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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连队》 作者:陶纯

第20章

  1

  八连宿舍楼门口的一块黑板上,写着大演习倒计时的时间。时间在一天天减少。

  营区里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气氛,每天,操场上喊声震天,士气昂扬,各连在进行最后的准备。张玉忠、黄强他们这茬兵是演习的骨干,演习结束之后就要退伍,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因此他们都在抓紧时间磨练自己。

  演习之前,所有先进的装备都要拉到操场上点验,营院这几天简直成了武器展览中心,各种枪炮、装甲运兵车和通信设施、后勤保障车辆纷纷亮相,场面壮观。

  肖立金白天要参加训练,晚上还要抽时间跟黄强练球,比谁都辛苦。他感到,自己除了军事方面比同年兵强一点之外,其它方面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尤其没有任何文体方面的特长,令他脸上无光,所以他央求黄强教他踢球。黄强帮他分析了一下,感到他当守门员更合适。于是,黄强就单独训练他。每天晚上,他们抽空到球场上操练,黄强踢一次,肖立金扑一次。一次次倒地,一次次又爬起来。肖立金满头大汗,浑身泥土。

  黄强一边踢,一边不停地喊着:“注意我的动作!……判断要准!……还要注意我的眼神!……反应要快,不要犹豫。就是明知判断错了,也不要犹豫。守门员最忌犹豫……好的,再来!……”

  肖立金肯吃苦,不怕摔,加上弹跳好,反应机敏,进步很快,黄强十分满意。

  好像是演习开始前的第四天晚上,他们练习了一个钟头左右,打算再练几下就回宿舍洗澡。黄强发力,飞起一脚,皮球飞向球门。可是肖立金却倒在了地上,一手捂住左胸,一手按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球并没有打在肖立金身上呀,黄强有点纳闷:“怎么回事?”

  肖立金不说话,他脸色蜡黄,慢慢地躺下了。黄强急忙跑过去,想扶起他来。肖立金艰难地摆手:“别动我……”

  肖立金在地上躺了好几分钟,才缓过劲来。他以前曾经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感到心扑腾扑腾狂跳,似乎想要从喉咙里钻出来,胸腔几乎要被撑破。但休息一下就好。他知道这绝对不是好现象,可他不愿往坏处想,更不想因为这点身体上的异常耽误工作,所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黄强扶着肖立金朝连队走去。黄强问他:“到底行不行啊?还是去卫生队瞧瞧吧。”

  肖立金松开手:“给你说没事就是没事,告诉你一口气岔着了,你还娘们似地没完没了唠叨。”

  “刚才你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我把你打蒙了呢。”

  肖立金没接话,他拉一把黄强,突然严肃地说:“黄强,别告诉班长,谁也不许告诉,快演习了……”

  黄强像是糊涂了,望着肖立金。

  肖立金又说:“要演习了,我是怕他们一惊一乍地,没事找事,影响到我上前线,明白吗?”

  黄强理解地点点头。

  第二天是休息日,也是演习之前的最后一个休息时,肖立金请了个假,说是上街买东西。他一个人到了工商银行,拿出那张牡丹卡,他要把肖老板发给他的雇用金,一共六万多元退还。他不能要这个钱,团长说了,这种钱一分也不能要的,如果肖老板有良心,就捐给希望工程吧。他先给肖老板打了个长途电话,把这个想法说了。肖老板挺痛快地答应了,一再说,一定照办。并说他们一家很感谢他,希望他在部队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把钱汇还给肖老板后,肖立金又到邮局,给父母亲发了一封挂号信。他信里告诉父母,说:“您的儿子大庆,现在终于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士兵了。指导员讲过,演习结束后要专门开一个军人大会,给我正名。我做梦都盼着那一天快点来……”

  出了邮局,前面就是城市繁华路段,肖立金吹着口哨,轻快地向前走着。他看到,一辆血液中心的献血车停在显眼的地方,偶尔有人上前献血。他稍一迟疑,走过去。走到近前,他友好地问一位正在献血的年轻战士:“哪个团的?”

  对方回答说:“坦克团的。”

  肖立金用大拇指点一下心口窝,很带劲地说:“我是步兵三团的。”

  然后,他问穿白大褂的漂亮女孩:“同志,我能献血吗?”

