东航看着他,心想岁月真是无情。同是一个人,同是那套五官,怎么就生生地雕刻出一副老态了呢?仔细观察一下,甘越英昔日的青春容颜其实只是让三样东西破坏了。一头粗黑的浓发,变得斑白凋零,额头往上已经歇顶;绷得紧紧的人造革样的面部皮肤,如今像揉皱了的帆布;那双机警的灵光四射的眼睛,如今少了光泽,而且上眼皮松散,把双牛铃大眼耷拉成了三角眼。不变的只剩下一身傲气。与之相比,他的堂弟甘冲英自然也比过去见老,但那只是一种老成,老成得细发,老成得滋润,老成得看不出多少“沧桑”。

  贺东航又给甘越英满上酒,举杯说:“我这次来还有一层意思,宁政委让我替他问候你。”

  甘越英把举起的杯子又摁回桌上:“这杯我喝不着,你找甘冲英喝。”

  贺东航只当他对宁丛龙的厚此薄彼不满,笑着劝道:“一码归一码,这杯要喝。”

  甘越英已带几分酒意,他一拍桌子:“你回去问问甘冲英那个王八蛋,是他打了兰红霞的‘提前量’,还是我打了兰双芝的‘提前量’?你明天就把兰双芝带回去查体,把报告送给宁丛龙!”

  贺东航暗自吃了一惊。甘越英跟兰双芝睡了觉又要蹬人家,二十年来人们就是这么传的,但甘冲英打“提前量”的事却从未听说过。甘越英当真是有冤情吗?

  柴监狱长也喝不下去了,他划拉着烟斗说:“老宁出手太狠,就算跟未婚妻睡了,这算多大个事儿?也不至于一撸到底嘛。”

  甘越英把眼前的酒杯猛一划拉,那酒杯就横飞出去,在石灰墙上砸个粉碎。

  “我没睡,王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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