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大川就起了床。东天一群猪崽似的山云在漫游。淑华大妈去池塘背水了。承德老爹已坐在烤房前棕垫上,身边是个金黄背篓。
大川没有洗脸,拿手梳了梳贴着头皮的长发,吐口浓痰在阶院里。狗哼哼唧唧地跑过来,扑在他的身上。大川拍拍狗背,就将它掀开了。他将背篓上的那件旧棉衣搭在肩上,就向山上走去。
承德老爹听见脚步声便问:“你急啥?一歇一天嘛!”
“扛柴。山里剩下的不多了。”
“你娘还没回来,说是要你歇一天。要不然就去掐烟芽,那活要轻些。芽又长成林了。你要去扛柴,你就去。这活路我跟你娘都做不了。唉,今天这柴全靠你!你悠缓些,当心支撑不住!”
“没事,”大川说。“现在好多了。”
“要不,去喝口酒,”老爹说。“你就会轻松些。”
“喝过了,差不多喝了半斤!”
“往后去学校也要注意身体,好身体才是本钱。爹瘫了,幸亏还有双手。若是手也不动弹。只怕成个废物。特别是在外面的人,一定要当心身体。”
大川没想到今天父亲的话特别多。他没说话,又往前走。
“你把牛牵上。包谷背娃娃,当心拴牵。”
“我还真是忘了,”大川转身向牛圈走去。狗望着公路上的三人狂吠。
“死狗叫啥!”老爹吼着。狗安静些。老爹又说:“大热天,把水喂饱,不喝水就不安心吃草。哎呀,你们来了。这里,这里。”三人向烤房走来。胖子跟大川打招呼:
“大学生早起呀!”
“他是新时代的孔繁森。在大学里,说不上还是个活雷锋。”转业军人狂笑起来。“这可是咱们村里的一块明晃晃的牌子!”
“在哪里上学?”
“胖哥,”转业军人问。“你去过北京没?”
“他原来在首都上学,哎呀,真是有本事!”胖子说。
“走走走,”高个说。“废话多!当心狗!”
“这狗比人有眼水。”转业军人说。
“呃,你说啥话?”
“狗有眼水,比有的人还认人。如果你诚心对他好,只需要一次,往后它就不咬你腿了。人的心还不如狗哩!”
牛躺在干草上,一听见开门声,它就懒洋洋地爬起来,鼻子里喘着粗气。它在贪恋着牛圈的安逸。大川将它牵出来,牛蹄碰在门槛上嘣地一声响。它满身粪痂,腹部湿湿的,散发着热烘烘的粪味。那些恶毒的苍蝇早已爬满了它全身,埋着头往里钻。牛站在圈门口,身子颤抖几下,尾巴左右摆摇着,打起黑压压的一团。大川用力一带鼻索,它走几步便停下来。它嘴里回刍,尾翘起,扒下一堆粪来。
大川拿起石磨上的棕索,将牛拴到烤房边喂水。
“大叔,”高个说。“没三千六的价!”
“你们出三千也不像。”
“大叔,你若是坚持三千六,我们就不谈这笔生意了。”
望见大川。“大学生,”转业军人问。“你是有知识的人,又见过大世面,你来出个价?”
“不是跟我谈生意,”大川说。“我不懂。”
“凭直觉,你给个介。”
“你们还是问爹,我要上山了。”大川往木盆里添水。
“这小伙子口紧,”高个说。
喂完水,他牵着牛往前走。狗也跟上来了。
“大川,”老爹喊,“你建个议!”
“爹,我还是不主张卖。”
“空犄,你就开个价。”
“也没个标准。三千三住上说。最好还是不卖。”
大川上了山,将牛拴在比较平稳的草地上,就忙着将刺架旁边的木柴拖往大路上。这些柴是他最近才砍的。他想在自己去学校前将所有的柴都准备好。半崖上砍下的刺架已干了,他掏出火柴把刺架烧个干净。林里冒出一股青烟。
狗在主人身边转悠一阵,就钻进林子乱窜起来。它浑身的毛都奓起了,嘴里哼哼唧唧地叫着。凭直觉,这附近一定有猎物。于是他轻吼几声,狗就箭一般地飞跑开了。
不大一阵,它便汪汪大叫。一只雉鸡被惊起,又落向更远的草丛。狗并不理会,仍在林间蹦窜。
“该不是有兔子!”可惜他没带枪。
狗又是一阵追叫,就见一只肥大的兔子正在逃命。大川来劲儿了,跟上去,不停吼狗。几分钟后,狗追上了半山腰。
这时林间的大路上又响起阵牛的吼声。大川跳上大路,也跟着跑上去。阿牛背着枪,一猫腰便钻进树林。
大川爬上路旁的一棵松树,大声吼着。兔子听见吼声,又折身跑回去,狗叫得更紧了。兔子在悬崖直的树林里兜圈子,狗也不知疲倦地追赶。转来一阵嘶咬声,接着狗又汪汪地追赶起来。
大川爬下树又往上跑了一段。一条小青索横在路上,听见脚步声,便钻进草丛中。大川跑出一里多,又站在大石上吼着。兔子又横向跑动。
不出一袋烟的功夫,枪声响起,自林间传出,听得见远山上的回音。得手了。大川往柴堆走去,阿牛跟了上来。他提着滴血的兔子说:
“肥得很,像腊肠!”
“没想到,真是巧啊!”
“我就走到这里。是巧哟。家里烤几炉烟?哎呀,你个,滚开些,你个死狗”阿牛踢了狗一脚。
“正在烤第六炉。哎呀,就是肥!”
