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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 作者:达真

第25章 生在额头的皱纹无法擦掉 (3)

  阿妈似乎从土尔吉好奇的眼神和摸胸部的动作看出了孩子的吃惊和困惑,她眯上一只眼笑着小声用调侃的口气说:“阿格,想喝阿妈的奶了是不,小牛犊,去,学抛俄多去。”说完便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土尔吉的好奇被阿妈看透了,他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背对着阿妈练习抛俄多的技术,“小心,要像扎西那样抡圆了右臂将石头抛出,一定要抡圆了,不然要砸伤你自己。”阿妈不时用余光看着他,“你看,你抛俄多的动作很不协调,不像你的两个哥哥。孩子,你是做喇嘛的料,你阿爸和你舅舅,还有全家都希望你当喇嘛,这样的话就给全家争光了。”阿妈在无意中闲聊的同时也表达了全家的心愿。

  当土尔吉将俄多里的石头抛出去准确击中目标的整整一个夏天,阿妈塔玛已将用牛毛做的线织成宽七八寸、两头成年牦牛头尾相连那么长的褐子一片片地拼起来缝制成了可容纳十人住的黑帐篷。在搬进新帐篷设宴招待亲戚朋友的那天,阿爸一边在帐篷绳上挂玛尼旗的同时一边兴高采烈地打着酒嗝告诉客人说:“新帐篷一共用了一百六十斤牛毛,今年搬迁到河边的冬季牧场的更沙(冬窝子)就不会冷着过冬了。那顶旧帐篷都用了快十一年的时间了,千疮百孔的,像老狗的牙齿一样稀牙漏缝的,早该换了。不然的话,遇到雨雪天是‘帐篷外面落大雨,帐篷里面下小雨,燃料淋湿难举炊,站立坐卧无干土’。”阿爸借助酒兴的高兴话土尔吉至今都记得。

  疗伤的那段日子即便是被沦为扎洛,但家里人仍将土尔吉睡觉的毛毡放在帐篷的右上方距佛龛不远的位置,那是在一顶黑帐篷中最受尊敬的喇嘛或是长辈才能享用的位置。这样的礼遇恰恰引来了土尔吉的极度不安。深度冒犯佛规使他非常清楚自己今后的处境,一个扎洛被寺庙驱逐后,即便是回到家里也是不准进入黑帐篷的。由此可见,阿爸阿妈以及全家人待他是非常宽厚的,甚至违背了草原的传统,就像明明知道转白塔是沿着顺时针方向,可偏偏要逆时针;或是在女人经期时偏偏要与她有身体的接触;或是姑娘到了待嫁的年龄家里必须要给她戴上不论价值大小的耳环,可这家人宁愿她来世投生为一头驴,也不给她戴上耳环……这些都是大逆不道的,这种沉甸甸的爱背负着人为的不敬。

  土尔吉趴在垫子上一睡就是十天,阿爸用蘸有盐水的湿布为他擦洗了伤口后,用一层薄薄的酥油涂在伤口上;阿妈早上端来新鲜的牛奶,下午端来牛肉熬的夏科汤;晚饭端来他爱吃的吐巴(面块)。受到如此的关爱和温暖,土尔吉被爱融化了。他深切地体会到,阿爸阿妈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为一个臭名远扬的扎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种冒犯绒布寺和塔瓦部落规矩的行为一旦被发现,寺庙和头人随时可以将这个家庭的财产全部没收,逐出本区域,使其倾家荡产。情节特别严重的要由部落头人聚众,邀请寺庙的大喇嘛念咒经,指定这户人家是魔鬼,甚至处以砍手、砍腿、挖眼、剥皮等酷刑。

  随着伤口的一天天愈合,这种巨大的不安也一天天加深,土尔吉心想,“这样下去我不是睁着眼睛把家人推向火坑吗?”在等到伤愈后能自行走出帐篷的那一刻他明白了,黑帐篷旁边的那顶人字形的白布帐篷就是家里特意为他而搭建的。

  家里人在接回他家时,铁棒喇嘛多吉扎西用十分轻蔑的眼光对秋秋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什么样的骚羊就会有什么样的骚羊羔,土尔吉成为扎洛,你当老子的也脱不了干系,这不仅是你们家的耻辱,也是你们部落的耻辱,更是绒布寺的耻辱,”说着便朝地上看了看,伸出一只脚在一堆布上踢了踢,说:“这是仁慈的丹贝活佛大发慈悲,赏给土尔吉离寺后的白布帐篷,他不配与尊崇佛规的人一起住在黑帐篷里。”

  铁棒喇嘛的话是这样说了,但家里人并没有照着他说的那样去做,而是恰恰相反。可见性格执拗的父亲对儿子的爱有多深,即便是他丢尽了全家的脸,全家仍然宽厚地接纳了他。

  疗伤的日子里,一句俗语反复在土尔吉脑中出现,“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现在可以倒过来这样说:“家不嫌儿贫,母不嫌儿穷。”

