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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3章 战争童谣(三题)(1)

  1第二次阵亡

  年轻士兵最后一眼看到的一定是那株针茅草。雪白的绒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晶莹而寒冷,如同一股银色的火苗一串串升向天空。年轻士兵当时就躺在它的下面。粗糙的叶梢轻轻舔着他的脸,银火苗溅落的星星点点装满了他眼中的全部世界。

  之后银火苗一闪便不见了,年轻士兵的眼前重又是一片蔚蓝。两个士兵一个抓住他的胳膊,一个抓住他的腿,把他放进担架。他们抬着他往前走。身子下面空空的但又不会掉下去,白云在脸上摇啊摇那感觉,让年轻士兵想到了一只小小的摇篮。

  一股黑烟正走过天空。走过去,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两个士兵抬着他走上了山坡。山坡上有一顶临时搭起的帆布帐篷,帐篷周围的空地上摆满了担架。一些担架被蒙上了白布而另一些没有。蒙上白布的安安静静像一只只被绑住翅膀的白色鸟儿,许多这样的白色鸟儿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很大的方阵;那些没蒙白布的颜色有些斑驳也有些不安静,它们沿着山坡东绕西绕,直爬到帐篷门口的医生面前。医生很忙碌,他用听诊器听听每个新到的担架,然后决定是否给它们蒙上白布。

  两个老兵躺的离年轻士兵不远,当时他们也在等待着被抬进帐篷。他们看见年轻士兵大睁着眼睛却一眨不眨。他们还看见,年轻士兵担架下面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正慢慢渗出来,之后,那草丛便聚满欢乐的蚂蚁。

  年轻士兵被很快抬进了帐篷。两个老兵有些羡慕但并不着急。他们知道年轻士兵将会很快被抬出来。抬出来而且蒙着白布。到那时就轮到他们进去了。他们对此深信不疑。这种事情,他们见得多了。

  那枚红色信号弹是在他将睡将醒的时候出现的,当时年轻士兵已经在战壕里蹲了一天一夜,落着雨滴的泥土使他的梦很潮湿。那枚信号弹在梦境和现实交界处猛然炸开,年轻士兵看见一朵艳丽的菊花在黑暗中伸展开花瓣,伸展开花瓣又徐徐飘落,那一刻年轻士兵感到很幸福。恍恍惚惚中他正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花白的头和周围无数张仰起的脸汇成一片起伏的白帆。“那是焰火。”父亲说。父亲的大手轻轻握着他埋在头发中的小手,冰凉,又粗糙。

  但这时那个声音来了。那声音如锋利的金刚石一般猛地划开了他的梦境,使那梦境豁然裂成两半。那声音来自地底深处。那声音掠过头顶。那声音使年轻士兵恍然间好像看见了一只黑色的大鸟。黑色大鸟猛地一蹿便挣破了地壳,它扑闪开的巨大翅膀遮住了太阳,它抓起一块土地再把它摔得粉碎。于是天地震动一片灰暗,太阳在灰暗中一沉一浮如同被洇湿的纸片。铺天盖地的灰雨纷纷降落。年轻士兵在降落的灰雨中蜷缩成一个胎儿的模样。紧紧抱着脑袋,下巴顶着膝盖,就像还藏在母亲的子宫里,仿佛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变得越小越好,变得尚未出世,变成一个枣核儿。然而他觉得大鸟那双血红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晃动,那尖锐可怕的呼啸声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他自己的身体,它们是从他自己身体深处发出来的,因此他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一次又一次他觉得那怪物向着自己俯冲下来,它抓住的不是大地而是年轻士兵自己。它把他提到半空用钢铁的利爪拧断他的肠子再一段段一截截地抛撒下来。

  年轻士兵就是在这时感到了一股温热。一股温热从体内顺着他的腿缓缓流下来。流啊流怎么也止不住,好像他的整个生命都化作了这股温热从裤管中流下来了。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知道自己还没同敌人交锋就被炸死在战壕中。他抖抖索索摸了一把,原以为将摸到一片血红,没想到却是一片温温的液体。

