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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贼奶奶》 作者:高和 

第52章

  “那……”奶奶还要追问,王先声打断了她,显然王先声已经受不了奶奶的絮叨:“好了,你啥都别问了,该怎么做我已经给你说清楚了,你一定要竭尽全力完成党国交给你的第一项任务。”

  奶奶说:“做这个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成,要把那三个娃娃带上。”

  王先声提出了条件:“你最多只能带两个。”

  奶奶明白了,要留一个人质,王先声这是防她一跑了之不再回来。

  留下来当人质的瓜娃是最佳人选,我是必然要去的,奶奶还要靠我帮她开锁,尤其是真的找到保险柜的话,开锁就更离不开我。芹菜是一个女孩儿,把她留给王先声奶奶不放心,我们都走了让她一个人在家待着也不放心。瓜娃是男的,知道的事情又少,留在家里还能看门。于是,奶奶带着我和芹菜,用一堆馒头和两块大洋安抚了哭哭咧咧的瓜娃,带着应用的物事,搭乘从海宛到北平的火车出发了。

  我们这还是头一次坐火车,到处都在打仗,逃难的、逃荒的、逃命的人在车厢里挤得就像“装满屎拉不出来的肚子”,这是奶奶说的。人挨人、人挤人,人和人之间没有缝隙,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行李架、过道,甚至连厕所里,都被人塞得满满的,车厢里弥漫着呛鼻的体臭、屁臭和口臭,而这所有种类的臭味又集合成了浓浓的黏臭,那种臭可以附着在皮肤上,深入到身体里,奶奶有些紧张,她嗅嗅自己的胳膊,又嗅嗅自己的腋窝,下了决心:“不成,在这里挤到北平,一辈子味道都散不尽,别人还以为我们天生就是臭胎呢。”奶奶说的臭胎,就是天生有体臭的那种人。奶奶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想到自己可能沾染上这种臭味难以洗去,她就紧张得发抖,厌恶得想吐。

  尽管车厢里就像“装满屎拉不出来的肚子”,我和芹菜仍然被新鲜感支配,透过一个个脑袋、胳膊、肩膀头之间的缝隙,挣扎着眺望车外的景致。火车呼哧呼哧牛喘,铁轨咯噔咯噔的呻吟,远处的山峦就像稀薄淡墨点染的国画随着我们一起前行,近处的树木、电杆却像农夫镰下的稻谷,齐刷刷地倒向后方。芹菜被人挤得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这是我们俩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弹性柔软的躯体,淡淡的发香,令我迷醉。没有任何邪念、没有任何欲求,纯粹的亲近、保护她的单纯目的,让我不知不觉中用手臂拢住了她,以便她站得更稳,能够更加专心地欣赏车窗外的景色。

  奶奶却实在受不了了,下了决心:“走,往后头走。”

  方才上车的时候,我们看到后面的车厢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就想上那节车厢,上了车才看到车厢外面有兵站岗,把我们赶了下来,我们只好重新再往前面的车厢上挤。奶奶这个时候想起了后面没有人挤的车厢,就要转移到那节车厢上去。虽然我觉得要坐那节车厢不太现实,因为那节车厢外面有兵站岗,肯定不是让一般乘客进入的车厢,可是一来我对奶奶已经服从惯了,二来也奢望奶奶能有什么办法让我们坐上那节不挤的车厢,三来即使当兵的不让我们进那节车厢,火车正开着他们也不可能把我们扔下去,大不了再挤回来,我们损失不了什么,所以,我也就跟着奶奶开始行动。

  我们行囊简单,奶奶和芹菜什么都没有拿,一个包袱由我背着,跟以往出去走财神不同的是,我和芹菜带了手枪,这是王先声要求的:“把家伙带上,防个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尽管开枪。”我估计他说这话,是担心我们拘泥于“做净活”不下杀手,被别人抓住,显然,他对我们了解得很清楚。

  我们跟着奶奶艰难地朝后面挪动,那是一场体力、毅力和智力的综合考验。人体组成的墙壁比钢筋水泥墙壁更加难以突破,人体具有主动性抵抗、反弹,不像钢筋水泥只能被动地承受。我们的努力不但遭到了坚强的抵抗,还引来了四周的呵斥和谩骂,我们挣扎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最终不能不承认,就这样想朝外面硬挤,纯属徒劳。奶奶急眼了,顾不得众目睽睽,跃身飘飞起来,两臂张开,手挂在行李架上,脚像蜻蜓点水般从人脑袋上点过,从后下方看过去,姿势不太美观,就像一只螃蟹从车厢的上空飞快地掠过,但是却非常有效,眨眼之间,她已经挪到了车厢尽头。