  漂亮女孩用钦佩的目光望着他,点点头。他伸出手来,人家给他量血压,验血。他的血压肯定没问题,他的血液质量肯定也没问题,所以他很顺利地贡献了200CC血。望着自己的鲜血一股一股流出体外,他觉得,那是溪水流进了大河……

  2

  行动开始。没有军号声,没有哨音,只有阵阵隐约可闻的脚步声急骤而神秘地响彻在黑夜里,还有轻微的枪支与身体的磨擦声。渐渐清晰起来的是战士们全副武装的身影,一个又一个夺门而出,洪水一般地涌动着、奔腾着,朝着一个方向汇集而去。在八连一班的队列里,班长张家林在前,副班长肖立金断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进入装甲运兵车。

  在指挥中心,一排电子计算机前,头戴耳塞的操纵员迅速敲击着键盘,一块块屏幕上闪动着各种数字、文字及地形地貌。他们身后的大屏幕上不断变幻着画面,各部队开进情况一一展示出来。

  罗军长在一群军官的簇拥下,冷峻地站立着,注视着画面。他看到了迅速开进的的装甲运兵车队,看到了一张张战士们肃穆的脸。

  而在装甲运兵车队的后面,林团长在一辆指挥车内,对着头盔上的小麦克风下达命令:“三团各部注意,凌晨六时整,必须到达指定地域!”

  天色微明,山与河在薄雾中显露出来。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山脚下,由帐篷组成的一个个方阵整齐地排列着,蔚为壮观。

  第一阶段的演习,主要是完成以班、排、连为单位的防御与进攻,完全按照新大纲的要求实施。三团各连都顺利完成了任务,尤其是三连和八连,在有些课目上,远远超出了新大纲的规定。在后方指挥中心的罗军长和考核组一起,透过大屏幕进行了观察,十分满意。

  第二阶段,将进行协同攻防,压轴戏是歼灭黑山地区守敌。

  这天凌晨五时,林团长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今天上午七时整,全团务必完成对黑山地区的包围。空军将对黑山守敌实施一小时的空中打击,八时零分,我团三连、八连担任主攻,以最快的速度歼灭残余之敌,拿下101高地!其余各连担任掩护。现在出发!”

  一个半小时后,三团所属部队经过艰难跋涉,完成了对黑山地区的包围。然后,全体参加演习的士兵在出发线上整装待命。空军战斗机分三个批次对目标进行空袭,一时硝烟弥漫,烈焰腾空,爆炸声犹如响雷滚过六月的田野……

  八时整,随着三颗绿色信号弹升空,担任主攻的三连和八连从两个方向攻击101高地。

  指挥车内,林团长和杨政委的望远镜里,交替出现着各种画面:

  ——肖立金、张玉忠、黄强、余长春、蔡新、贾明等人飞身跃出装甲运兵车;

  ——江一帆、魏东、尚清涛等人身先士卒,向前冲锋;

  ——三连战士通过大火组成的封锁线;

  ——八连战士武装囚渡,通过河流;

  ——三连在丁雷带领下通过染毒地区;

  ——八连战士依次用各种火器消灭一个个暗堡;

  ——张家林面对若干目标,举起枪又放下,肖立金会意,举枪扣动扳机,一阵点射,目标全被击中。张家林赞许的神色;

  ——山崖处,黄强跌倒,余长春上前拉起黄强。然后看也不看黄强,向前跑去。

  ……

  后方指挥所,罗军长面对大屏幕,不动声色地凝视着。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了,是江一帆。军长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江一帆仿佛感知到军长正注意着他,充满激情地朝军长投来专注的一瞥……

  前方,部队迅速向山顶冲锋。

  八连一班冲在最前面。突然,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一块两米多高的岩石挡在那里。两边是很深的山谷。

  全班都停下了。肖立金一个猛冲,没能爬上去。张家林略一思索,两手支撑在石头上,身体微微下蹲。怒吼一声:“上!”

  随着张家林的喊叫,黄强明白了,后退两步,飞身踏上张家林后背,顺利攀上岩石。紧接着是张玉忠,他也像黄强那样,踩着张家林后背冲上岩石。一班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冲了上去。

  最后是肖立金。他冲到张家林身边时,却没有踏上去,而是一把拉开张家林,然后像张家林刚才那样伸开双手,俯身撑在了岩石上。

  张家林愤怒地吼道:“混蛋!”