  这股液体意味着什么他是在随后才意识到的。那意识和他对山坡、对一株针茅草的记忆连在一起。但是当时在战壕里他并没意识到。当时他只是庆幸手中的液体不是鲜血,却没有听到,冲锋号已经吹响了。

  他比那些冲上去的士兵晚了12秒。在这12秒内别的士兵都跳出了战壕而他才去抓自己的枪。那是一挺轻机枪。慌乱中他把它丢在一边,炮火震落的泥土又将它掩埋了一半。他抓住背带时觉得自己颤抖的手十分吃力。

  他跳出战壕后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冲在前面的士兵已经被压倒在敌方的火力面前。那些抢占了有力地形的士兵却缺少一挺枪,他手中这挺轻机枪。

  帐篷顶上的白灯泡晃晃地照着年轻士兵大睁的眼睛。医生用手在两眼之间晃一晃,发现里面毫无动静。于是他让护士剪开士兵的裤子。因为士兵的上衣看来比较干净而且完整,但上衣以下的部分却模模糊糊颇为可疑。那些挂在腰间辨不出颜色的布条充其量也只能算作裤子的残余。护士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手中银光闪闪的剪子咔咔响着十分豪爽,三下五除二便将那裤子的残余解决了。稀稀拉拉的布片死鱼一样搭拉在手术台下面的大桶里,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棉球、纱布接踵而下,一会儿便把大桶填得奄奄一息。

  被清理干净的士兵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帐篷里,他的模样让医生的眼神变得复杂。一条大腿已不知去向,另一条大腿如一段砍得凌乱不堪的树桩,与身体连接得十分勉强。两条大腿的根部,那隐藏着巨大血脉的地方,翻起的白肉像一片被耕耘过的土地,仅有的泉眼已经干涸。

  医生只朝那里望了一眼便让护士蒙上白布抬走。但抬走前他又随手听了听他的胸膛。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习惯。然而胸膛里发出的声音让他感到意外。他听了好久才慢慢说,这样的事情他是头一遭见过。

  如果年轻士兵有来世他将永远记住那一刻:一发飞来的弹片如何削去他的双腿,命运如何把他钉在那可怕的位置上,那位置长着一棵针茅草,那位置距离他作为一个军人应该到达的地点,仅有100米。

  仅有100米。然而这100米就决定了一切。在100米的那一头他将死得像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军人。而在100米的这一头,他却死得像个虫子,像个懦夫。而且这100米不可逾越。这100米是个凛然不可逾越的界标,划定了他的光荣与耻辱,万劫不复。

  他直直盯住这100米。冲过这100米只需要12秒。12秒,不需要更多。只需纵身一跃,只需一个冲刺。只要上天再多给他12秒,他就能冲过那个界标,到达那个能改变一切,能让他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安然死去的终点。然而……

  年轻士兵倒了下去。长长的针茅草的叶梢触着他的脸,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他的脸上。

  在医生的眼里曾100次浮现出那个景象,那是他在听诊器下所感觉到的景象:一颗无血的心,倔强地跳动在空洞冰冷的胸腔里。一颗无血的心。对此他不可思议。那心一定是苍白的抑或是憋得紫紫的,捏得紧紧的,坚硬如钢铁的,像一个拳头。所有的源头已被截断,所有的去路也不复存在,而一颗心却仍然跳着,就像干涸河床上一架死后仍在转动的水车,一个油被采干仍在空跳的井泵。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猜想着这颗心的结局:由于那永远的干涸和不息的挣扎,它将会冒烟,然后燃烧。

  这一天他走过年轻士兵身边,那张脸上有种异样使他停了下来。他看见那大睁的眼里有什么正颤动着颤动着,然后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医生仔细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了,那是一滴泪,一滴晶莹的眼泪。

