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幸存的几十个兄弟不同程度都挂了花，就目前的状况，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不由得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无名的悲壮，就这样将性命扔在这里？他心有不甘。想起了弟弟周正雄，默默念叨着：老二，爹娘就拜托你了，大哥虽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可也没给爹娘丢脸。转念又一想，这老二现在不知咋样了？老家早就被小日本占领，凭小鬼子这个德行，只要足迹踏过之处，岂能有完卵。二弟那几杆破鸟铳和大刀长矛，一群顶着满头高粱花子的老百姓，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小鬼子硬干，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此不免又一阵冰凉，兄弟俩如果都完蛋了，可怜的老父母又将如何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

　　把爹娘托付给老二实在是不怎么靠谱。周正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此时此刻周老二正如他所虑，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磨难和生死考验。

　　这天傍晚，地区队手枪队长周正雄带领手枪队部分战士跟随冀中二地委副书记吕华民一行人来到冀西县杨庄。地委要在杨庄召开北四县主要领导人会议，部署当前的对敌斗争策略和任务。

　　杨庄是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地域偏僻，远离城镇，交通不便，村南有一大片枝叶茂盛的树林，村北是一个芦苇茂密丛生的大水洼子，村东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事先接到通知的四个县委领导人，都轻车简从秘密地在入夜时分陆续赶到杨庄。

　　靠近村庄北头有一人家，主人叫杨树岭，是杨庄地下党支部负责人，四十多岁，属于那种健壮结实的庄稼汉子，豪爽而不失心细，憨厚而又够机灵。此刻正带领民兵对村庄周围进行警戒。

　　周正雄和杨树岭站在大片树林前。

　　“老杨，你能保证我进村后没有一个人走出村子吗？”周正雄不无忧虑。

　　杨树岭重重一点头，口气坚决：

　　“绝对没有，我用脑袋担保。”

　　周正雄摇摇头，心想，你脑袋顶什么用，来的这些人都是咱们地区的当家人，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不敢往下想。极其严肃地说：

　　“老杨，把你的人布置在村子周围的暗处，尤其是树林里和芦苇丛中，一旦有情况马上鸣枪报警，千万疏忽不得。手枪队布置在村子里，一旦发生状况，你要给我打出一条通道，我掩护领导们冲出去。”

　　杨树岭点点头：

　　“放心杨队长，撤进树林里再说。”

　　“不行！”周正雄马上否定。

　　杨树岭一愣：

　　“撤进芦苇丛怕不中吧？”

　　“那不等着让小鬼子包饺子吗！往东撤，冲进青纱帐。”

　　杨树岭明白了，马上转身去布置任务。

　　周正雄把两位小队长叫到身边，如此这般一番。然后返回杨树岭家，悄无声息地坐在门口凳子上。

　　杨树岭家院子占地半亩多，北面一溜四间明亮的北房，南邻是弟弟的院落，东临大院胡同。会议在北屋东间里召开，地委副书记吕华民在布置当前的对敌斗争任务。

　　“同志们，目前我区的形势非常严峻，敌人接二连三地疯狂扫荡，使我们党组织和各级武装力量均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失，地区主力部队已转移到外线作战，留下少数部队在坚持武装斗争，地委的意见是暂不同敌人进行大规模的战斗，保存实力，积蓄力量，为革命的持久战保留火种。”

　　吕华民严峻的目光在几位县委书记脸上扫过，他明白大家此刻的心情，明白同志们在想什么，继续说下去：

　　“敌人将越来越疯狂，下一步会有更大的动作，军区党委指示我们密切注意敌人的动向，及时掌握敌情，尽量减少损失，大家必须保持头脑清醒，提高警惕，睡觉都要睁一只眼。”

　　地委组织部长韩连成插话：

　　“请各县把现有的党组织建设情况做详细的统计，尽快报到地委，同时通知隐蔽在敌人内部的同志，继续深度潜伏下去，没有地委敌工部的指示不能擅自行动。”

