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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9章 午夜呼救

  在这个傍晚她感到十二分的心绪不宁。于是在午夜时分,在一个人们通常已经入睡,或者正准备入睡的时刻,她走出了家门。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只是心中,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不,甚至不是渴望。她想要什么?她什么也不想要。但她似乎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她不想像往常那样这么早地入睡,她不想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里,仅此而已。

  于是她走出了门。在她穿过过厅走向门的时候,丈夫从枕头上抬了抬头,他可能以为她是去厨房取洗脸水的,他们的暖水瓶通常放在那里,而厨房的门正好在过厅的门旁边。但她没有开厨房的门而是猛地拉开了过厅的门,走到黑暗的楼道里。这时,丈夫也没有说什么,他甚至来不及说什么,她便将门在身后带住了。

  她顺着楼梯走下去。电梯已经下班,就是没下班她也未必去坐。那个用塑胶把自己的鼻子垫得又高又鼓的开电梯的女人长着一双无所不见的眼睛和长长的舌头,这舌头上下翻飞能在片刻之间使整个楼群谣言四起,也能使一个人的安宁消失殆尽。她不无遗憾地想整容医生为什么不将这舌头割下一点来补充那女人的鼻子,而是舍近求远地用什么塑胶。

  楼中一片漆黑。和所有这一类居民住宅一样,过道中的灯泡早在大楼落成的几个月后便不知去向,之后裸露的灯泡卡口便蛛网密布。楼道中到处弥漫着破旧的纸箱、腌菜的大缸、旧鞋废纸乃至空啤酒瓶的气味。她扶着落满尘土的扶手,脚迟迟疑疑地探着向下的楼梯。她永远也学不会那种数着台阶数放心地往下走的方法,黑暗之中,她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一个深渊。

  终于出了楼梯,眼前豁然一亮,楼道外面那略显明亮的空间出现了。她出了大楼来到外面,一股冷风吹过来,空气中夹杂着尘土和汽油的混合气味。她深深吸了口气,顺着楼前的小路向前走去。路灯在马路边幽幽地亮着,振荡和喧嚣了一天的尘土正慢慢落下来。在路灯映照下,一棵棵树上的树叶变得透明而闪烁,像满树繁花,又像迎风扑闪着翅膀的蝴蝶。楼群黑黝黝巨大的身影将天空切割成一块一块,一些漏网的星星在深秋凋零的树杈间懒懒地栖息。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在小街的尽头,通向马路的地方,偶尔传来汽车的疾驶声。

  出现了一个奇形怪状地匍匐在地上的黑影,那是一个用来挡住已经掀开盖的下水道的筐子。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打着呼哨从她身边一掠而过,车子在空荡荡的路上痛快淋漓地成蛇行左突右转。一棵树下的阴影处立着什么东西,乍一看是个大肚子孕妇,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人,一个背靠着树,另一个藏在他胸前展开的风衣里。这两个人形在阴影中不说也不动,好像已经变成了雕像,但突然之间,就在她将要走过他们的时候,他们动了起来,这是她从那棵树的颤动看出来的:那棵树突然扑扑簌簌地动了,满树繁花般的叶子都忽闪地摇动起来,而且是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仰头看着那棵树,看着那些明亮的树叶在震荡中跳舞翻飞,在黑暗天空的背景下,仿佛在拍打着那些闪烁其中的星星,又好像动的不是树,而是那些稀稀落落的星星,他们在树杈树叶间跳跳蹦蹦,东躲西藏,从这条树叉躲到另一条树杈。风渐渐起了,低沉而缓慢,和树叶有节奏的晃动合为一体;然后猛然间,风声停了,树的晃动也戛然而止,于是她看见那树下的人分开了,一个分成了两个,各自朝两边走去,而同时,那各自走着的一个又分作了两个,这样便有四个人分别向四个方向走去,其中有一个,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她停住了,等着那人走过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的脚那一刻确实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了。她看见那人越走越近,恍惚间那人身边还有一个人,身边的那个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原来竟有一群人在向她走过来,这种感觉使她头晕了一下。

  那人走近了,这是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臂弯夹着一个东西,很长很长,笔直僵硬,在月色中白晃晃的,走近了她才看见那是一个人的肢体,长长的腿冲前伸着,光光的脚丫正一晃一晃地对着她。男人经过她身边径直向前走去,那个肢体的其余部分便依次呈现出来——并得紧紧的被夹在那男人腋下的腿,细长的腰身,隆起的乳房,薄的肩膀,光光的、没有长一根头发的头颅。直到她望着那头颅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一个塑料的裸体模特儿,她在商店的橱窗中经常看到的那种。男人走远了,她回过头来,却看见第二个男人正在向她走近,而且腋下夹着同样的模特儿。在第二个男人擦身而过的刹那,她隐约觉得这个男人竟和第一个男人一模一样。但是还没等她看仔细,又有第三个男人,腋下夹着同样的东西,向她走来。她不眨眼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从身边走过,这些脸色发灰没有表情的男人似乎没有看到她,似乎没有感到她的存在。让她迷惑不解的是他们全部十分相像,穿的衣服、走路的姿势、腋下夹的东西全部一模一样。还有他们的气味。那是一种淡淡的、微苦的杨树气味。她看着他们一个个从黑暗中冒出来又隐没到黑暗中去,像她在一个宫廷钟表展览中看到的那些被报时钟声唤出来又走进去的小人。他们的动作是那么机械呆板,她差不多要把他们当做机器人了,直到她发现在他们夹着的那些模特儿的身上,有什么正慢慢、一点点滴在地上。

