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两家住的并不远，隔着一条马路，同住在一片区域中。黄泰住在酒店里，是便于打理生意，故此，家中经常只有黄紫玉一人。黄紫玉比周正鹰小十多岁，是什么原因让她把自己的青春留住这么多年？原因很简单，一是她不想找当地人为伴侣，希望有生之年能回到故乡。再就是没碰上中意的白马王子。当时的环境下这样的情况不少，尤其是从大陆过来的人。

　　平时周正鹰经常光顾黄泰的酒馆，一来二去和黄家父女成为朋友，主要是都来之于同一个地方，这是能达成亲密共识的重要一点。黄家父女本就是修养很深的人，和生意场上商人有着本质上区别，忠厚诚信代替了奸诈油滑。自然和周正鹰这种秉性刚直的军人很投缘，没有那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黄泰能理解周正鹰归乡的心思，见他个人过得清苦寡欢，便时常叮嘱儿女去看望周正鹰，并不时地相约来酒馆，聊天品茶，喝酒叙旧，倒也开心快活。把其当做儿子一般来看待。周正鹰很感激黄家父女，远在异土他乡，经常能有这样一个去处，何乐而不为。时间久了，自然把自己不当外人了。

　　人是感情动物，相处时间久了，沟通和交流使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所谓日久生情就是这个道理吧。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个人始终却保持一段距离，当然，不是思想上的，而是身体上的。黄紫玉始终把周正鹰当成大哥，并且平日也这样称呼对方。这正合周正鹰的心思，两人不谋而合，竟一下如此相处了几十年来，实乃罕见。

　　就在周正鹰决定退出现役前几个月，当然这不是他心意，说白了是国防部某人的排挤之作。周正鹰那位黄埔老师赵良臣将军，眼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被排挤出军界，虽心有不甘，但却也无能为力，临终之时，当着周正鹰的面，把儿子赵汉章托付给他。其实，周正鹰怎能看不出老师的心意，老师是担心自己的出路和生存状态，让其子照顾自己罢了。此时的赵汉章已是功成名就之辈，是台中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家资雄厚，身价数亿，知名企业家。

　　不管是谁照顾谁，望着行将咽气的恩师，周正鹰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含泪送别恩师，当着恩师的面，接受了赵汉章的第一声“爸爸”，恩师含笑离开了这个让他奔波忙碌一辈子的世界，身后无憾了。

　　来之于同一个地方，又是爸爸的得意门生，赵汉章自然不能怠慢，原本是想请义父到公司来担任一些名誉职务，经常走动走动，也好排解他寂寞和孤独之感。但义父却婉言谢绝，称既无此心，也无此力，剩下来的时光是在家里做一些自己过去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

　　赵汉章无奈，只好经常前来看望周正鹰，只要不外出，一周总要来个三四回，有时自己不能前来，便让妻子韩雪前来看望，并做一些家务。韩雪是一家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一个将军的独生女，赵汉章父亲的故交。

　　这一日，赵汉章携妻又来到义父周正鹰家中，正逢黄紫玉也在。一家四口坐在餐桌前，共同享受着短暂的团聚之快乐。赵汉章无意中透露出一个让周正鹰感兴趣的话题。

　　“爸爸，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不能及时来看望您老，还是让韩雪来照料您吧，回来我一定给您老带几本你心喜爱的书回来。”赵汉章知道义父的兴趣是收藏大陆上的名人古书。

　　周正鹰忙道：

　　“去吧，去吧，汉章不要老惦记我，还有韩雪，有你黄阿姨，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大家都有事情要做嘛，我一个孤老头子只能在家里做无用功啦。”周正鹰说到这里又接上一句：“汉章去哪里公干？”

　　“爸爸，去香港。”

　　“噢，时间很长吗？”周正鹰有一搭无一搭地将一块鸡肉送进口中。

　　赵汉章放下筷子：

　　“可能会多耽搁一段时日，同香港的朋友商谈到大陆去考察的事宜。”

　　突然周正鹰停住了咀嚼的牙齿，望着对方，目光中流露出一阵惊喜。

　　“怎么，要去大陆投资？”

