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九四三年的第一场春雨是在凌晨时分降临南城的。在那之前的一天早晨，一手导演了偷袭珍珠港的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的座机刚刚被美国飞行员击落，山本五十六本人毙命在一棵树下。入夜时分天上落下来的还是小雪，小虫子似的雪粒子铺天盖地落下来，在街上洒了薄薄的一层，但没有多长时间就化成了水。到凌晨时分，雪就在空中变成了雨。那场雨下得细密绵长无声无息。南城的年轻人都毫无察觉地沉在梦乡里，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用他们的阅历感受到了春天的来临。雨下了几个时辰后，黑水河的冰面上发出了细碎的断裂声，随后那些声音渐渐连成一片，形成了一阵巨大的响声。这个时候，南城的男女老幼都从梦中醒了过来，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响声。他们知道一年一度的黑水河凌汛又要到来了。

　　艾琳从季公馆的客房里醒来时，听到远处传来冰排互相撞击的响声，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努力捕捉着每一丝声音，她觉得如果这是自己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种声音，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艾琳是昨晚随季本尚来到季府的。昨晚她拒绝了所有客人的邀请，只让季本尚一个人独占花魁。舞会结束时她把嘴巴贴在季本尚的耳边，轻声说：“季先生，如果我想随你到季府住一宿的话，你愿意吗？”

　　季本尚愣愣地看着她，脱口道：“一夜？”

　　艾琳说：“对，就一夜。”

　　季本尚苦笑了一下，说：“如果你是怜悯我，那就算了。”

　　艾琳说：“你是堂堂的季先生，难道需要我怜悯吗？我就是想去季府住上一夜，当然，如果你方便的话。”

　　季本尚说：“我当然方便，只要你愿意。”

　　迷离的舞曲中艾琳笑了，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很苦涩。几天前，吴鹏把一包中美合作所新研制的剧毒药物交给了她，艾琳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她当时就已经暗自打定主意，在执行任务之前一定要和季本尚做一次真正的夫妻，完成这个心愿后，她会把那份毒药一分为二，一份给季本尚，另一份留给自己。看着季本尚喝下去后，她就会随后喝下自己的那一份。她不想在亲手杀死自己喜欢的男人后，独自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天晚上，雪佛兰轿车停在季公馆门前时，天上的雪刚好变成了雨。雨水飘到二人的脸上和头发上，像雾一样蒙上了薄薄一层潮湿。艾丽听到季本尚轻声说了一句：“黑水河马上就要开河了，用不了几天我就要随船队去做生意了。”她听出季本尚的语气里有一种欢快的幸福，她觉得这和自己到季公馆过夜有关。

　　让艾琳没有想到的是，季本尚并没有和她同床共枕的打算，和她喝了一小杯香槟后，他居然吩咐仆人把她带进了一间客房里。艾琳愣愣地盯着他好一阵，才极不情愿地去了客房。她心里其实知道季本尚是怎么想的，他是个正人君子，他的意思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留在他们最重要的时刻——新婚之夜。这个季本尚怎么会和二宝一个样啊！艾琳在心里叹息一声，跟在仆人身后向前走，脚步沉重得仿佛戴上了一副千斤脚镣。如果面对其他男人，她会施展魅技，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成功把对方引到床上去，但面对季本尚，她却觉得自己无力做到这一点。

　　艾琳在熹微的晨光中起床，揉着惺忪的睡眼首先走进了季公馆的客厅，此时几个仆人正在房间里忙碌着。两个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两个在客厅里打扫卫生。手拿拖把的仆人看见艾琳后直起身子，笑着喊一声小姐，抬手向花园指了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艾琳的目光穿过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看见一身白色运动装的季本尚正在花园里做运动，矫健的身姿不时从树丛的缝隙间露出来。

　　艾琳推开门走出去，笑着冲季本尚打招呼。花园里的空气清新得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季本尚停下伸展动作，站在一株栀子花下凝视着艾琳。艾琳猛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季本尚曾经把一朵栀子花送给她，她想大概那朵花就是从这棵树上采下来的吧！她轻轻呼了一声“季先生”，季本尚没有答话，而是伸出了一只手臂，艾琳就势挽住季本尚的胳膊，之后一起沿着花园中卵石铺成的小径往前走，圆鼓鼓的卵石穿透鞋底按压在脚掌上，让人感觉到一种微痛的舒适。季本尚不说话，艾琳也不想开口，她有些害怕会打破这份宝贵的宁静。她甚至希望他们能永远这样走下去，始终走在这个春天的早晨里，直到生命结束。

　　仆人端着茶走过来的时候，艾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季本尚轻声问她，是不是觉得冷？

　　艾琳赶忙摇头说：“没关系，只是头顶上有一滴雨水滴下来，落进了脖子里。”

　　艾琳向旁边的石桌看了一眼，石桌上的托盘里，两杯茶正冒出乳白色的热气。她没有料到机会竟然会来得这样快。或许一切都是天意，让他们死在这样一个早晨，这样一座花园里！她默默走到石桌近前，巧妙地用身体挡住季本尚的视线，狠着心迅速将药末洒进两杯茶水里。然后，她端起托盘向季本尚走过去时，一股幽幽的茶香从水里飘起来，不断飘进她的鼻孔。她想季本尚喝下茶后，她就会跟着喝下另一杯，然后，宁静而又幸福地靠近季本尚的怀里，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就在季本尚的手触到了茶杯的时候，一个人突然从树后闯了出来，一下撞在了艾琳的身上。艾琳的手一抖，托盘上的两个茶杯即刻滚落下去，落在卵石铺成的小路上。

　　那个人连声说对不起，艾琳转过身去，看到藤野绘里正笑容可掬地站在她的面前。

　　藤野绘里说：“季先生，我是有急事找你，才贸然闯进来，没想到撞到了艾琳，可惜了这么香的这两杯茶呀！”艾琳惊魂未定，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