  芹菜也没有问题,她跟奶奶的身手相当,只不过更加轻巧一些,她没有像奶奶那样拿别人的脑袋垫脚,而是四肢全部悬挂在行李架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像蝴蝶在空中飞翔一样,紧跟在奶奶的身后很快也飞到了车厢的尽头。

  我成了最大的问题,功夫不行,身上又背着三个人的行囊,跳起来之后,却没本事像奶奶和芹菜那样轻飘飘地从人头顶掠过。我只能笨拙地用两手在行李架上撑着自己,然后两臂替换着朝车厢尽头挪动,脚底下不时得踩踏别人的脑袋做支点,以缓解手臂的疲劳,于是,我经过的一路,招来的是怒不可遏的詈骂,甚至还有人伸出手来拽我的脚,也不知道哪一个手快的,把我的一只鞋揪了下去,还有人揪住了我的裤腿不撒手,嚷嚷着要把我拽下来揍死。我用力缩腿,裤腿被硬硬撕了下去,结果,等我走到车厢尽头,下身的裤子变成了裤衩,脚上的鞋也只剩了一只。到了车厢尽头,降落的时候脚底下都是人,没有地方落脚,我只好硬把自己从人丛中插下去,只插进去半截,上半截被卡在半空中,活像一根冒出地面的大萝卜。

  我们要通过三个车厢才能到达最后那节车厢,奶奶和芹菜都好说,尽管她们的行动也很出格,可是不扰民。我却没法做到不扰民又能顺利到达,最可怜的是,我被卡在半空中,不但动不了,还得忍受四周的谩骂,不知道是谁,趁机还狠狠地扭我的大腿根泄愤。我疼极了,顾不上反抗,也没反抗,我动了众怒,人人都在骂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只手受到启发一起伸出来掐我,也不知哪个缺德家伙竟然在我的小便上狠狠抓了一把,我吃疼不住,哀哀叫唤着拼尽全力,抓住车厢顶部的横梁,再次将自己从人丛中拔出来,双臂支撑着车厢墙壁,总算进入了另外一节车厢,然后故技重演,再抓着两旁的行李架脚踩别人的脑袋朝后面挪动。这工夫我抽空朝前面张望一眼,奶奶和芹菜早已经消失不见,看来她们顺利地进入了下一节车厢。

  挪到车厢中间,我实在没力气了,两臂酸得活像泡进了醋缸的面团,脚踩在别人的脑袋上力道也越来越大,我只好攀上行李架,想歇歇,行李架上却塞满了行李,根本没有空间让我歇息。无奈之下,我只好再次降落,再一次把自己变成冒出地面的大萝卜。接受了卡在半空任人宰割的教训,我努力蠕动,就像一条想钻进地面的蚯蚓,对四周的谩骂和推搡我假装充耳不闻、麻木不仁,脚底下终于接触了地板。

  人似乎对于自己同等高度的东西更加能够容忍一些,我站到了地板上,虽然是从四周的人丛中硬挤出来的,多少具有侵占的性质,人们却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和勇气再度向我发难。我歇息了一阵,试着再度向车厢尾部挤,却不得不马上放弃,还是老样子,人们用无声的反弹抵抗着我,我无法逾越半步。空中仍然是我唯一的通道,我只好再度向上发展,挣脱了四周人体的羁绊,攀上了行李架,仍然还是老办法,两臂支撑着行李架,两脚尽量轻一点地踩在脚下的人头上,拼了老命地朝车厢的尽头挪动。

  当我大汗淋漓、疲惫万分、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最尾部的车厢接头处时,站岗的卫兵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惊着了,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对向了我,接着卫兵们又都一个个乐不可支、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不管他们为什么要笑,我最着急的还是跟奶奶、芹菜会合,我忙不迭地向卫兵打听:“你们见到两个女人没有?一个年长一些,有四十来岁,一个年轻一些,有十八九岁。”

  卫兵中一个年长些的,可能是他们的头儿,反问我:“你干吗的?怎么这副德行?”

  我说我是跟那两个女人一路的,刚刚赶过来,她们比我先到这里的。

  那人说:“你问的是两个会飞的女人吧?就你这德行,还跟人家是一路的?是不是也想混着坐头等车厢?给你说,滚远点,没你的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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