  肖立金同样愤怒地吼叫:“班长,快上!”

  张家林不再争执,踏着肖立金后背,攀上岩石。

  后面的二班到了。副班长贾明看着站在岩石上的张家林和下面撑在岩石上的肖立金,立即明白过来,他抱住肖立金的双腿往上一送,张家林顺势用力一拉,肖立金便攀上了岩石。

  像张家林、肖立金那样,贾明双手撑在了岩石上。

  二班的战士踏着贾明后背,飞身攀登……

  漫山遍野的炮火,漫山遍野的士兵……

  终于,钢八连的红旗插在了山顶上。红三连的红旗也插在了山顶上。魏东、丁雷分别用电台向指挥部报告:一号,一号,我们拿下了101高地……

  林团长和杨政委站在指挥车外,他们手中的望远镜里,是欢呼的场面。

  在后方指挥中心,罗军长面前的大屏幕上,同样是欢呼的场面。江一帆频频出现在罗军长的视线中。军长的面前,有成百上千人,他只认识江一帆一个人,可这时候,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像江一帆那样英俊、出色,他们都仿佛是他的孩子……军长欣慰地笑了。然后,他对身边的随行人员说:“三团用实践证明,新大纲是一个成功的训练大纲!为在全军推广摸索出了一条捷径。在这两年的试训中,尤其是在这次演习中,红三连好样的,像个标杆;钢八连,这才是真正的、我想象中的钢八连!”

  3

  山顶上,八连欢呼的人群中没有肖立金。黄强、张家林同时发现不见了肖立金。

  张家林说:“肖立金呢?”

  黄强大声喊道:“肖立金!李大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什么,连滚带爬朝向山下。他看到了,离山顶几十米的地方,肖立金一动不动地趴在一丛荆棘中,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黄强翻过肖立金,轻轻摇着,轻轻拍拍肖立金的脸,喊道:“肖立金,李大庆……”

  没有回答。汗水在肖立金涂满油彩的脸上还在滚动着,看上去栩栩如生而又异常平静。

  张家林、江一帆、魏东等人跑过来时,黄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喊叫:“李大庆——”

  战地救护队的医生很快得出了结论:肖立金是因为过度疲劳,心脏骤停,而结束生命的。

  傍晚,在八连的宿营地,一副担架上,一条雪白的床单覆盖着肖立金。几名医护人员抬着,轻轻推进救护车内。张家林、黄强上了车,他们两人负责护送肖立金回城。救护车在团长、政委和八连官兵的注目中缓缓离去。

  黄强、张家林坐在担架的两边,两人都沉默不语,随着车的颠簸而木然地摇晃着,洗尽油彩的脸上憔悴而忧伤。几乎是同时,晶莹的泪珠从他们眼里滚落下来。没有表情,没去擦拭,两张脸上的泪珠在摇晃中无声地跌落了。又一次涌出,又一次无声地滚落……

  救护车后面,是几十辆运兵车和各种保障车辆。在八连一班乘坐的那辆运兵车内,一张张脸上写满了肃穆和悲壮。张玉忠的怀里多了一挺轻机枪,那是亲爱的战友肖立金生前使用的武器。轻机枪比他的新式冲锋枪高出半截,比他的头也高出许多。随着颠簸,机枪不断地磨擦他的脸。一名新兵想把轻机枪拿过去,张玉忠就那么抱着,丝毫也不松劲,新兵的手只好又缩了回去。

  一切都是无声的。

  两滴泪从张玉忠眼里钻了出来。

  而在另一辆运兵车内,江一帆、魏东、尚清涛都不说话。他们极力克制着悲伤。

  三天之后,肖立金的父亲李振中赶到了部队,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农村汉子,身板结实,不大会说话。

  八连全体人员在俱乐部为肖立金举行正名仪式。团长、政委亲自赶来参加。

  团长、政委坐在最前排,李振中老汉坐在他们中间。老汉面部沉稳刚毅,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看不出悲痛,只是眼里隐隐地噙着泪水,然而那泪眼看上去更像是农村老人常见的眼疾。

