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尽管周正鹰能理解营长的心情，但情感上却难以接受这种方式。他明白营长起码不用再受疼痛的折磨，再就是他要给将士们树立一个光辉的榜样，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苟活于世。

　　“为营长报仇啊！上刺刀——”

　　周正鹰大声喊道。四个连外加一个兄弟连队还有不到两百人，伤员占了一大半，他十分清楚眼前的处境，只能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这个阵地将是大家的最后归宿。

　　时近黄昏，夕阳西下，阵地上呈现一片金黄景象，这也许是人生最后一个黄昏了，虽然已做了最坏打算，但还必须往最好处努力，即便不能全部突围出去，冲出几个算几个，仗打到这份上，完成任务就是胜利，周正鹰十分感慨。望远镜里出现了敌人阵地上的情况，他没有找到一处敌人的薄弱环节，怎么办？

　　连长们站在他身边，这些平时的同仁，现在正在等待他这个代理营长拿主意。

　　“可以不客气地告诉大家，我没有看出敌人半点破绽。”他把望远镜递给身旁的张连长，不一会张连长又转给刘连长，大家轮流观察周围的敌情，最后都摇头晃脑一筹莫展。

　　“太难了，几乎没有可能性。”张连长叹气。

　　“凭我们现在的兵力，不等冲到山下恐怕就已经失去战斗力。”刘连长也如此的泄气。

　　“就是死也他妈不能死在这里！”黄连长愤怒道。

　　“很显然小鬼子布下了大麻袋，就等着我们往里钻，咱一冲不正中敌人下怀吗？”张连长忧心忡忡。

　　周正鹰听着大家的意见，沉思半晌，终于做出最后决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拼命一搏，或许还能绝处逢生，想到此他坚定地说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既然我们抱定必死决心，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兄弟们已三沟去了两沟，剩下的弟兄们也都带伤，等明天天一亮，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不用多说大家都会明白吧。”

　　周正鹰说到这里扫视大家一眼：

　　“我命令，九点突围。”

　　“是！”大家齐声回答。

　　“把能继续作战的战士集中起来，组成敢死队，我当队长，配备自动武器和手榴弹。张连长你负责善后，不能让一个活着的兄弟留在阵地上。黄连长马上把队伍集中起来，尽量让大家填饱肚子，养足精神，做好突围准备。敌人就是一个铁桶，我们也要捅他一个大窟窿。”

　　黄连长精神振奋，一挥拳头：

　　“营长，把这个先锋官交给我吧，小鬼子也是他妈人生狗娘养的，老子不信这个邪。”

　　周正鹰平时和黄连长最不投缘，不喜欢他张扬骄横的性格。平日里，黄连长眼里只有久经战阵并救过他性命的营长赵冠霖，对各位连长不屑一顾。也确实，在众位连长中他资格最老。

　　但是，自长沙战役以来，他对周正鹰的看法在逐渐改变，尤其是这次战斗，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这个周正鹰，谁若小视了他，那可要犯致命的错误，不论枪法还是武功，临阵状态还是现场指挥，那都是无可挑剔的。

　　让黄连长不舒服的是这个刘转轴子，心眼比他妈蜂窝都多几个，打了两天多，没见他流一滴血。

　　刘连长也瞧不起黄连长，就是一介武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绰号没有错取的，黄疯子嘛，看看，他非要弄这个找死的活儿，真他妈活够了！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他肯定是冲在前边，身大力不亏嘛，那挺机枪是他的最好伙伴。

　　周正鹰何尝不知道这几个人的心思，平时大家都是连长，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刘连长心思活泛，怪招频出，战斗打响以来，为保存实力被营长好一顿臭骂，现在就他的战斗员多，相比之下是兵强马壮。

　　黄连长拼得太惨，身边完整的人不多。

　　“营长，跑得动的还有这八十二人。”