　　自从上月地区敌工部长在突围中牺牲后，韩连成接替敌工部长的工作。

　　青城县委书记刘子林小声说道：

　　“我们县的党组织经过几次扫荡，仅存三分之一。可恨的是县大队副大队长张子清，叛变投敌竟当上伪军大队长，整天东窜西跳，已经抓住我们十几个同志，我正组织锄奸。”

　　周北县的许书记深有感触：

　　“老刘，那你得赶紧弄死他！上次鬼子扫荡，我们被敌人包围在田家镇，同敌人激战一天多，突围出来后我们牺牲了两百多人。当时我就纳闷了，我们是途径田家镇，并没准备在田家镇宿营，敌人怎么就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把我们的行动摸得这么准？你猜怎么着，原来是县委出了内鬼，跟了我三年的张毅变节了！”

　　“同志们，教训深刻啊！”吕华民心情沉重。

　　韩连成的言辞没有吕书记那样谦和宽容：

　　“老许同志，你把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嘛！危险啊同志，如果有一天你的脑袋被他搞掉，你怎么向地委负责，怎么向党组织交代？”

　　许书记惭愧地低下头去，没想提醒刘子林一句话，引火烧身挨了领导的板子。

　　坐在炕沿上的河流县委书记张强从嘴里抽出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后又插进烟荷包中使劲地挖弄里面的烟丝，情绪低落：

　　“斗争形势越来越严峻，鬼子和伪军，尤其是特务们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弄得村镇鸡犬不宁，好多抗日堡垒村已进不去了，有的人尽管表面上还能坚持，可内心里是咋想的很难说啊，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很容易在这个时候走向反面。我们一个区小队的队长带领几个人投奔了伪军大队，人心莫测！”

　　吕华民的脸色阴沉的吓人，几个县委领导默不作声。

　　“同志们，考验我们共产党人意志的时刻已来到，越是艰苦的环境，越是磨练我们的意志和心志。对于那些意志不坚定者，背叛革命者，一定不能心慈手软，必须坚决清除出革命队伍，以免给革命造成更大的损失。”

　　吕华民转过头去对坐在门口的周正雄道：

　　“周正雄同志，这个任务有你来完成，配合各县大队尽快把这些叛徒清理干净。”

　　周正雄马上站起身来坚定地回答：

　　“吕书记，我保证完成任务。”

　　“正雄，既要越快越好，还要保证自身的安全，我可不想用你的命去换一个叛徒的命，就是给十个叛徒我也不换。”韩连成在延伸吕书记话的含义。

　　“明白，韩部长，张毅和张子清我都熟识，我会尽快让这两个叛徒从地球上消失！”

　　周正雄恨得牙根疼。尤其是这个张子清，曾经和自己共同战斗过一段时光，当时张子清是县大队的连长，周正雄是手枪队长，那时的张子清作战还算勇敢，是个心思人，遇事能瞻前顾后。没成想竟然跑到县城里当上了伪军大队长，实在可恶。周正雄也清楚，这个任务的难度也是可以想象的。

　　久坐不语的地区队副队长高阳，从上次战斗负伤之后，肩膀上的伤时好时坏：

　　“这倒也不足为怪，树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虽人各有志，有选择人生道路的权利。但是背叛国家和民族，卖国求荣当汉奸是他妈绝不允许的。”说到此他转过头去对吕华民说道：“吕政委，我和小周去完成这个任务吧”(吕华民兼任地区队政委)

　　吕华民摇摇头：

　　“你抓紧养伤，赵司令打了两次招呼，让你去分区工作，虽然我舍不得让你走，但还是以大局为重吧。军分区部队损失很大，你的老搭档胡家林的12团掩护分区和地委突围时损失惨重，胡家林重伤后已转移到山区养伤，你要尽快接替他的工作，这次回去后你立刻到军分区报到。”

　　提到12团，高阳一下子黯然失色了。他和胡家林一起参加革命，感情深厚。胡家林带领12团掩护地委机关和大部队突围，同四千多鬼子伪军激战一个下午，胡家林头部受重伤，部队冲出来后只剩下两个连，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都阵亡了。胡家林虽保住性命，但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能否恢复正常还是个未知数。