“回去蒸洋玉吃,味道安逸!你们还快,第六炉都上炉了。你啥时走?”
“快了。原计划二十四。”
“没钱也走?”阿牛说。“家里有没钱?”
“烟还没出来,爹要卖树。”
“啥树,大柏树?”
“早上就在谈,谈拢价就砍了。”
阿牛一听,提着兔子飞跑起来。
价钱已谈拢了:三千四。转业军人正在树下挖浅层的泥。旁边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阿牛飞声下了石墙,大吼一声:
“风水树,哪个敢砍?”
转业军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胖子也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地过来发烟。阿牛一把打掉烟,脸转向高个。高个的八字胡动了一下:“我出了钱的。还没砍,你挡啥?”
阿牛的倒三角眼盯着他。“你说啥?”
看热闹的人静下了。
“出了钱的,树就是我的。胖子,赶紧把钱给大叔送去。”
“洪哥,”胖子说。“算了。”
“你怕啥,嗯?这树是我们的了。”
“你说是哪个的?”阿牛向高个凑过去。
“出了钱的,”说,“这树就是我的!”
野兔打在高个脸上。“放你娘的臭狗屁!”
高个去去寻斧头,转业军人紧握着斧把就是不给。阿牛已扑过去,从身上摸出一把六寸的尖刀,一刀戮进高个屁股。高个倒在地上,生怕被戮死,四肢向前爬动。胖子没命地跑了。嘴里喊叫着:
“杀人啦!你们都看见啦!杀人啦!这里杀人啦!”
阿牛在野兔身上擦净牛耳尖刀上血,扔给高个两百元说:“看伤!老子等着。,敢砍我风水树!这山里的树都叫你们砍完砍尽,今天还来砍我的风水树,这是轻的。”他又转向村邻说:
“你们都看见了,我先动手,我是正当防卫!”
“是这么回事。该戮!”转业军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是该戮!当年卖树多亏人!”
“给他们个教训,不然还以为山里人好欺!”
“我们山里人就是惹不得!”
阿牛望了一眼议论纷纷的村人,提着野兔上了台阶。“你这个娃,你这个惹祸的,”大妈背着水就骂开了。“你要坐班房呀,你这个惹祸的!这下,树卖不出去,大川就跟你去贩板!你这个惹祸的,你要气死我们哟!”
毛孩儿醒来了,在床上哭。妈妈从灶房走出来,钻进卧室,抱出孩子提尿。见了阿牛,她乐得合不拢嘴:
“哎呀,你回来了,还带礼物哩!”
“儿子,你看这里,老爸给你带的啥?”
毛孩儿没睡醒似的,眯着眼。阿牛将兔子在他眼前晃动。
“这不得了,这个惹祸的,要气死我——”
“娘,”大妈打嗝的当儿,儿媳问。“咋回事?他才回来,你就说他惹事生非,当生真惹祸!”
“他杀人啦!”
儿媳吓个半死。“啊?!”
“这个惹祸的,这回要坐班房啦!这是给祖先丢脸呀!唉,我咋生这个货!这是老天爷派来气我的!”
“够啦!”阿牛说。“今年大川上学的钱我出。往后哪个敢动这根风水树,我宰他手!”话未说完,他就钻进卧室,闩上门,自个儿睡去。转业军人提着斧子上来函。他说:
“这刀该戮。村里人都拍手叫快!”
胖子扶着高个向医生家走去,围观的人也回去了。
扛了一大清早的柴,大川已腹襄空空。他浑身无力地躺在李树下的石板上睡觉。此刻,那群猪崽似的云早已散去,太阳升上半天,山野又炙热起来。阳光穿过李树的罅隙,投落下斑驳残影。村子里又喧闹着,听得见叫地里人回家吃饭的声音。这声音惊得鸡飞狗叫。躺在石板上,大川有种飘忽的感觉,自己就像翔舞在飙风中的枯叶。
这时毛孩儿出现了。他来到大川近旁,小心翼翼地上了石板,学着幺爹的样子躺下来,把头枕在大川的肚皮上,还装模做样地打呼噜。他爬起来,又坐在他肚皮上问:
“幺爹呀——你看唷——这是啥子嘛,狗还是猫?”
大川眼也不睁,应付着:“野兔。”
“哦,”他答应一声。“是它晚上在啃骨头叫。那么野兔咋不跑?”
“它睡着了。”
“哦。你能把它整醒吗?”
“整醒,它跑了咋办?”
“幺爹,你把它整醒嘛。它又跑不了呢!”
“它长的腿,跑不了?”
“那么,它跑不了。你把它整醒,它咋跑得了罗!我把它拴住的。你看嘛!它咋跑得了罗!你把它整要得不?它醒了,我好给它整草吃。”
“它是吃草。你玩具呢?”
“找不到了。”
“丢了?”
“玩具车被人偷了。幺爹,你肥野兔整醒嘛!”
“丢了哟!”大川从肚皮上将孩子顺开,坐起来,这才发现一根红绳子死死地套在野兔的脖子上。
“哪个给你拴的?”
“你问野兔吗?爸。爸给我拴的。”小嘴又翘了起来。“我爸又杀人了!”
“你说啥,杀人?”
“我爸在睡。不过他杀人罗。把寻个买板的高高杀罗。”
这时,毛孩儿听见婆婆在叫大川吃饭,他牵着兔子就往婆婆家跑去。野兔在地上扬起一阵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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