　　赵汉章忙解释道：

　　“爸爸，只是个意向，意向而已，项目的最后确定，关键还要看大陆的投资环境如何？”

　　“也就是说这次你还要去大陆？”周正鹰盯住赵汉章。

　　“还没有时间表，不过可能要去的，香港的陈之忠董事长建议我一起去看看市场情况。”

　　听到这里周正鹰沉默了片刻：

　　“汉章，你要去，争取去！顺便替爸爸办一件事情。”

　　赵汉章不明其意，看着义父，等待下文。

　　一旁的韩雪忙道：

　　“汉章，那就一定要去大陆，不管陈董怎样，你都要去。”转而又对周正鹰说道：“爸爸，你放心，有什么事情尽管交代给汉章，让他替您老去办就是啦。”

　　她非常能理解周正鹰的思乡心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怀旧感越来越强烈，何况爸爸现在赋闲家中，整日面对空房，只能靠回忆过生活了，一个人的回忆中闪现最多的就是家乡和故人。自己何尝不是同感。

　　赵汉章看了妻子一眼，不满对方的直率，还没听爸爸讲明白什么事情就替自己应承下来，太过鲁莽。但既然妻子已经表态，自己则不能没有态度的。

　　“爸爸，您老请讲。”

　　周正鹰在不停思考问题，黄紫玉却将赵汉章夫妻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回大陆探亲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问题，但从目前海峡两岸的政治态度上看，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改善。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已经让沉睡多年的中国经济开始腾飞，香港回归大陆已经进入倒计时，如能顺利回归的话，澳门将是下一个目标。****这项重大改革，肯定会影响到台湾高层，大家毕竟都是同祖同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海峡两岸将会在各项政策方面解禁给双方民众带来交流的机会。想到此便说道：

　　“赵董事长，我看这倒是一个机会，你先替大家回大陆看看，给大家带回一些信息，这些年大家对大陆的情况一无所知，都成聋子瞎子啦。”

　　赵汉章点点头。韩雪又说话了：

　　“黄阿姨，你又见外了，别叫他什么董事长，我们都是晚辈，这倒让我们脸上挂不住啦。”

　　赵汉章忙附和道：

　　“就是、就是，黄阿姨，还是称呼名字的好。”

　　周正鹰这才将目光落在黄紫玉脸上，心说，她还是拿这两个孩子当外人，没办法，两个人的这层窗户纸不捅破就无法真正成为一家人。但是，起码目前不行，大陆上的情况到底怎样呢：

　　“汉章。如果回到大陆，请你去我老家一趟，看看我父母，并向二老讲明情况，把这个带上。”周正鹰回身从书房中拿出自己十几张各个时期的照片递给赵汉章。“还有，顺便找到这两个人，我弟弟周正雄和江子君，关于这个江子君，你和我弟弟一说他就明白。”

　　赵汉章接过那些发黄了的老照片和几张近照，感到压力来了，自己也是首次去大陆，两眼一抹黑，公事繁忙不说，还要抽出大把时间来寻找这几个人，难免不产生为难情绪，陷入沉默中。

　　韩雪快人快语，见丈夫对爸爸的要求没马上表态，心生不快，生意上的事情固然重要，但爸爸的事情不可耽搁：

　　“汉章，此去大陆就是生意做不成，也要将爸爸的事情办好，爸爸不是说正雄伯伯是军区司令吗，难道找一个将军还这么难？只要找到正雄伯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大陆上的人口虽然是十来亿，但相信军区司令没有几个。若不行的话，我跟你去一趟未尝不可。”

　　韩雪一番话虽提醒了赵汉章，但也有损他的面子。

　　“你就别添乱了，在家好好照顾爸爸，你跟去我怎能放心爸爸，我是在考虑正雄伯伯的事情。”虽然赵汉章这种借口不能令韩雪心服，但是，这次如能联系上爸爸的家人，老人家一颗牵挂的心也就落地了，自己和汉章也能轻松一些。

　　赵汉章夫妇走后，黄紫玉收拾完餐厅来到客厅，沏上两杯香喷喷的热茶，坐到周正鹰对面，望着出神的周正鹰，在揣测对方的心思。

　　“周大哥，是不是归心似箭了？”