　　吕华民望着大家阴霾的表情，明白大家都心情沉重。

　　“环境的日趋艰难和斗争的残酷性已不必多说，当前的重中之重是保护好我们的党组织和群众的安全，你们回去后根据各县的具体情况做出相应的措施和安排。”

　　大家点点头表示坚决执行地委的指示精神。

　　韩连成接过吕书记的话茬说道：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地委不会撤出去，跟大家一起战斗，我会不定时去你们那里走走，了解和帮助你们解决问题做好工作，希望大家打起精神，共同度过最困难的时刻。”

　　周正雄望着吕书记，似有话要说，按常理在这种场合他没有说话的机会，作为一个手枪队长，任务是负责保护地委领导的安全，然而，正是出于对大家安全的关心，他才请求发言。吕华民望着这个平时话语不多心思缜密，勇敢机智的年轻人，一点头。

　　得到吕书记的允许，周正雄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

　　“我想说的是，眼下的危险不光来自于鬼子汉奸和已经投奔敌人的叛徒，更让人担心是还没有被我们发现的内鬼，希望各位领导提高警惕，注意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我会及时配合你们做好锄奸工作。”

　　韩连成赞同地点点头：

　　“正雄说的对，虽然我们不怕牺牲，但要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我向各位领导通报一个情况，根据敌工部的指示，两个月前叛变投敌的张津县委副书记郑宣已被我处决了！”

　　周正雄的话是想向大家证明一件事情，我周正雄是有本事帮助你们做好锄奸工作的，自己虽然不像坊间传说中得那个周家拳传人周老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甚至什么飞檐走壁百步穿杨，但是凭自己这身祖传的功夫和坚定的革命意志，出入虎穴铁血沙场尚不在话下。

　　会议在继续，危险在逼近。

　　鸡叫头遍，天将破晓。

　　弘野中佐带领的两个中队和张皋伪军大队一千多人将杨庄团团包围。弘野正雄站在杨家庄外一处高地上，拄着指挥刀望着前面的村庄，沾沾自喜地审视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仁丹胡不停地上下跳动，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悠，那忽阴忽阳冷飕飕的目光直逼伪军副大队长司良营。

　　此时此刻，司良营也在揣摩对方心思，面对阴险狡诈、歹毒善变的弘野正雄，他感到自己确实走在钢丝上，稍有闪失，这条小命今天就得搁这里。真是太他妈凶险了！原本非常自信的他此刻竟然也有些惶恐和畏惧了，不由得一阵阵祈祷上苍，陈高你混蛋千万别他妈“诈和”呀，情报如不准确的话，老子到了阴间也饶你不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耳轮中听到“哼哼”两声冷笑，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弘野正雄和张皋对视着，张皋当然明白主子的意图，这老鬼子的一贯作风早就领教过，今天如果白忙活一趟的话，他那从不落空的武士刀，恐怕要拿司良营的脖子祭刀了。

　　对于支那人，弘野正雄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何况还是没有骨头的支那人。弘野家族信奉的是有骨头和脊梁的武道士精神，对于战死在沙场的将士，不管是属于哪个阵营他都存有几分敬意。靠卖身投靠，出卖灵魂生存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一条断了脊梁的狗，利用一下可以，大用场排不上。对于这个司良营更是如此，上次的情报失误已让他在同仁面前丢尽颜面，今天若是再……哼，只能送你去地狱。

　　共产党的地委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开会，确实让弘野正雄有些佩服，四周地理环境十分复杂，若不是有内线提供情报，将其悄悄围住，恐怕村里的共党早就跑光了，不管是钻进青纱帐，芦苇荡还是大树林子，就是神仙也奈何不得了。得意非凡的他用手抚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庆幸自己棋高一招，致其死地而后快是他的拿手好戏，在大扫荡中已经屡试爽快了。

　　周正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尤其是最近经历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件，给了他一种危机感。抬头望着窗外渐渐到来的黎明，更加躁动不安。仿佛不希望天亮了，在黑夜中散会大家安全离去是最好的选择。他把焦虑的目光投向韩部长。

