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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他们的妻子》 作者:邓一光

第51章 燕子飞时(5)

  沈晋东很大方,他总是要刘妈准备好酒好菜,大家一醉方休。沈晋东还给苏蔚买了好多衣料,要苏蔚做衣服。供给制时没有薪水,有点花销都是平时从菜金里节省下来的。加上过去战争年代里的一点血汗节余。沈晋东经常弄得兜里空空。他在兜里空空的时候仍然请人吃饭,一边大碗喝酒一边大声说笑。有一次罗芬对苏蔚说:“你们老沈比我们老李强。你们老沈是千金散去还复来。我们老李是个扒家婆,有两个钱就寄回农村老家去了。”苏蔚没正经持过家,对经济上的事没有体会,但想一想,沈晋东真的是个豪爽人,对金钱一向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不像有些干部,一进城就想方设法攒钱,攒几个就偷偷摸摸往乡下寄,把战争年代那点英雄气概全糟蹋了,这么一想,苏蔚心里就十分高兴。

  沈晋东很喜欢听苏蔚读诗。苏蔚读诗的时候,沈晋东就躺在床上,睁眼巴巴地看着她。苏蔚读完了,他就感慨万端地说:“你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大多数时候他会在那之后要她一回。苏蔚知道他并没有听懂那些诗文,他只是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使他着迷,让他兴奋。苏蔚觉得他不能老是这么下去,他得要学习,得要懂得一些文化才行。以后每次读诗,苏蔚都要先把诗读一遍,然后再把诗的意思给沈晋东讲一遍,那以后才允许沈晋东要她。沈晋东其实很喜欢听苏蔚给他讲诗的。苏蔚讲诗之后他的劲头会格外地足。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碰到了排律之类的长句子,沈晋东等不及,苏蔚还在讲着的时候他就去解她的衣扣。苏蔚当然不允许,这种时候他们就会在床上纠打起来。沈晋东老虎似的,苏蔚抵挡他不过,加了隔壁还有个刘妈,苏蔚怕动静大了让刘妈知道了,通常情况下总是她被沈晋东“解决”掉。沈晋东一边“解决”她一边说:“你留一半,等咱们完事后你再接着讲不迟。”可是每次完事后,沈晋东都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苏蔚怎么摇也摇不醒,剩下的一半诗自然就讲不成了。

  第二天早上苏蔚就向沈晋东讨个说法。苏蔚说:“你是共产党员,又是当领导的,你昨晚说完事后咱们接着讲诗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沈晋东哈哈大笑,说:“这就是你们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了。”

  沈晋东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不讲道理,大多数时候他是讲道理的。有一次苏蔚给他讲吴融的《燕雏》:“掠水身犹重,偎风力尚微。瓦苔难定立,檐雨忽喧归。未识重溟远,先愁一叶飞。衔泥在他日,两两占春晖。”苏蔚讲着讲着眼泪就簌簌流淌下来。沈晋东因为有了讲解,知道她是想孩子了,就连忙哄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不就是想识机了吗?反正我们也安顿下来了,一时半会儿挪不了窝,不如托人把识机捎来,免得你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倒像你自己是个孩子。”苏蔚听罢破涕为笑。笑罢心里想,自己的丈夫虽说没什么文化,性子急躁一点,却是个会体贴人的,比那种有文化而古板顽冥的,不知强出多少倍,这么一想,就在心里对沈晋东生出感激之情来。