  无微不至的关照使土尔吉的伤口在渐渐地愈合,伤疤在开始发痒了,当他能够站立起来走到帐篷外透透气的那一刻,便主动卷起毛毡和氆氇走出了黑帐篷,朝那顶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白色人字形帐篷走去。“我必须尽快走出黑帐篷,尽快!我不能再连累全家人了。”滚滚的泪水除深深的感激之外,还更多地包含着远走他乡的谋划,“不能再待在塔瓦部落了,必须走。”

  钻出黑帐篷,看见阿爸正面向太阳盘腿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鞣着一块羊羔皮,地上丢着鞣过的七八张羔皮;阿妈像是刚从不远的地方拾牛粪回来,一堆新鲜的牛粪、背篼、背背篼的牛皮绳、拾粪的铲子撂在地上,两只灰雀正站在牛粪上用爪子不停地翻刨着。

  土尔吉本想避开他们直接去到白帐篷,想把某种难以启齿的尴尬避开,但又不知不觉中停下了步子,一种欲行不可欲罢不能的矛盾心情交织在一起。出于对长辈的礼貌,也是出于一种试探,看看家人在自己伤愈后如何对待一个扎洛,他抱着试一试的口吻问:“阿爸,阿妈,从今天起,我就到白帐篷去住了。”说话间他的眼光同阿爸阿妈的眼光交织在一起,但很快就不自在地把眼光移向远方的虚空,很快又低下头看着夹在腋下的毛毡,下意识地用毡靴的鞋尖去踢地上的草。他的踢腿惊动了两只灰雀,灰雀扑棱起翅膀向远处飞去。

  顺着灰雀飞走的方向望去,阳光照得他眼冒金花,他抬手将之放到眼眶的上方挡住强烈的阳光,看着灰雀消失在视线外。此刻,一种羡慕灰雀的想法在心中萌生,就像狱中的罪犯羡慕自由人那样,心在说:“飞吧,飞吧,飞得越远越好。要是自己也能像灰雀一样飞翔就好了,飞得越远越好,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去,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自从回到家后,牧场那种熟悉的宁静使他的思想走进了闭关式的清净中,没有声音、没有尘埃、甚至没有光线(为了躲避某种尴尬,他几乎整日都闭上双眼),思考着在红墙内的得与失,思考的落脚点停留在同阿充阿婆的对话上。“善有善报”的因果关系真正让土尔吉大有了悟,透出一种超越的觉悟,只认为自己的错触及到寺规的底线,而这种触及在红墙外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原本可以化解的错误,恰恰因自己年轻聪明好学爱出风头得罪了某些嫉妒心极强的喇嘛,他们忌恨于心,早就期待甚至在暗地里诅咒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自己却重复了一则由日喀则传来的民间爱情故事《喇嘛唐白和白宗姑娘》,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被别人逮住了辫子,由此招致了灭顶之灾般的加害……

  在经历的回放处,记忆边缘的某些事情浮现出来了,比如那些与自己生活擦肩而过的事,或许是现实的处境逼着自己去寻找那些记忆边缘的故事。其中那位从峨眉山行游至绒布寺苦修《拙火定》的汉僧方慧,反复在记忆里走来走去,方慧在进入空智解脱合一过程中,因他的空和智都缺少专心的空灵,告败未果。临走时肚脐红肿得像含苞待放的桃花,他的面部抽搐着,难受地用手捂住肚子咬着牙对达杰彭措说:“哎呀,看来我的这副窘态印证了汉地的一副对联:‘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为了何妨以不了了之。’现在的样子,只能照着对联的忠告去行事了。”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骑上马返回自己的修行地——峨眉山。

  看着这位带着疼痛远去的失意僧人,姿势像斜靠在空气中摇摇欲坠的模样,当时土尔吉还对他的定力表示怀疑。倒是方慧的对联听得土尔吉一头雾水,再看看达杰师父的神态,大概他也是一知半解,好在一直住在绒布寺的净缘用藏话将这副清代人何元晋写在新都宝光寺的对联翻译给了土尔吉听。

  如果不是招致悔名败誉的驱赶,土尔吉对这副对联的精妙含义的了悟还是肤浅的。苦修《拙火定》走火入魔的方慧师父捂住肚子龇牙咧嘴的样子给土尔吉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至今都还引他发笑。“是啊,……非法法也,……不了了之。这是多么高远的了悟啊!”他就是在那段人嫌狗不爱的环境里渐渐了悟这些高妙道理的。可绒布寺里的某些大喇嘛们却没有给他悔过归真的机会,他甚至还想,“丹贝活佛一定被蒙在鼓里,如果他知道了,会以一颗菩萨心来原谅我的过错的。”

  了悟使土尔吉内心逐渐脱离了压抑,心里滋生出一种难有的平静,甚至还心生快乐,挫折使他更加注重用意念去倾听内心发出的真实声音。但如何面对重新开始的世俗生活?成为当下十分恼人的尴尬。他咬咬牙,尴尬的泪水涌向心里,过去那种作为僧人的光环早已荡然无存。