　　原本预定会议在拂晓前结束，大家在即将黎明时分各自离去，周正雄希望快点散会，尽快离开杨家庄。

　　忽然，砰砰——砰砰——一阵清脆的枪声送走了黑夜迎来了黎明。

　　周正雄几步蹿到院子里，手上拎着两只驳壳枪，刚刚奔到院门口，同迎面闯进来的杨树岭撞了个满怀，对方还没站稳，话已出口：

　　“我们被敌人包围了！”

　　“快——上房。”

　　周正雄和杨树岭爬上房顶向四周观察，不由得一阵冰凉。大批的鬼子伪军已经越过青纱帐，芦苇荡和大树林子，收缩到村子跟前，把突围的各条通道堵死了。面对轻重机枪和小钢炮，只有短枪的手枪队和十几支长枪的民兵队，要想冲出重围，胜算太小了。

　　韩连成听到外面激烈的枪声爆炸声，望着表情凝重的周正雄：

　　“情况怎样？”

　　此时此刻，周正雄也没了主意，按道理这不是他的性格，可今天的情况太过特殊，可以说前所未有。掩护领导突围？恐怕还没冲出村子，就被敌人的机枪撂倒了。固守待援？固守可能会坚持时间长一些，但这待援，援从何来？附近根本没有我们的大股部队活动，即便是有个把区小队也是白给，于事无补。

　　“情况很严重吧？大家不要慌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周把情况讲一下，咱们分析分析。”

　　久经枪林弹雨的吕华民镇定地对大家说。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兴许还会有一线生机，这是周正雄面对危机形成的一贯作风。

　　“形势非常严峻，咱们被敌人包围了，大约有一千多。”周正雄阴沉着脸。

　　“敌人怎会来的这么快？是我们暴露了还是内部又出了问题？”韩连成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这次行动非常缜密，是哪个环节有问题？

　　刘子林大声说道：

　　“肯定又出了内奸！”张子清的叛变投敌已经使他刻骨铭心。

　　高阳用驳壳枪苗子顶了一下耷拉下来的帽檐，若有所思：

　　“手枪队始终跟随我们在一起，没有人私自离队，而且我们的行动非常谨慎，半夜进村，然后就布置了警戒，不可能走漏消息。”

　　周北县的许书记马上敏感地说道：

　　“我带来的三个人，进村后才知道此行的目的，没有泄密的机会。”

　　其他县委书记也都相继说明了自己身边的事情。

　　“好啦，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韩连成打断大家的话，对高阳和周正雄说：“现在怎么办？”

　　“突围！我掩护大家突围。”周正雄坚定地回答：“敌人是有备而来，等我们发觉后，敌人已经将包围圈缩小到芦苇荡和大树林里边，不客气地说，凭我们的武器弹药，两个时辰都难以坚持。”

　　轰轰——几发炮弹落在院子周围，房间内落满灰尘。

　　“咱们兵分两路，高队长带领一部向东突围，只要冲进青纱帐，鬼子就不灵了。我带一路向北突围，冲进大树林子。”

　　刘子林顾虑重重：

　　“我看不妥，咱们这点人马又没重武器，如分散行动，很难说结果会怎样。”结果他没敢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清楚。

　　突然一个满脸鲜血的人闯进来，还没站稳便大声说道：

　　“周队长，顶不住啦，鬼子冲进村子，赵扬(小队长)牺牲了，赶快组织突围吧。”

　　“马上突围！”吕华民大声命令：“高阳掩护韩部长和老许、刘子林等人从村东突围。我和周正雄一路，张强，老沈，老赵，咱们向北突围。组织纪律我不多说，誓死不能当俘虏，马上销毁文件。”

　　天已放亮，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无数人影在大街上窜动，枪声爆炸声此起彼伏，机枪子弹不停地从头顶上飞过，呼啸而过的炮弹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不时有房屋被炸塌，火光闪闪，浓烟滚滚，硝烟弥漫，日伪军已冲进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