  讲台的黑板上挂着肖立金的遗像,讲桌上摆着他的骨灰盒。李振中正对着儿子的遗像和骨灰盒,

  仿佛受了李振中老汉的感染,室内的气氛肃穆,却不那么悲痛,似乎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江一帆走上讲台,拿着一张纸,只念了一句,目光便脱离了纸片,望着老汉和众人,一句一句地说下去,没有慷慨激昂,像是拉家常。

  江一帆说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郑重地为一位亲爱的战友正名,恢复他本来的名字。过去,他和我们朝夕相处了两年,我们都叫他肖立金,而他真实的名字叫:李大庆。”

  李振中依然正襟危坐,一动不动,搭在膝上的两只手却在轻轻地颤抖着。

  江一帆继续道:“李大庆,山东临沂人,1980年月10月18日生,2000年12月1日入伍。李大庆同志入伍是自愿的,身体是合格的,是由一名优秀的社会青年加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个行列里的……2002年10月28日,在执行演习任务时,李大庆同志因劳累和突发的心脏疾病,光荣牺牲于冲锋的道路上……从今天开始,李大庆这个名字,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一声压抑着的呜咽从人群里爆发出来。是黄强。黄强泣不成声:“都怪我,都怪我……我以前见过大庆发病,可我没往心里去,大庆,大庆,是我糊涂,你怪我吧……”

  张家林搀扶起黄强,走出俱乐部。

  而这时,李振中依然一动不动,依然正襟危坐,只是眼里的泪水更充沛了。

  ……

  正名仪式结束之后,人们按照李振中老汉的愿望,把李大庆的骨灰掩埋在营区里的大操场上。老汉说,他的儿子生前喜欢军营,喜欢摸爬滚打,喜欢武器,那么,他死后就留在部队吧,每天他都能看到战友们训练,每天都能和战友们在一块……

  在操场的一角,已经挖好了一个深坑,把李大庆的骨灰盒放进去后,李振中挥起铁锹,填了第一锹黄土。接着是团长、政委、江一帆、魏东、尚清涛。再接着是张家林、黄强、张玉忠、余长春……全连士兵每人往坑里填一锹黄土。深坑很快填平了,没有留土堆,没有立碑,那片土地现在是新鲜的,明年的春天,会冒出小草,从外表上,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当士兵们的脚步声、口号声传过来时,小草会呼应的……

  又过了一天,集团军批准李大庆为烈士。八连又举行了为李大庆烈士安放遗像的仪式。在荣誉室门口,两名哨兵持枪肃然而立。李振中老汉捧着李大庆的遗像缓慢地走进荣誉室,魏东、江一帆一边一个搀扶着他。在他们身后,是两行长长的队伍。

  战士们列队肃立在荣誉室里。

  在烈士遗像那面墙上,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烈士遗像,有穿红军服装的,有穿八路军服装的,有穿解放战争时期军装的,以及志愿军服装的,新中国各个时期服装的,还有很多名字下面没有照片。

  李振中站在一排排烈士遗像前,江一帆从他手中接过李大庆的遗像,把它挂在最下面的位置上。然后,江一帆扭过脸来,庄严地说:“据连史记载,钢八连自创建以来,红军时期约有200多人英雄牺牲,抗日战争时期约有150多人为国捐躯,解放战争时期约有300多人战死沙场,抗美援朝时期,有176名烈士把忠魂埋在了异国他乡。新中国成立后,共有26名同志在历次边境局部战争、抢险救灾和执行各项任务中,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正是他们,用生命和忠魂铸成了钢八连不死的精神!”

  一阵沉默。此时所有人都像雕塑一样,目光如炬。魏东跨前一步,下达口令:“立正——”

  接着,魏东一个转身。江一帆扶着李振中,面对李大庆的遗像。

  魏东喊道:“敬礼!”

  除了李振中,众人都齐刷刷举起手来,向李大庆,也向所有的烈士致以庄严的军礼。

  魏东又道:“礼毕!”