  苏蔚毕竟是刚开始和沈晋东生活在一起,她对他还不太熟悉,但因为有了这样的感激之情,苏蔚对沈晋东的生活习惯甚至一些不良嗜好,都采取了宽容的态度。比方沈晋东在个人卫生方面过于随意;他睡觉时有打呼噜的毛病,而且呼噜声大得惊人;他是北方人,爱生吃大葱大蒜;他睡觉时爱脱光了膀子睡;他爱随地吐痰,并且吐痰声响亮,等等。这些毛病全都是苏蔚过去没办法忍受的。自从她对沈晋东有了那种感激之情后,除了最后随地吐痰那一条,别的那些毛病她都尽可能忍着。她甚至让自己学会去适应沈晋东。苏蔚是在想帮助沈晋东改掉那些毛病而又失败了的情况下决定去适应沈晋东的。苏蔚对自己说:我的丈夫是老革命,他参加过长征,爬过雪山,走过草地,九死一生,战功累累,他是党的优秀儿女,他都这样了,他夜里睡觉打几声呼噜有什么了不起?他嘴里有点大葱味大蒜味有什么了不起?他光着膀子睡觉有什么了不起?苏蔚就这么反复地告诉自己。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好像是对着另一个自己说的。感觉上有了一个对头。她是要说服自己,战胜自己。当她这么做到的时候,她真的就觉得自己好受多了。

  苏蔚这样,并不是对沈晋东就满意得一塌糊涂。她对他有崇敬之情,但她对他也有意见。有一次苏蔚对沈晋东提出了她的抗议。

  苏蔚说:“你能不能不向你的那些战友那么介绍我?你能不能换一种称呼?”

  沈晋东正在擦拭他的军官皮鞋。他打算外出。他一边擦鞋,一边努着嘴吹口哨,吹得十分卖劲儿。其实他一点声音也吹不出来,只是撅着嘴在那里做做样子罢了。

  沉晋东抬起头来看了看苏蔚,问:“你说什么?”

  苏蔚说:“你不要对你的战友说:‘这是我的老婆。’你的声音比谁都大。”

  沈晋东生机勃勃的脸上现出惊愕的样子来:“我不这么介绍怎么介绍?难道我介绍错了么?难道你不是我的老婆么?”

  苏蔚说:“你没有介绍错。我当然是。可你每次那么介绍我的时候,我总感到很别扭。我总觉得自己是一样东西,是你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东西。你可不可以换一种称呼。比如说,你可以告诉别人我是你的爱人。”

  沈晋东差一点就笑出声来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没那样。他擦拭完了鞋,把裤腿放下来,在屋里走了两圈,很满意地低头看了看,然后站下来:“爱人,什么爱人?那也太可笑了。那简直可笑得要命。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你们就喜欢弄一些酸溜溜的东西。爱人?我才不会这么叫我的老婆呢。再说,老婆就是老婆,换一种称呼,她就变成了别的什么不成?”

  他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把他的外套拿过来。她照办了。她在他的后面帮他套外套。他很高,她得踮起脚来才能够上他。他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扣好风纪扣。这方面他堪称楷模,你简直无法在他身上找出半点军风纪的毛病。他做完这一切以后朝门口走去,一直走到门口他才站住,回过身来。苏蔚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十分严肃的东西。

  “我叫你什么,你叫我什么,这些问题重要吗?不,这些问题不重要。无论我们叫什么,我们之间的性质都不会改变。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是一对革命的夫妇。是革命让我们走到一起来的,成为一家人的。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革命的。我们得感谢革命。我们得为革命献出我们的一切。这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

  沈晋东说完这番话,看了苏蔚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院子外面有一辆吉普车在等着接他去上班。

  苏蔚站在屋子当中。她想,他说得对。她不该计较他管她叫什么。那有什么重要的呢?她这样做太知识分子化了。她该把心思全部用在革命工作上才对。一想到这一点她的脸都臊红了,幸亏屋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十三

  老大识机回到他们身边半年后,苏蔚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带雨。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像苏蔚。沈晋东对女儿的出生欣喜异常。他每天回到浮图关的家中时都会去婴儿室里抱一抱带雨。他哈哈大笑的样子和笨手笨脚常常弄得带雨大哭不止,以至于刘妈好几次向苏蔚抗议道:“能不能要首长别去招惹带雨,他总有一天会把毛毛的胳膊腿都拆散了的!”