  她弯下腰去看。在地上有许多这样的点点滴滴,在发白的地面上组成了一个暗色的长链。她用手指试着沾了一点闻了一下,于是惊呼了一声。

  她的所有错误便在这一刻开始。那些男人停住了,他们全部转过身,向她这边张望。他们看见了她。她看见其中的一个向她迈了一步。

  这时她才感到有些害怕,转过身,她顺着来路往回走,走着走着便飞跑起来。她的脊背一阵阵发麻,好像有好多毛毛虫在上面爬,前方的路灯和两旁的楼群在脚下摇晃着。她不敢回头,但她知道他们正紧紧追赶着她,那些脚步声在她身后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她能感到身后空气的震荡……可是她看到自己家所在的那座楼了!她甚至看到自己家那扇窗户,那窗户竟然还亮着灯!她张开手,大喊一声:

  “救救我!”

  然而这只是她的感觉。原来她并没有喊,她甚至也没有跑,当她明白这一点时,她正站在自己住的那座楼的楼下。身后很安静,她回过头,月色下的小街空空荡荡。那么刚才,刚才的一切是一种幻觉?她准是把自己的脚步当成别人了。想到这里,她松了口气。

  她重新走进黑的楼梯,重新爬上高高的楼层。上楼比下楼容易得多,楼道中仍是腌咸菜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己的家门。门轻轻一推便开了,没有一点声音,显然是丈夫在等她回来。但他已经睡着了,在亮着一盏小灯的房间里,丈夫均匀的鼾声波涛般起伏。在他身边,在靠墙的沙发上,小女儿正伸出一只胳膊躺着,被子一角掉在了地上,小小的脸蛋热得通红。她为女儿拣起了被子,重新掖好,仔细打量着女儿噘起的小嘴,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女儿才显得文静。在她那小脑袋瓜里此刻正梦见什么?她能梦见妈妈刚才的遭遇吗?当明天,吃早饭时,她向他们讲起自己这天晚上的所见时,他们会说什么?“傻大胆。”丈夫肯定会这样说,而女儿,出于四岁孩子的专说反话的心理,肯定会这样说:“妈妈不是傻大胆!”

  想到这里,她笑了。她脱下那件白底蓝花的长呢裙,小心地搭在长椅上,蹑手蹑脚向床上走去。身材粗壮的丈夫躺着显得比站着更为魁梧,她必须跨过那小山一样的肩膀进到床的里侧靠墙的一边去。她在床边甩掉了拖鞋,正准备爬上床去,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使她停了下来。

  在刚才脱衣服的时候,她好像看见裙子背上沾上了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她回到椅子边,拿起衣服细细检视,那是一团湿糊糊的、微温的印痕。她凑上鼻子闻闻,打了个寒噤,而且,仿佛裙子中藏着一个水瓶似的,这团痕迹正在慢慢地扩大、扩大。

  就在这时通向凉台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拉开了那扇门。那凉台,正对着她刚才逃回来的那条小街。她凝视着那扇门。出于本能她捂住了肩膀,但出于一种更为悲凉悲伤悲壮的心绪,她迎着风向凉台走去。她抓住了门的把手,她使劲向里拉着要关住它;但同时,她感到有人也在向外拉着这扇门,仿佛要极力挤进来。这是一场无声的拔河比赛,她拼命拉着,死活不松手,她感到那人的头发拂着她的脸膛,那人的呼吸吹到她的脸上,那人在喃喃低语,在哀求恳求她把她放进来——从门把手的感觉上她猜出那人也是一个女人,力气和她一样小,才相持不久她就和她一样气喘吁吁了,因此她决心用自己的力量把这个企图入侵者堵在门外——她果然做到了,她感到对方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耗下去,伴着一声低低的啜泣叹息,终于放弃了,铁门砰地一声关住了,大汗淋漓的她怀着自豪和满意狠狠按下了门闩……

  一片寂静。凉台上一片寂静。没有声音。显然,那人——那个女人,离开了。一开始她不相信这一点,她把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听,在确定确实没有动静时才长吁了一口气。可她又感到隐隐不安。这是发自她内心深处某一点的不安。也许,那女人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想向她求救呢?也许,她也和她一样,看见了树下那可怕的一幕?她凭什么,能断定她不是一个需要帮助、需要救援的人,就像她刚才一样?然而,她却将她拒之门外……

  最后,她决定到阳台上去看个究竟。她打开了铁门。那明亮的、没有一丝遮蔽的月光正洒落在白色的栏杆上。阳台上空无一人。可是,当她将头探出阳台,朝下面街道张望时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白白的东西在黑暗的楼群中飘荡,这是她的长裙,那白底蓝花的长裙。它飘着飘着,孤独而悲哀,最后如同一个空心衣服在马路当中坍塌下去,与此同时,与此同时——自己那熟悉的、悲怆而美丽的声音从楼下慢慢升起:“救救我!”

  199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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