　　“好！”周正鹰望着面前这几十名敢死队员，不由得一阵阵痛，不到三天时间，一个加强营变成了一个加强连，不，确切地说是一个伤兵连。

　　周正鹰左手拎着冲锋枪，右手紧握手枪，表情严肃冷峻。

　　黄连长把机枪拄在地上，双手紧握枪筒，两眼直冒火星。

　　张连长已经把几十个伤员组织起来，二十几个重伤兵令他十分头疼。

　　周正鹰仰望夜空，白天的阴霾乌云一扫而静，夜空繁星点点，银河如一条洁白的丝带装点的天空浩瀚深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为什么留给自己这样一个明朗的夜空？自己需要的是阴云密布啊。有利条件几乎都丧失殆尽，在铁桶般包围圈里，带着这么多伤员突围，成功几率实在是小的可怜，也可能是全军覆没、万劫不复，他不敢再想下去，鼓足气力大声命令：

　　“兄弟们，我们只有冲出去，才是唯一的生路。”他用手枪一指左侧山下的方向。

　　“我带领弟兄们打头阵，黄连长断后负责接应张连长并巩固撕开的口子，不能让一个活着的兄弟落到鬼子手上。”

　　“营长，还是让我老黄开山劈路吧，我总得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啊。”有他连长在，怎好让营长冲在前边。

　　“黄连长，执行命令！”周正鹰不容置疑。

　　“周营长你是主帅，队伍的主心骨——”

　　刘连长有几分讨好的样子令周正鹰厌恶，出于两天前大家都是平级军官，现在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个代理，故给对方留下面子，一挥手打断对方的话语。

　　“黄连长，如果我阵亡了，你就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不管带回去几个人，一定向旅长详细报告战斗的过程和这里的情况。”

　　黄连长望着周正鹰那坚定果敢的表情一阵动情，心想，这个黄埔的周正鹰确实非同一般，平时大家都是连长，显示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是自己看走了眼，和那个狗屁刘转轴子一比，天上地下，靠他妈几百个大洋弄来个连长干有啥意思，这下可好，把自己送上了阎王殿，在家继续经营绸缎庄的话，兴许正搂抱着二妹子亲热——活该刘转轴子，这次没转悠好吧，把自己套进去了。

　　“是，营长。”黄连长一挺胸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过后黄连长把张连长叫到一边低声说道：“老张，形势不妙啊，咱先不说能不能冲出去，让周正鹰这个‘新兵蛋子’带头打冲锋，对你我这样的老兵油子来说，实在心有不忍啊，敢死队敢死队，赶着找死成双对啊！冲在前边的先死必死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张连长沉重地点点头：

　　“扯淡，老子又不是第一次遇险，敢死队的活计也干了几回，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黄连长见效果不错，继续说道：

　　“老张，你看这样成不，我给你二十个敢死队员，协助你的伤员大队往外冲？”

　　“老黄，你这是违抗命令，知道吗？要上军事法庭的，操，你当小孩过家家啊！糊涂蛋。”

　　黄连长使劲吐了一口痰：

　　“少他妈扯什么军事法庭，阎王殿就在眼前，咱们还是先过这鬼门关吧，我得替周正鹰杀开一条血路，不能让这春风得意的黄埔高材生一命呜呼了呀！那咱可就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赵营长了。”

　　张连长把心一横：

　　“好吧老黄，能不能活着出去鬼才知道，如果万一冲出去，到时你可别爬房(退缩)，若把罪名都弄到老子头上，可别怪咱翻脸不认人。”

　　“你他妈想的远，如能真有那一天，老子给你磕头都成。”

　　两个人一拍即合，算是救了周正鹰一命，这是后话。

　　日本军队正在吃晚饭换班时分，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枪声爆炸声惊醒。包围圈西北侧出现了惊人的一幕。中日大批军队混战在一起，枪弹道道弧光划破寂静的夜空，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网，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冲天，在照明弹映照下，冒着枪林弹雨，一股中国军队正在猛烈向前攻击，冲在前边的人不断有人倒下，跟随在后面的人继续向前冲去，担架上抬着伤员，相互搀扶着的伤兵，更有人后背上背着伤员奔跑。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看得周正鹰一阵冰凉，一阵激动，一阵心痛，一阵感慨。暴露在大批日本军队面前的这支中国陆军小部队，按道理是没有生还机会的，日本军队也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飞机大炮轮番轰炸三天，山头上土地也翻了几遍，岂能有什么战斗力的军队，只不过一些侥幸幸存的伤兵而已。