  女儿的出生给沈晋东千篇一律的军营生活带来了一缕别样的色彩。但苏蔚知道,沈晋东的高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可以重新要她了。在她怀着带雨的后几个月,她不允许他碰她,这使他很烦躁。有一次他把她的手腕都拧红了。她向他乞求说:“你这样会伤孩子的!”他这才气呼呼地放过了她。以后连着好些日子,他都睡在军营里,没有回家。

  识机被送进了八一幼儿园,带雨也很快断了奶,由刘妈带着。沈晋东那时被调往歌乐山林园的通信兵学院任副院长,他们在学校里安了新家。苏蔚也转业到重庆大学做政工干部,她有时间每天回家。在沈晋东的鼓励下,他们常在周末的时候参加由军官俱乐部组织的军官舞会。在舞会上苏蔚总是光彩照人,她漂亮匀称而且舞姿优雅,尤其当乐队奏起吉特巴、华尔兹这样欢快活泼的曲子的时候,她简直就成了舞会的灵魂。但是最骄傲的不是她,而是沈晋东。每当那些不太年轻的军官来向苏蔚邀请下一个曲子的时候,沈晋东总是十分大度地对苏蔚说:“去吧。”苏蔚先没在意,后来听出了沈晋东话中流露出的居高临下和施舍。苏蔚有点不舒服。但更让她不舒服的还在后头。有一次,有个上了年纪的军官在跳完了一曲,把苏蔚交还到沈晋东手上的时候,不无羡慕地对沈晋东说:“老沈,你小子算是革命成功。”沈晋东就像从河水里衔到一条大鱼的鹳一样嘎嘎地大笑。苏蔚没有听明白他们之间的谈话,等那个上了年纪的军官离去后就问沈晋东。沈晋东好脾气地告诉苏蔚,所有的军官都希望自己能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做老婆,这是军官中流行的一种时髦。苏蔚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这话和自己联系起来,同时她也明白过来为什么沈晋东不会跳舞而又那么热衷于参加军官舞会。苏蔚忍不住说了一句:“庸俗!”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充足了,又不需要操心两个孩子,所以晚上的时候,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床上。苏蔚几乎无法阻止住沈晋东。沈晋东年近四十,还不算老,他精力充沛、肌肉结实、充满热情,永远都不知满足。苏蔚承认她渴望他的覆盖。每当他硬朗的身体碰到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全身发软的感觉。但是苏蔚希望他们夫妻之间还有一些别的生活内容,比方他们可以在灯下共同读一部小说,或者由她来给他讲几首诗。可是沈晋东才不管那些呢,他总是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把她往床上拽。他在那种时候对她手中的书本显出极端的不耐烦。他根本不想再听她给他讲什么狗屁诗歌。她的申辩在他强悍的进攻下显得那么软弱无力。他是雄心勃勃的。他从来不征求她的意见。而且,必须承认他是那种敢作敢为的男人。他每次都能战胜她,让她跟着他一起亢奋起来。苏蔚有好几次在事情结束之后不是因为妊娠反应呕吐起来,她为自己的不知廉耻感到愧赧。在沈晋东心满意足地鼾声大起时,她躺在那里久久地不能入睡。她想,她得和他生活一辈子,她得慢慢地熟悉他。

  十四

  一天,苏蔚下班回家。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家里坐着一个少年。那个男孩子大约有十一二岁左右,人很黑,很瘦削,头发和指甲都是新剪去的,穿着一身略为显大的新军装,但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很不习惯。他的眼睛很大,很精明,那是一种显得油滑的精明,是那种警惕的、防范和敌视的精明,它使人想到那些不断受到攻击而无处躲藏的肮脏的小动物。

  苏蔚不明白家里怎么钻出来这么一个小野孩。她想问沈晋东。沈晋东在里屋接电话,正对着话筒不耐烦地喊叫着。想问刘妈,刘妈闪闪烁烁地躲进厨房里去了。苏蔚放下布拎包。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那个孩子冲苏蔚讨好地咧开嘴笑了笑。那孩子的眼白太多。而且,他的一口牙全因为营养不良掉完了。苏蔚觉得有些好笑。苏蔚不是笑那孩子的牙,而是觉得那孩子世故得近似成人。苏蔚想,沈晋东也太想孩子了。在识机和带雨都送到寄宿学校和寄宿幼儿园之后,他非得到街上去领这么一个流浪儿回家来吗?她想她这个礼拜天可有事情做了,她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个孩子从里到外收拾干净呢?