　　周正鹰从沉思中拉回来，淡淡一笑：

　　“何谈归心？这把老骨头能不能回去都是个未知数呢。”

　　“香港的问题已经排上****高层的议事日程，这就是好兆头嘛，看来邓小平的大手笔要开创大陆历史之先河，我想，对台高层不能不是一个大震动。”黄紫玉道。

　　周正鹰也希望是如此，但两岸的问题积怨颇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据说，邓小平和蒋经国是苏联中山大学的同班同学，现在又都在主持两岸之大计，不知这两位老同学能不能做出摒弃前嫌的创举？”

　　“历史遗留问题，解决起来相当麻烦，千丝万缕不说，要涉及到原来的很多事情，如前高层领导的思想意识，遗留下来的历史偏见，需慢慢地磨合与沟通。”黄紫玉非常关注两岸发展情况。

　　“拭目以待吧，有我们这种想法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愿两岸高层能顾及到民众们的心情和想法，加快实现回归的历程，给我们一个落叶归根的机会，我们毕竟出生在那片土地上。”

　　周正鹰在感慨的同时也很无奈，他期盼赵汉章能给自己带回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但是，很多事情的结果事与愿违，越想听到好消息，可能给你的是不好的消息，这就是现实的残酷性，和人的愿望总有一段无法拉近的距离。

　　黄紫玉也非常感慨，眼见两人已进入老年状态里，尤其是周正鹰，如果继续处在这种忧郁和沉闷中，压抑对其身体的伤害是致命的，她希望其能尽快地回到大陆，那样兴许会帮助他走出思念的处境，还其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心态。她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赵汉章的大陆之行没有让周正鹰失望，可以说是顺利地完成任务。

　　很多事情想起来复杂，做起来却简单，赵汉章和香港着名企业家陈兆铭董事长一行来到华北两省参观企业考研经济环境。一行几位在当地政府领导的陪同之下，经过参观和座谈，初步印象很好，几位对当地宽松的投资环境非常满意。

　　由于初次接触，必须谨慎而行，投资不是简单的事情，双方没有合作的经历，涉水必须能自保，没有必要把握不能把大把资金搁在这里，初次吃螃蟹的人是既要享受美味还要承担被毒死的风险。

　　考察一个段落之后回到省城，省里的领导人在百忙之中过来会见表示欢迎，领导人中有一位副秘书长叫周书强，和赵汉章年龄相仿。在欢迎宴会上，赵汉章顺便提及自己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替父亲寻亲。

　　吸引外资是内陆省份的工作之重，尤其是国际上知名投资商。帮助对方寻亲当然也是份内之事。坐在周正雄身旁的接待处长忙问道：

　　“赵董事长，不知你要寻找的亲人籍贯何处，叫什么名字？”

　　赵汉章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父亲的弟弟，周正雄叔叔，父亲叮嘱再三，一定要找到周将军，否则我回去无法交代，还望周秘书长能帮助一下，我替父亲谢谢你们。”

　　周书强听罢怔住，那位处长看看周书强问道：

　　“是冀中周正雄将军吗？”

　　“正是，正是，你熟悉？这太好啦，太好啦！”赵汉章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不由得一阵欣喜，心说，这次来大陆太顺利了，投资项目考察很成功，接下来再找到义父的亲人，大陆之行就非常圆满了，这可是在生意场上赚多少钱都换不来的。一时间喜上眉梢，眉开眼笑。

　　周书强没有赵汉章这样兴奋，大伯的儿子怎么姓赵？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不成，他不解地问道：

　　“赵董事长，如我直言，你父亲姓周，贵姓赵，方便的话能告知其中的原因吗？”

　　赵汉章一摆手：

　　“不妨事，不妨事，很简单，周正鹰将军是在下的义父，我父亲是赵良臣。”

　　“台湾已故陆军中将赵良臣。”陈董事长解释道。

　　周书强客气道：

　　“失敬，失敬，原来赵先生也是将门之后。”