　　尽管如此，日本军队并没有心慈手软而停止杀戮，占有欲和侵略狂想让他们志在必得。

　　周正鹰组织敢死队猛烈进攻，想杀开一条血路，但要想把后续伤兵部队接应出去确实比登天还难。周正鹰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当接近敌人封锁线时，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很快被对面敌人机枪压制在一个高坡上，眼看胜利在望，但却始终无法逾越这道不高的坡地，兵力悬殊，武器差异，再加上天公不作美，都赶到了一起。望着猛烈的交叉火力，周正鹰长叹一声，难道是天意吗？！

　　“弟兄们跟我冲啊——！”开弓没有了回头箭，横竖都是死，冲过去也许还是条生路。周正鹰带领手下往前冲去。跑出去不到三十米又被敌人火力压住，周正鹰趴在地上，感到肚子一阵火辣辣的热乎，低头一看凉了半截，鲜血正咕嘟咕嘟往外冒，趴在身旁的三排长赶紧凑过头来，虽吃惊但也不感到意外，此刻没流血的人几乎不存在了。

　　“营长，咋样？”

　　“没事，后面跟上来没有？”

　　“没有，看来要麻烦了。”三排长不无忧虑。

　　突然从侧面冒出一彪人马，瞬间把前面的封锁区打开了一个缺口。黄连长来到周正鹰身边。

　　“你怎么来了？！”周正鹰一见黄疯子来了气。

　　“都啥时候啦周大连长，只要大家能冲出去，要杀要剐随你便，伤的怎样？”

　　此刻周正鹰才感到气力不济，喘了两口粗气，竟然提不起内力来，一种从没有过的凄凉袭上心头。心里咋想的大家不知道，但嘴上却还是一如既往，豪气如云：

　　“老黄，这下可真靠你啦，赶快组织大家冲过去，老子掩护你们——”

　　黄连长知道不好，周正鹰的伤势肯定不轻，否则他不会如此，情况十分危急：

　　“扯淡！不行也得行，就是背老子也把你背出去，大伙听着，老子就当一回家啦。”黄连长对三排长命令道：“背上营长跟在老子身后，你们几个保护三排长和营长，其余人跟我上，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停下。”哗啦一下，是拉枪栓声音，黄连长平端起机枪，猫起腰来第一个冲上去，几个投弹手将手榴弹甩向豁口处，随着不断的爆炸声，硝烟弥漫尘土飞扬，周正鹰发现冲在前边的黄连长两次打了趔趄，但却没有影响往前冲的速度。

　　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后面，张连长带领的伤兵大队人马吃力地跟了上来，突围的速度不但缓慢，冲击的火力也相对较弱，大部分人倒在封锁线上。刘连长带领一个排的兵力很快就赶上了周正鹰等人。

　　经过激烈的战斗，周正鹰和黄连长刘连长等人终于冲出敌人的包围圈，而张连长等人却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半小时后，大家越过清凉河，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带。周正鹰命令大家停顿下来：

　　“张连长他们跟上来没有？”

　　“没冲出来，只有我们这几十个人突出来——”刘连长越说声音越低。

　　周正鹰怒气冲天，强忍着疼痛用手枪指着刘连长的脑袋气愤地骂道：

　　“老子他妈毙了你这王八蛋，你只顾自己逃命，不顾弟兄们的死活！”

　　“黄连长——黄连长——”几声呼唤震惊了周正鹰。

　　三排长忙把周正鹰搀扶过去，只见黄连长已经昏迷不醒。

　　“老黄、老黄，你醒醒呀，要挺住啊！”

　　好一会黄连长才睁开那无神的眼睛，望望周正鹰，又看看刘连长，心想，这个刘转轴子果然冲出来了，可惜张兄弟，带领一百多伤残弟兄死于非命。周正鹰你这条小命要不是老子拼命保护，恐早成包围圈里的鬼魂了。嘴角露出几丝微笑：