  苏蔚这么想着就去给那个孩子拿糖果。那个孩子贪婪得像一只八百年没有吃过东西的小猴子。闪电一般伸出两只骨瘦如柴的小爪子,差点没挠着苏蔚。苏蔚被孩子的这个动作弄得有点心涩,她在他面前蹲下来,把糖果盒整个地放在他膝上,轻声细语地说:“别急,小家伙,这些全都归你,我保证没有任何人来和你争。”

  沈晋东打完电话,从里面的屋子出来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苏蔚从孩子面前站起来。她甚至还摸了摸那孩子剃得光光的头。她转身问沈晋东:“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孩子?”

  沈晋东没有看苏蔚。沈晋东有些粗鲁地对那个孩子说:“叫妈妈!”

  苏蔚有一阵没有明白过来,很迷惑地看着沈晋东,直到那个孩子十分谄媚地冲她叫“妈”时,她才吓了一大跳。

  “出了什么事?”苏蔚盯着沈晋东?“咱们有孩子了。咱们有两个孩子了。咱们不要别人的孩子。”

  “他不是别人的孩子。”沈晋东把身子转过来,面对苏蔚,但是他的目光却从她的头顶上掠过去,“他是咱们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

  苏蔚懵了。她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这一回它们没有躲开她,就在那里等着她。“别开玩笑。”他有时候会和她开点小玩笑。但她看得出来眼下的事不是一个玩笑。“怎么回事?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的嗓子有些尖锐。

  沈晋东对那个黑黑瘦瘦的孩子说:“到里屋去!”

  孩子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抱攥着那些糖果。他不知道里屋是什么。这里的屋子太多了。刘妈从厨房里颠着小脚跑出来,把孩子连同糖果一块儿领进了厨房。

  现在外屋就剩下苏蔚和沈晋东了,他们俩站在那里彼此对望着。

  “他是谁?”

  “我的儿子。”

  “你怎么会有儿子?”

  “我结过婚。”

  “你说什么?”

  “我结过婚。”

  “天哪!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以为他们母子俩都不在了。我想你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是怎么回事?”

  “我和她是1943年结婚的。我们很快有了一个孩子,1945年7月,她战死在山西。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我以为孩子和她一块儿遇难了。我不知道她在突围之前把孩子交给了一名当地的担架队员。那个担架队员把孩子带出了包围圈,带回了老家,并且把他养大了。后来孩子跑掉了,说是要去找妈妈。他根本找不到他的妈妈。他成了一个流浪儿。那个担架员到处寻找他。他找了他整整五年。他后来在一伙小乞丐里找到了他。情况就是这样的。”

  “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这些?”

  沈晋东有点烦躁:“我说过了,我原来以为他们母子俩全都遇难了!”

  苏蔚很固执:“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结过婚。你应该对我说明这个情况。”

  “那又有什么意义?”沈晋东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那样做有意义吗?”

  苏蔚被激怒了:“也许没有意义,但至少不是欺骗!”

  沈晋东表现得比苏蔚更加激动:“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一个十岁的孩子。他在外面流浪了五年。他的妈妈是一名烈士。她是为革命献出生命的。我们现在把孩子找到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应该庆幸才对。可你却在这里为一些早已不存在的事情纠缠不休。你像话不像话?”

  苏蔚不相信地盯着沈晋东。沈晋东的那张脸因为愤怒而痉挛得变了形。苏蔚有些被气糊涂了。她觉得沈晋东简直蛮不讲理。他对她讲那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霸道的孩子。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冲进卧室去坐到床上不住地发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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