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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他们的妻子》 作者:邓一光

第21章 大妈(3)

  王馆长说:“什么后来?”

  我明白了我的话让他有了歧义,我就说:“渔洋镇外出闹红的,有没有活下来的?”

  王馆长说:“有,有四个,是留在本地打游击的,后来打不下去了,参加了民团,打过鬼子,新中国成立后当叛徒处理的。”

  我问:“其他的人呢?”

  王馆长说:“其他的人都死了。”想一想他又解释说:“你想想,当红军,很辛苦的,时间又那么长了。”

  我点头。我又问:“他们的女人呢?他们中间总有结婚成家的人吧?”

  王馆长说:“那当然,有肯定是有的,我们这里的风俗,成家都是比较早的。”他这么说着,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羞涩。

  我问:“那么,那些女人呢?我是说,那些红军的遗属呢?她们现在在哪里?”

  王馆长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但这个问题显然是思考不出来的。王馆长犹豫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问过,也许我爷爷知道一些,我爷爷还活着,你要想打听这事,我可以带你去问他。”

  我们后来真的去了,去找了王馆长的爷爷。我后来真的见到了几个红军的遗属,她们都老了,和这位名叫夏枝莲的女人一样老。我知道在整个鄂豫皖苏区,甚至在整个当年的革命根据地中,还有着许多这样的女人,她们生活在谁也不知道的大山深处,她们都老了。而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坐在初夏极其美好的太阳底下,暖暖地晒着太阳,在我们的身边不远处,就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红军寡妇,她的名字叫夏枝莲。

  那个老女人,那个名字叫夏枝莲的老女人驼着背在那里认真地翻找着虱子,她几乎是全身心地在干那件唯一的事。卧在她脚下的那条瘦狗醒了,看了我们一眼,又歪下头睡了。无论如何,太阳在这个时候是好得无可挑剔的。

  1933年的秋天是多血的,早于5月间,一贯清澈的举水河就开始泛红了,隐隐地有了腐臭味。亲任鄂豫皖三省剿总的蒋介石坐镇合肥,率二十五个师零四个旅计三十余万人对鄂豫皖苏区进行第四次围剿。数月之间,红军在鄂豫皖连打三十余仗,胜少败多,消耗颇巨,虽苦战而不能扭转战局。10月9日,鄂豫皖中央分局在河口的黄柴畈召开会议,会议决定,为保存实力,摆脱被动,分局和红四方面军总部率四军王宏坤十师、倪志亮十一师、邝继勋十二师和二十五军、王树声七十三师以及少共国际团两万四千人越过京广线向外线转移,留下沈****和廖荣坤七十五师在原地坚持战斗。六日后,该决定付诸行动。

  红军主力转移之后,整个苏区失地六分之五,人口减至七十万,麻城只剩下乘顺两个不完整的区。陈继承、卫立煌两部五个师在鄂东北大肆屠杀无论,不足一年时间,仅乘顺地区就有十一万人遭到杀害。屠杀是次递升级的,最先有明确的依据,如:凡红军及所属武装人员,杀无赦;凡苏维埃干部、农会干部、妇女会干部、CY干部,杀无赦;凡红军魁首家属及直系干亲者,杀无赦;凡扰乱局事及滋生乡民者,杀无赦。但到了后来,依据没有了,残酷的杀伐成了一种惯性,陈卫两部及地主武装红枪会在苏区内凭着兴趣逢人就杀,男人是没有任何可讲的刀砍斧剁,女人除了农协会和妇女会会员外,凡剪了短发的也一律在杀无赦之列,有实在找不出理由杀掉的,或因杀得太累杀不完的则按人头罚六百六十串钱,认罚还是认杀,自取其一。

  红军麻城独立团为复仇,于冬月初七那日晚从杨真山上下来,潜入七十二联塘,袭击了陈继承三十八师十五团,毙十五团团长以下百余人,另捉俘虏三百余人,一律用大刀砍下头来。红军将四百多颗头颅集体悬挂在一片枣林里,乘夜离去。一夜风吹霜冻后,那四百多颗头颅早冻得生硬如铁,第二天晶晶亮亮地悬挂在那里,如夸大了的冻枣一般,风一经过,相互间胡碰乱撞,发出叮叮咚咚的怪响,数日之内,鸟儿都振翅远飞,不敢栖息在这片枣林里。

  这一刀无疑戳痛了陈继承,杀戮再度升级,其残酷状亦登峰造极。田家畈苏维埃主席田世和和三名农会干部被陈部的兵捉住,陈部的兵先用刀将四人的眼珠剜去,耳鼻割去,砍掉手足,抛入举水河,三名农会干部立即沉入浪涛之中,田世和不肯溺水,拼着往日练就的一身好水性,将一个无手无足的光身子在激流中挣扎,挣得红水四涌,人就像一条断了鳍翅在血水中沉浮的大鱼,眼见着快泅过中游了,站在岸边的陈部的兵,回去抬来一门缴获赤卫队的松树炮,吱吱地点了引索,照准了河水中的田世和,只一炮,几十米宽的举水河霎时就被打得一团烂,田世和一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落下来,立时碎成了数百块,分散在河水里,肉还没有沉落到河底,就被四处游来的鱼儿噙下去,都吃了。