  年轻士兵这会儿正顺着山坡走下去。夜色正暗,眼前的一切都朦胧而昏暗,使他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他走过一个弹坑又一个弹坑,弹坑中的雨水在月色中闪烁出珍珠那样模糊不定的色泽。远处传来青蛙的鸣叫,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硝烟、野花和青草的气息。

  一团银色的火苗在他前面跳动。他便是跟着那火苗往前走的。脚下轻飘的感觉使他联想到一棵在水面飘动的无根的浮萍。他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他只是跟着那火苗走。一种感觉,一种来自脊柱深处的焦虑的感觉抓住了他,他知道,他要跟着那火苗,去干一件事情。

  火苗停了下来。在原地跳荡了一会儿便开始升腾,底部仍在地面不远而火舌却开始飘荡着伸长,越伸越长直到触到暗色的天顶。火舌飘荡着飘荡着一点点舔食着天上黑暗,与此同时身体也渐渐变得稀薄,仿佛变成了一片透明的雾气。最后,那消失了的火苗终于化作了一片奇妙的光亮,将天地笼罩了。

  于是年轻士兵发现自己正站在那株针茅草旁边,天,已经大亮了。

  一股遥远而熟悉的喧嚣渐渐向他逼近,眼前的景物一点点变得清晰。那是在尘土和黑烟中蠕动着的人群,那是在寂静中陡然炸开一朵红光的炮火,那是在炮火中缓缓升起又徐徐飘落的烟雾。他看见在前面不远处,一群冲锋的士兵正趴在地上,子弹像一群黑压压的蝗虫正掠过他们的头顶。

  年轻士兵感到这一切都很熟悉,熟悉然而又有些异样。那个飘荡在空中的树叶为什么一动不动?一颗针茅草落下的露珠姿态优美地停在半空。他感觉到自己握着轻机枪的那只手汗渍犹存,而在他身后,在午后的阳光下,一块闪闪发光的弹片正向自己飞来,投在地上的倒影清晰无比。

  于是他明白奇迹发生了。他明白他已回到了那个白天,而上天,已把他所要的那12秒赐给了他。上天放慢了时间的速度并推迟了弹片抓住他的那个瞬间,从而给他12秒的时间去跨越那个永恒的距离。这是绝无仅有的12秒。这是他用生命、用超越了生命的顽强挣扎换来的12秒。荣誉或耻辱,不朽与幻灭,全在此一举了。

  他大吼一声。年轻士兵大吼一声便向着那终点扑去。弹片在他身后嘶嘶响着,但他比弹片跑得还快。空气被他的头颅一撞两半裂成碎片纷纷飘落,甩动的双臂溅起了一片白色的火星。风在耳边呼喊……他终于胜利了。在弹片抓住他的那一瞬间他跑到了终点!

  轻机枪的射击声和弹片穿透他身体的轰响是同时发出的。这声音使趴在地上的人们觉得世界离他们非常遥远。他们看见年轻的士兵在弹片削去双腿的刹那间腾空而起,轻机枪喷出的火焰美丽而灿烂。这灿烂如同一柄巨大的光的镰刀,横扫了士兵前面巨大的半径,在那一瞬间人们觉得年轻士兵如同一颗光芒四射的太阳。这太阳燃烧的时间也许很短也许很长,直到那排子弹打过来才戛然而止。那排子弹从正面击中了他。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小鼓槌击打着年轻士兵的前胸,他浑身颤动双臂飞扬如同随着炮火的节拍跳一个热情的舞蹈之后便通体透明如一张鲜艳的网。

  医生惊讶地看着年轻士兵的身体一颤一颤地上下跳动,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床下面拍打着他的脊背。接着,一股鲜红的血便染红了他的胸部。那血伸出无数只长长的触角向地下走去。之后,年轻士兵的脸变得平静,平静又从容。医生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胸膛,然后合上了他的眼睛。最后他吩咐护士为他蒙上白布。在做这一切时医生的神情十分庄重。