  如何面对家人?这是土尔吉重新面对世俗的第一道坎,阿爸在听他说话的同时并没有停下活计,指甲缝里塞满了鞣皮子的酥油,继续鞣着羊羔皮,甚至连吭都没有吭一声,眼神里明显带有极大的埋怨和不屑,沉默表明了家中的权威者对他回归红尘的明确态度。家里人在传统的界定中无可抗拒地视土尔吉为扎洛,在广袤的熊朵草原,他为我们家丢尽了颜面。

  阿妈却显得有些激动,她伸直手臂用胳膊肘的内侧揩了揩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珠,但依旧站在原地,完全不像女人看见僧人那样做出表示恭敬的样子,更没有像母亲疼爱孩子那样主动走过去帮助儿子拿卧具的表现,扎洛的坏名声像在空气里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墙,阻隔了母子天生的亲切感。极大的失望写在阿妈因操劳过度而过早衰老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但又被什么堵在了嘴里,终未说出,她迅速将头侧在一边,泪水大颗大颗地溢满脸颊,她完全忘记了满手的牛粪渣,想用手捂住哭声,双肩在痛苦中开始抽搐。

  “塔玛,再难过也没用了。俗话说得好,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的狗永远是****的。”阿爸说了这句话坚定地俯下身去拾另外一张羔皮,连看都没看一眼土尔吉。阿妈看了看丈夫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二话没说地拾起背篼和拾粪的家什,朝远处的牛群走去,泪水像胶水一样把牛粪渣牢牢地黏在脸上。

  看见阿妈哭成泪人儿,土尔吉真想像过去那样替她擦掉泪水,然后说一大堆安慰她的话,而此时此刻,他不知怎么去使她消消气。眼下的身份像是皮肤上长了牛皮癣,或者像一个从饿鬼界钻出来的魔鬼,更像某种可怕的瘟疫,人人都想躲避,人人都在躲避,似乎就连他站立的地方,连空气中也充满了令众人厌恶的晦气。人到这个地步,有一种痛不欲生的孤寂。这就是他带着扎洛的身份初次遭遇世俗的冷落和不屑,就连家人也不例外。

  重新回到红尘中的一段时间以来,土尔吉已经具备以边缘人的角度来观察人的某些困惑和某些“智障”,初步结论是包括熊朵草原的整个草原还处在“天下事了犹未了”的状态或气氛之中,要达到汉僧方慧的“不了了之”的境界,那真是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的遥远。了悟既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全凭心性在一瞬间的顿悟。就像一个哑巴在高处看大地上迷失方向的盲人,左手边是悬崖,右手边是坦途,这种场景,所有人都会为盲人的迈步而担忧,但对于一个不能发声的哑巴而言,只能靠祈祷来希望上苍为盲人的生死助力了。

  秋秋对儿子土尔吉出此恶语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事,父亲的恶语非但没有刺痛儿子,相反这番贬低之语使土尔吉找到了心里的平衡和满足。

  “是啊!扎洛——****的狗,****的狗——扎洛,这个与****狗的对等称呼不就是和下贱、被人看不起连在一起吗?难道第六世****喇嘛仓央嘉措在佛教信众的心目里也像我一样吗?我内心敢与任何人打赌和辩论,仓央嘉措是一位足具大悲悯并散发出巨大爱心的圣人。他的真实在众多人心里,特别是在有学养的喇嘛和信众心灵深处,是一盏照亮人性的明灯。他虽然大权在握,但没有借用权势作威作福,他的真实正是我终身尊崇的,特别是他的那首著名的情诗‘住在布达拉宫时,叫持名仓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萨时,叫浪子当桑汪波。’如此真实地写出了我内心的祈盼和情怀,尊者的出行轨迹和心境像是在讲述我的风流事,但我达不到尊者那样洒脱,这一点从尊者的诗句中充分彰显出来,‘夜里去会情人,早上落了大雪,脚印留在了雪上,保密又有何用。’单凭在敢爱并置佛规和红尘的流言飞语于不顾这一点上,尊者的勇气和浪漫就足以令我自叹弗如;另一方面有其特殊的原因,是因为尊者是****的最高精神领袖,而我呢,区区一个扎巴,无论在地位和气势上都无法与尊者相提并论。因此,我走的是欲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路径,既做喇嘛,又当风流郎。这种行为用俗话来解释叫做撒尿擤鼻涕——两头抓住,但逃不脱‘久走夜路必撞鬼’的魔障,终因纸包不住火而败露,落得如此下场。但依照尊者的故事我找到了开脱自己过失的最佳解药和心里安慰,暗自认为,男人热爱女人的事如出一辙,我同尊者的心灵是息息相通的。有这位尊者在这条失败的路上做路标,那些所谓的丑事都在暗地里彰显着奇异的光彩。”通过这番了悟土尔吉终于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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