　　“老周，你刚升任营长兄弟我就要走啦，这不是咱不给你老弟面子，实乃身不由己啊，我找赵营长去了，老子这条命是他老哥给的，能同他做个伴也免了大哥他冷清。”说到此把脸转过去对刘连长说道：“老刘，你他妈腿够快呀，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老子不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临死了还要脏你几句，你面对张连长他们一百多位弟兄，这下半辈子能活得舒坦吗？”

　　突然眼睛紧闭，大喘几口气，又睁开眼睛：

　　“老周，保重吧——”

　　“黄连长你要挺住啊！”

　　周正鹰紧紧抓住黄连长的手，感觉对方的体温在逐渐消失。周正鹰体力严重不支，一下歪倒在地上。

　　“背上营长，带上黄连长赶紧转移，回旅部。”刘连长阴沉着脸色命令道。

　　一行不到四十人的队伍，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光复了！经过八年艰苦卓绝的战斗，炎黄子孙终于走出屈辱和被侵略的阴影，战争所留下来的是断壁残垣、百孔千疮、破败的家园。迎来百废待兴的局面。暂时的平静给人带来了新的希望和笑脸。

　　1945年11月中旬，周北县政府门前站立着一个身穿笔挺黄泥军装，脚蹬马靴的中国陆军上校军官，身后跟随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卫班，他正在观赏县衙门墙壁上挂的那块大牌子。

　　陆军团长周正鹰望着赶出来迎接自己的县长严宇豪，微微一笑。

　　此人并不陌生，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本地名士，倒不是因为他家资财势有多大，皆因他是清末秀才，写得一手好书法，后在省城教书，落得个弟子三千的好名声，说来也确实，他的弟子遍布关内外和国共两军队中。

　　至于什么县长，严宇豪本不感兴趣，年近花甲，本应解甲归田颐养天年，但却经不起省城里做官的学生们的极力推荐，什么实至名归、德高望重、为百姓造福、唯你莫属等等花里胡哨的名词把个死要面子的老先生整得云里雾里，就这样，晚年又坐上了县太爷的宝座，尽管不是初衷。

　　“正鹰冒昧前来拜访，还请严县长见谅。”周正鹰上学时听过严老先生的课，学生对老师记忆犹新。

　　“周团长光临本县有失远迎，抱歉抱歉。”严县长对眼前这个英俊的陆军团长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周正鹰被让进厅堂就座，一杯香喷喷热乎乎的茉莉花茶放在他面前。

　　“严县长不必客气，本人也是你旗下的子民嘛。”

　　“周团长少年英雄，国家之栋梁，在抗战中屡立战功，铁血疆场，实是我县民众之荣光，百姓之幸甚。”

　　严宇豪虽然对眼前这个陆军上校知之甚少，但对他的家世略知一二，其父周剑峰一身武功出神入化，威震平津，两个儿子自然是将门虎子，一个当了陆军团长，一个是****县大队队长，可谓都是少年英雄之辈。这等家世和名头，作为一县之父母官，怎可不了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正鹰只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不值得父母官如此褒奖。”

　　严宇豪望着周正鹰一脸的威严正气，流露出的得意之色，心想，今天这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啊，本县可怠慢不得，一是要大力宣传一下，这可是本县的子民，是全县百姓的荣耀；再就是国家和民族的骄傲，抗日英雄回乡省亲，如不显示出父母官的热情和关怀，岂不枉作这“七品知县”了！想到此，手捋稀疏的山羊胡子，一板一眼道：

　　“周团长是抗日英雄，英雄回归是本县最大的荣耀，本县备下薄酒一杯，请周团长吃一顿便饭再回家如何？”

　　周正鹰从踏上家乡这片土地，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不光是土亲，气儿亲，人更亲，望着眼前这位长者，虽十分惦念老父母，但却也不愿扫老人家的兴致，说实在的，在这归心似箭的时刻，就连这顿饭的功夫也不舍得耽搁。

　　“好吧，既然严县长盛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简单一些。”说心里话，他倒不是不想吃顿好饭，而是想节省时间。

　　中午时分，县政府大客厅内摆了一桌丰盛的午餐。迎接抗日英雄总得显示出一定的诚意，父母官尽其所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能弄到的东西全上饭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