  1933年秋到1934年夏,乘顺区几乎成无人区,肥了的是奔走于乡间的野狗和举水河里的鱼儿,有人亲眼看见,一只壮如马驹的野狗从田间散步而过,一头没人照料的犍牛朝它哼了一声,那只野狗恼了,只一扑,就将那头犍牛扑倒在地,不足半袋烟工夫,犍牛被野狗撕得身首异处,肝脑涂地。还有人看见举水河里跃起肥猪一般大小的青鱼,鱼鳞一片片如铜钱大,油光水滑的,尾鳍拍起丈余高的水柱,那鱼儿凶悍地跃在空中,还打了哈欠,两排锋利的牙齿碰得咯咯作响,落回水中后,那牙齿上的寒光还在。

  那都是吃人的尸体吃成的。

  1934年春,我的大妈领着我的爷爷奶奶逃进了万字山,他们是和两万多乘顺地区的群众一起逃进山里去的。在此之前,我的大妈已经带着我的爷爷奶奶断断续续外出跑了半年的反了,他们有时候回到家里,更多的时候他们得背着细软和干粮到处躲藏。悬赏捕捉的名单中有我的大伯和他的三个兄弟,赏金若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任何流浪汉拿上这笔赏金都可以牛气十足地买地置房,过上财主的日子。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被捉住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即便不被砍头,罚款呢,也是交不起的。他们只有跑,有时候三个人东躲西藏,有时候夹杂在大群的跑反队伍中,朝着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蹀躞而行。我的爷爷那时已经老了。我的老了的爷爷那段日子里脾气坏透了,他整天整天都在骂个不停,他骂他的大儿子,骂他不是个孝顺的东西,骂他给家里带来了灾难,骂他既然知道打着枪造反,为什么不会保护自己的家。骂完了大儿子再骂二儿子,以后是三儿子、四儿子,但他骂得最多的还是大儿子。我的爷爷那段时间终日骂声不停,因为如此,因为有了一件可以让他发泄的事,可以让他整日从事的事,他变得整日的精神抖擞。我的奶奶只是哭。我的奶奶她是心疼她的儿子们的,她舍不得骂她的儿子们,她一直在惦记着他们,她把眼睛都哭肿了。我的爷爷气愤地骂我奶奶说:“你哭什么哭?还没有砍脑壳呢!”后来又补充了一句,说:“没良心的,都死绝了才好!”我的奶奶立刻就不哭了,她不是不想哭,是不敢哭,她一哭,我的爷爷就要咒她的儿子们,他咒他们死,我的奶奶可不想让我的爷爷这么恶毒地咒她的儿子们。他要骂她不敢管,可她不哭,他就少了一个诅咒的机会,于是我的奶奶就忍着不哭,这实在让她压抑得很。有一次我的奶奶找到一个机会来倾诉她心里的愿望,那一次他们在山里宿营,他们点了一堆篝火,我的爷爷蜷在篝火边咳了一阵以后睡着了,我的奶奶看他真的是睡着了,就悄悄地对我的大妈说:“老天保佑,他们可千万别回来呀,他们回来,被捉去了可就没命了!”我的大妈那个时候正把一些拾来的树枝往篝火里填,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听见了婆婆的话但她却默默无语。夜晚里的大山是黑黢黢的,除了篝火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这让人怀疑这个世界已经全都消失了,消失得只剩下这堆篝火。山风吹来,火焰儿飘飘忽忽,篝火边的人影也飘飘忽忽,我的奶奶有一刻以为她的儿媳妇是随着风飘走了,她以为要么儿媳妇就是同意自己的那个愿望,是在那里点头。风一直很大,我的奶奶她坚信这一点。

  所有的时候我的大妈都在竭尽全力照顾我的爷爷奶奶,她把老简家值钱的那一点细软和能够收罗到的干粮全都背在身上,然后她一边挽着我的爷爷,一边挽着我的奶奶,开始跑反。我的十七岁的大妈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多的担惊受怕,从来没有亡命地走过这么多的路,从来没有这么肮脏过、疲劳过、孤独无援过。仅仅是父辈的一次指腹为婚,仅仅是二十里路晃晃荡荡的花轿,她就成了另一个家庭的成员,她就得支撑起这个家庭来。他们只给了她三天时间来度过这一切,她甚至还弄不清这个家庭养了几只鸡婆,她就得毫无选择地挑起这副重担了。老简家是个大家,这是她在出嫁前就知道的,老简家有四个儿子,他们个个虎背熊腰、力大无朋,但是他们说一声去,就都走了,留下一双年迈多病的父母给他,他们去干他们的大事去了,十七岁的小媳妇便来替代他们做他们本该做的儿女事了。

  1934年春天,我的大妈领着我的爷爷奶奶逃进了万字山。在他们的前面和后面,还有两万多苏区的群众朝着一言不发的万字山拥去。我是在几十年后才知道那是一个陷阱,它狞笑着藏匿在那里,像万字山一样地一言不发,它的算计相当的成功,它的血盆大口一次就吞噬了四千多条无辜的生命,而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大妈正是朝着这张血盆大口摸黑而去的。