  良久之后,魏东、江一帆和李振中一起慢慢转过身来。

  江一帆轻声对李振中说:“大叔,他们都是大庆生前的好战友,好兄弟,您就当大庆在他们中间站着,有什么话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吧。”

  此时,李振中终于将一口气轻轻吐出来,他颤微微地说:“……大庆这孩子,像我,脾气倔,说话、做事容易伤人……以前,大庆有啥地方做错了,请你们原谅他吧。”

  李振中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对着战士们深深一揖。抬起头来时,泪水终于从他眼里涌出来。江一帆、魏东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两人慌忙搀着李振中的胳膊。江一帆哽咽着说:“大叔,大庆是好孩子,是好兵,和战友们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

  李振中仿佛自言自语:“这就好,这就好……”他看着江一帆和魏东,“看在大庆的面子上,俺有件事求你们帮忙。”

  江一帆忙说:“大叔,您说。”

  李振中叹口气:“都两年了,乡里、村里、街坊邻居,人们不相信大庆在当兵,就是俺来的时候,还有人不信,求你们给俺开个证明,证明大庆真是在部队上干来着,就行了。俺啥都不需要,以后啥麻烦都不给国家添,俺和孩子他娘就要个军属的名份……”

  泪水再一次从人们的眼里流出来。

  江一帆流着泪告诉他,团里会派人送他回去,请他放心,一切都会办妥的。

  李振中要回山东老家了,一大早,八连全体官兵列队为李振中送行。尚清涛负责送他回去。临上车前,他转身看着战士们,久久地看着,眼里第一次流出汹涌的泪水。

  江一帆、魏东站在队列前,无声地和战士们一起,举起手来,向老人致以最后的军礼……

  4

  严冬来临了,营区里树木、花草日渐凋零。

  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工作也全面展开。

  这一年,八连一共有41人退出现役。

  江一帆和魏东参加完团里召开的老兵退伍工作会,返回连里,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走到晒衣场边。晾晒衣服的铁丝架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晒满各种衣服、被褥。微风吹来,整齐的军装有节奏地摆动着,散发出一种军营特有的气息。

  两人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魏东走到一件军装跟前,把风吹乱的军装重新整理一下,说:“过几天,就没这么多军装了,晾衣架要空出一半。每年这几天,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江一帆点点头:“可是,你想,要是没有这几天,没有一茬一茬的老兵离队,没有这每年一回的分别——男人们之间的分别,军营的味道可就淡多了。”

  魏东品味着,许久才说:“有道理。”

  江一帆往前走去,边走边说:“老的走了,新的还会来。军营的活力,就在这里!”

  营区的傍晚,也与往常有所不同,操场上、文化活动中心,那些原本很热闹的地方,此时却几乎没有人。

  一切都静静的。

  晚上,张家林一个人走进连队的武器库。在他面前,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武器:轻机枪、步枪、四零火箭筒、红箭73反坦克导演等等。他看着这些武器,轻轻抚摸着它们,目光中充满无限的眷恋。

  过了好久,张家林走到一排枪架旁,几条红绸带系在枪架上,很是醒目。他慢慢解开一条,拿在手里,眯起眼睛,将红绸布蒙到眼睛上。于是,他的面前变暗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团淡淡的紫褐色。他缓步走到长条桌前,拿起一支步枪,动作熟练地拉枪、验枪、卸掉弹匣;从步枪到反坦克导演,从长桌的一端到另一端,顷刻间,所有的枪支被他拆卸开,又被蒙着眼睛的他重新组装好。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是最美妙的音乐……

  他取下眼睛上的红绸布,拿起那支他平常使用的步枪,细心地、深情地擦拭起来。擦着擦着,一滴硕大的泪珠滚落到枪托上……

  在老兵们离队之前,连里为他们举行了一场足球告别赛,黄强自然唱主角。不上场的战士围拢在场地边观战。场地内,张家林、黄强、贾明等老兵和新兵各为一方,江一帆担任裁判,哨声一响,老兵和新兵开始拼抢。场外,老兵啦啦队和新兵啦啦队给各自的球队呐喊助威,双方拼抢激烈而又十分友好。

  半个小时过去,比分为一比一。

  比赛即将结束时,老兵们抢到球后,快速传递给前锋线上的黄强,黄强带球突入对方禁区,停球,就在他抡起脚要射门的时候,就在这一瞬间,对方后卫的三个新兵站着不动了,对方守门员也站着不动,场上所有队员都等待着黄强射门。

  黄强明白了,感动地看了看注视着他的战友,要射门的脚停住了,他缓慢地蹲下去,深情地抱起足球,把额头搭在足球上。

  他把球从脸上移开时,已是泪水涟涟了……

  而这个时刻,张玉忠没有去看球,他来到了综合演练场。偌大的训练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天气晴朗,几乎没有风,各种训练器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渡海练习用的浪木轻轻晃动着。