　　接待处长想将周书强的身份说破，可又恐秘书长有别的想法，只好权且忍耐一时。

　　就在这时周树强出去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省委领导的，请示并通报了台商港商的情况；一个是打给父亲的，希望得到必要的指示。省委领导回答很干脆，尽快安排客人回乡认亲，并要求周书强全程陪同，做好这项工作。周正雄则沉默了一会，然后让周书强按照省里的指示办理。这一夜周正雄失眠了。

　　周书强重新坐回到餐桌旁，此刻轻松了许多，他知道，关于台湾大伯的一切信息，不单单是父亲和哥哥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政治问题，涉及到两岸两党两军的问题，在没有得到上级指示前要慎之又慎。

　　他端起酒杯，热情地对赵汉章说道：

　　“赵先生，你要找的周正雄将军就是家父，周正鹰是我大伯，算来咱俩还是叔伯兄弟，欢迎您回到家乡！”

　　赵汉章来到大陆之后惊喜连连，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和喜庆，坐在对面的这位秘书长竟然是义父的亲侄子，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惊喜之余忙举杯同庆：

　　“周秘书长，几天来朝夕相处，竟然不知是一家人，踏上这快土地之后，我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亲人，幸甚，幸甚啊！”

　　两人在激动下同饮甘露，心情格外兴奋，同桌的港商等人更是称赞不已。

　　“不知周秘书长贵庚几何？”既然论起乡情，就必然要叙叙亲情。

　　“不惑之年。”周书强回答。

　　赵汉章听罢淡然一笑：

　　“我虚长你几岁。”

　　“那你是大哥啦，小弟还得敬你三杯。”这是家乡的习俗，既然认亲就得按风俗习惯来嘛。

　　赵汉章自然是高兴，没想到坐在对面的省政府秘书长这等领导人竟然是自己的弟弟，于私于公这可都是大好事，说不定将来投资过来后，还少不得麻烦他哩。这个亲必须认，认得太值啦，这还要感谢义父，想到此，连连举杯，三杯酒下肚去，脸红了，话多了：

　　“贤弟，我这样称呼你不介意吧？”

　　周书强忙道：

　　“理所当然，怎可介意。”

　　赵汉章看看一旁的陈董事长，慢慢说道：

　　“大家没有外人，不妨说几句心里话，我义父相思成疾，终日摆弄他那本回忆录，老人家虽然不当着我们的面说什么，可咱怎能体会不到他老人家的心情，义父卸任之后，心情一直不佳，经常站在大海边向远处遥望，贤弟，他是在想家啊，因此而终身未娶，想想这是怎样一种心境？！”赵汉章眼睛潮湿了。

　　周书强没想到，大伯的义子竟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原本愉悦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看来像大伯这样一位将军，也生活得并不舒心。若能促成大伯和父亲重逢，对两位老人来说都是一件幸事，自己要当这个推手，希望赵汉章先生也能助一臂之力才是。

　　“贤兄，我想安排你尽快和家父会面，不知意下如何？”

　　赵汉章当然希望如此：

　　“此事甚好，甚好，我给叔叔的见面礼，相信叔叔肯定会感兴趣，一切听从贤弟安排。”

　　“我会尽快安排。”

　　对方能有什么见面礼？通常的一些物品父亲不会感兴趣，既然对方如此肯定，那绝非泛泛之物，周书强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意思。

　　两天后，赵汉章终于在义父的家乡见到了周正雄将军，一切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原本陈董事长还要在大陆多待几天，但赵汉章已经无暇逗留，用归心似箭形容一点不为过，他要把家乡的消息尽快告诉义父，让那颗承载着太多牵挂和思念的心，尽快平静下来。第二天便绕道香港返回台湾。

　　赵汉章从大陆回到台湾之后，没有惊动太多人，只身来到义父家中，他有太多的话要和义父说，要把自己看到的和经历的事情都告诉义父，大概要说上一天一夜。但还是先把正雄伯伯写给义父的信递过去。

　　周正鹰接过赵汉章递上的书信放在桌子上，并没有立即打开来，沉静地注视着信封，足足盯了五六分钟，这才将信笺抽出来，用那握了一辈子枪杆子的大手，托起这沉重的信纸，慢慢看下去：

　　大哥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