  几十年后,我在省图书馆看到如下一份资料:

  “……三月十五日,敌第六纵队指挥官卫立煌亲自指挥,以第三十师、三十一师的六个团为左翼,第十三师的两个团为中央纵队,第八十九师的两个团为右翼,共十二个团,自红安、七里坪一线分三路向我红四方面军西征后重建的红廿五、廿八军追击,拟于十九日会剿于杨泗寨地区,企图全部消灭红军。红廿五军领导和麻城地方党组织根据敌人来势凶猛、兵力强大、‘清剿’残酷等情况,为了保护革命实力和人民群众的安全,遂决定红军主力在李家楼、杨泗寨一带牵制敌人,并伺机歼灭之,一部分红军和当地干部分别动员和组织乘顺地区的群众于十七日晚全部转移到万字山一带隐藏。十八日,敌补充兵源,以二十二个团的兵力,南从麻城、东从福田河、西从黄安、北从光山拉网似的向万字山拥来。红廿五军在杨泗寨、李家楼一带占据有利地形后,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在福田河一带运粮的红廿八军闻讯后,在廖荣坤军长的带领下,急速向万字山赶来,以解万字山之围,行进到癞痢寨一带时遭到敌八十九师的阻击,红廿八军即与敌人展开激烈拼搏,终因敌众我寡,只得边打边向皖西地区撤退。红廿五军在打退敌人数次进攻后,弹药消耗殆尽,撤退到万字山一带,被蜂拥而进的敌人重重包围……”

  我在读到这份资料时心惊胆战、冷汗直淌。我不知道当年我的大妈和爷爷奶奶他们遇到了怎样残酷的屠杀。追击者是一群饿得嗥嗥直叫的豺狼,他们目标明确、眼珠通红,他们被打疼了,被踢伤了,淌出了血,血让他们更加的疯狂,那肯定是一场残酷的屠杀!而我的大妈和爷爷奶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正朝着那些高举起的血淋淋的屠刀而去!

  我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失声大叫出来。我叫:“别往山上去!别往山上去!”

  图书馆里所有的人都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他们一定认为我是疯了。

  我的大妈一生没有过孩子,这对老简家来说无疑是一个遗憾,因为我的大妈是简家的长媳,无论是我的爷爷奶奶还是我的大伯,他们肯定全都希望我的大妈能给简家生下一个长孙来的。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我的大妈日后离开简家,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还是简家对立阶级的仇人,这不能不令人刻骨铭心,如果我的大妈能生下一个孩子,有了老简家的骨血,她是否还会走出那一步,再做娇娘呢?关于这一点我不清楚,我不是一个在场的历史人物,我不能肯定这一点,但我固执地认为,若是我的爷爷奶奶地下有知,他们肯定是这么想的。

  其实我的大妈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这是被简家的亲戚们证实了的。在我的大伯离开东冲两个月后,他们发现简家美丽的长媳突然喜欢上了酸物,而且做活的时候会经常性地剧烈地吐,谁都知道这是一种妊娠反应,东冲村的人全都由衷地为简家感到高兴。简家过去是何等的热烈,何等的生龙活虎啊!简家有四个高骡大马的儿子,简家香火旺盛,简家有过这个村子里任何一家也无法超逾的骄傲,在简家所有的年轻男子一起走掉之后,简家的儿媳妇又怀上了一个,简家依然香火旺盛,这是一件令人多么愉快的事情啊!最快乐的当然还是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爷爷奶奶欣喜得无与伦比,他们到处去寻生杏或者酸萝卜,他们还抱着旧衣服讨请东家婆婆西家婶改做小衣服,他们实际上是在满世界张扬老简家有了第三代这个重大的消息。

  但是,简家始终没有走进过接生婆,我的大妈也从来没有生育过,换句话说,简家的那个肯定存在过的大孙子消失了,消失得无踪无影。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个现象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走出迷惑之谷,我真的不明白,那个孩子到哪里去了?

  1995年的冬天我回过一次乡,我在家乡安宁贫瘠的红土地上踯躅徘徊,差不多成了一条刚出道的猎犬。那一次我是作为一名职业记者为农民的税捐问题下去采访的,但是在采访之外,我还怀有一个另外的企图,我想弄清楚有关那个孩子的事,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因为如果有了那个孩子,整个简氏家族的情况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样子,简家将不会分崩离析,将不会走向末路,至少,简家的老宅不会在几十年里无休无止地蔓延着狗尾巴草、蛛网和黑色的蝙蝠,这是肯定的。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什么,关于那个孩子,所有的人都说不出什么来,他们只能证实当年我的大妈的确怀过孕,他们还证实当年老简家没有挂过红布条,没有一个简姓婴儿从老简家走出,扎煞着两只胖嘟嘟的手臂在村中蹒跚而过。那个孩子,那个曾经有过的孩子失踪了,他似乎是一颗神秘的流星,在天空中遽然出现了,又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踪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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