  张玉忠把目光锁定在浪木上。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当新兵时,在浪木上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仿佛看到,随着一阵晃动,他摔下了浪木,母亲跑上前来弯腰扶起他,替他拍打掉身上的泥土……继而他仿佛又看到了在家乡医院病房里给母亲表演踢正步的情景,还有参加大演习时自己冲锋陷阵的样子……一切都恍若昨日,是那么清晰,那么富有质感……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即将落山了,张玉忠定定神,走近浪木,健步跨上去,用力一蹬,浪木剧烈地、大幅度地摇摆起来,他潇洒自如地荡着,荡着,像一阵风。他仿佛看到,在高高的云端,母亲正向他微笑……他也向母亲发出动人的微笑。而此时的他,脸上已经涂满了泪水……

  拂晓。这是这批复员老兵最后的一个军营的早晨了。

  晨雾朦胧,营院里十分静谧,路旁的树枝上挂着霜花,草地上像落了一层细雪。这时,余长春独自一人走出宿舍楼,他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来到宽阔的大操场上。他在操场边上站定,然后用力挥动起大扫帚打扫操场,扫帚的声音“唰唰”地响,一下一下的,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响亮,带起一团团的烟尘。

  扫着,扫着,一个身影站在了他面前。是黄强。

  余长春挥动扫帚的频率加快,他不搭理黄强。自从上次黄强当众让他出丑后,他就不理黄强了,他们已经好多天没说话了。

  黄强上前两步,有些难过的样子,主动开口,说:“长春,我们就要走了,我黄强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原谅吧……”

  余长春仍不理他。

  “长春,我来扫两下。”黄强想接过余长春手中的扫帚。余长春抓住扫帚死不放手。黄强尴尬地僵在那里。

  突然,余长春用力扔掉扫帚,抬手一拳,打在黄强胸脯上。黄强瘁不及防倒地。余长春赶上一步,扛起黄强摔出去。黄强并不吭声。过了片刻,黄强爬起来,猛地一拳把余长春打倒在地,自己也倒下了。

  余长春揉着胸脯,小声咕哝道:“黄强,你这狗日的,以后会想我吗?

  黄强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

  最后,两人同时站起来,同时伸出手去——这一次打出去的却不再是拳头,而是兄弟之间紧紧的拥抱。

  没有语言。

  只有紧紧的拥抱……

  起床号响了。军营顿时又热闹起来。

  上午九点整,八连全体官兵在连队宿舍楼前面的小操场上列队,听候连首长宣读退伍老兵名单。在他们面前,钢八连的队旗迎风猎猎招展着。

  名单是由魏东宣布的,他站在台阶上,念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张家林、黄强、张玉忠、余长春……”

  魏东点到的老兵立即出列,站到一边自动排成三列。

  江一帆看到,每当魏东点到一个人,这个人就会浑身颤抖一下,眼睛也立刻湿润了。他知道,今天过后,他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而他和他们在一起的两年的岁月,将会贯穿每个人的一生!……他不忍再去观察他们,就抬起头来,把目光望向辽阔的天空。

  魏东宣读完退伍老兵名单,然后,江一帆、魏东、尚清涛走到站成三排的老兵面前,开始为他们摘掉衣服上的领花、帽子上的军徽和肩上的士兵衔。三名新兵各端着一个瓷盘,分别跟在江一帆、魏东和尚清涛身边。此时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领花、帽徽撞击瓷盘的细碎而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响着,宛若心脏的跳动……

  老兵们一个个像树桩一样站立着不动。他们没有敬礼,只是用眼神同江一帆、魏东、尚清涛进行最后的交流……

  江一帆用柔情的目光抚摸着张家林,抚摸着黄强、张玉忠、余长春等41名即将离队的老兵。长风浩荡,钢八连的队旗猎猎飘扬,似乎在诉说两年来的苦与乐,爱与情——不,她是在诉说钢八连诞生以来,七十多年来的血与火,情与仇……

  最后,魏东下达了向军旗告别的口令,所有的复员老兵都举起手来,凝视着那面象征着钢八连灵魂的军旗。江一帆仿佛看到,钢八连的方队在这面旗帜的引导下,雄壮地前行。渐渐地,他所熟悉的很多面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年轻,更稚嫩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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