  很多年后关于这位年轻士兵的死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第一种回忆中,他远远落在后面死得不明不白十分灰暗,而在第二种回忆中,他在最后那一刻的冲锋和牺牲使他无愧于一个真正的军人。后来持第二种回忆的越来越多。因为很多人都坚持说,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一次悲壮的、惊心动魄的阵亡。

  2士兵乙生

  士兵乙生觉得自己和妻子梅很像一枝箭上的箭头和箭羽。永远连成一体,永远向同一方向飞去,却永远无法相遇。

  战争把土地分成两半。隔着一条用炮火和死亡铸起的火线,乙生与梅遥遥相望。随着战线的每一次推进,对面的难民潮总是裹着梅向更远的地方退去,这使乙生觉得他参加的不是战争,而是对梅的漫长的追寻。

  穿越火线的信使陆陆续续送来了梅的消息。这消息像一首消逝了的歌那样在乙生耳边余音缭绕。梅就在前面那座将要攻克的城市里。梅刚刚离开他们将要强渡的大河对岸。但每次当乙生赶到那里,留给他的,只有一片废墟和瓦砾。

  乙生最大的恐惧便是此生再也见不到梅。有好多次他都恍然看见了梅的尸体。一次是在一个城市郊外正在燃烧的大路旁,另一次是在一个山坡上。大路上的女人穿一身白色碎花长裙侧卧在一只被打死的狗旁,太阳穴边黑黑的枪眼使她凭空多出了一只眼睛;山坡上的女人背靠一棵树向远方眺望,等乙生走近了才看见她正坐在一摊黏糊糊的血上,方圆一里内的蚂蚁正急急向那里赶去。

  两个女人的面孔都与梅非常相像。她们大睁的眼睛中有某种永不消逝的神情,这神情让乙生心碎。他听说了许多单身女子在战乱中的遭遇,他最担心,眼前的噩梦会发生在梅的身上。

  他觉得梅永远是照片中那个梳着小辫的姑娘。这张照片他小心地藏在衬衣胸口的口袋里。这是士兵乙生的秘密,也是每个士兵都有的,新鲜得不能再新鲜又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秘密。每一场战争形形色色,而深藏在每个士兵胸口的秘密,却只有一个。

  照片上梅的唇边有一朵微笑。这微笑因为沾上了乙生的体温而分外妩媚。这微笑照亮了乙生前方布满死亡和荆棘的暗路,也照亮了乙生伤痕累累的胸膛。那胸膛里有一座小屋。在屋里,梅永远微笑着等着他。

  当他走进去时她会抬起头温柔地望着他。她会接过他的行囊,解开他血迹斑斑汗水渍渍的军服。她一个钮扣一个钮扣地解,凉凉的小指甲轻轻滑过他的肌肤。之后,她会用棉花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地擦洗他的全身。当他们依偎着躺下时她冰凉柔滑的胳膊会流水一样淌过他燃烧的脖颈,而她的嘴唇,那微微湿润跳动颤动着的两片嘴唇,像一只不按住就要马上蹦起来吸引他逃避他让他如痴如狂的小动物……

  多少次在冰冷的战壕里,士兵乙生吻遍了梅的全身。无论外面多么阴冷,他胸膛里的那座小屋永远温暖而明亮。这是他自己的小屋,是他和梅自结婚之日起就盼望着的小屋。现在乙生已经在心里,把它搭了起来。

  那是在见到山坡上女人的第二天,或是见到大路边女人的第二天。那一天缭绕的雾气在七零八落的土地上缓缓升腾。昏昏欲睡的乙生躺在战壕里,感到时间正从自己的头发缝隙中一点点流过。他听到野花在空气中开放的声音,听到太阳正在使劲儿,使劲儿,于是他的周围便温暖起来。有风。那风是从很远的地方很远的时间中走来的,他听到风中有一个声音对他低低说:“她该有座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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