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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19章 往事(2)

  我没有回头,就知道他站在门口,在朝我张望。我没有理他。我已经老了。那把能打开房间的钥匙就放在我的桌上,我知道他在注视着它,就像一个吸毒者注视着他的吗啡。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没有胆量独自走上前去拿起那串钥匙,但我也知道他还会来,还会朝它眺望,直到拿到钥匙的那天。这些我都知道,还在五十年前我就知道这一点。

  那一天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吊到了房梁上。我低头,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自己的胸口有一个伤口,却并没有打中要害。然而她已经死了。她吊在房梁上的躯体已经冰凉。

  你快回去吧,我说。我这么一把子年纪了,形形色色的东西见的多了。像你这样想入非非的年轻人有很多很多。你回去吧。

  可我就是看到有人弹琴,他固执地说。

  那是一个女人,很年轻,他犹豫了一下。她的手上戴着一个绿玉镯子。

  一个很好看的、镶着小碎花的绿玉镯子。

  我慢慢打开箱子,从一层一层的绢布里取出那个被珍藏着的镯子,放在他的面前。

  就是它!他惊叫起来,身体震动了一下(我的身体也震动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我。

  它是我们小姐的。我冷静地说。她在五十年前上吊自尽时,戴的就是这个镯子。

  上午九点:青年

  我走在外面的大街上。我犹犹豫豫的脚步踩在外面的大街上。然而我知道我并没有走,我还留在那个庭院里,还在那个庭院里徘徊,还在对着那把钥匙凝望。走在外面街上的这个我只是我的影子。自从那个雨天之后,自从见到那双在钢琴上跳动的手之后,我这个人走在外面就只剩下影子了。我的眼前只有那双手,那双在钢琴上滑动的手,那只跳动的绿玉镯子。我知道它们来自我的内心,它们是从我记忆深处走出来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摆脱不了它,就像我摆脱不了自己的影子一样。梅凝说我的样子像一个着了魔的人。也许。我知道我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搞清楚这一切,搞清楚我自己。惟一能帮助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看门的老人。这老人认识我。这老人知道一切。这一点,从我望见他那双锐利的老眼的刹那,我就明白了。

  小姐在五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开枪打死了她的情人,之后,自己也自杀了。

  为什么,为什么呢?

  夜晚二十一点:看门人打开了那扇门

  我领着他向那间小屋走去。他的脚步声离我很近,一下一下,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里。我知道那是我的脚步,我的脚步声,它穿过了长长的岁月向我走来。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很多天以前,在那个雨天,当我在那个窗前叫住他时他就是那种表情。我知道从今往后,这种表情就会留在他那年轻的脸上了。我也知道他将无法摆脱这种表情,就像我无法避免那结局不可避免地来临。

  我决定帮助他,帮助自己。

  我打开了那扇门。

  夜晚二十三点四十五分:青年走上楼梯

  当他把那扇门打开时,我听到了一声仿佛是树木豁然坼裂的声音,好像我心中的一棵什么树摇晃了一下,一阵来自内心的动荡使我的目光眩晕了片刻。我好像走进的不是一扇普通的大门而是我内心尘封已久的一扇大门,早在我意识到它之前就在那儿了,等着我打开,而我拖延已久直到今天。

  房间很旧布满尘土,密集的蛛网像一张张被抛弃的书页悬空伫立着。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霉味,还有一种浓重的、混合着麝香、旧书刊和干树枝以及陈年花瓣的气味,奇怪的是这气味我竟然很熟悉,但我又想不起来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闻到过这气味了。我跟着他走上通向阁楼的楼梯。木头扶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声响,旋转的楼梯在幽暗中逐渐没入一团淡淡的光亮之中,那里有一扇圆形的天窗。这天窗我也似曾相识。当我向它走近时,我几乎不是凭眼睛便猜到那是用楠木镶的边框,里面用细木条将玻璃分割成两个半圆,在其中一个半圆的一角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看上去几乎是有人用小刀将它划了一下——果然,当我走到跟前,所有的一切正如我所预料,那小小的缺角明白地存在,就像是我亲手用小刀划的一样。我的心忽地沉了一下。那么这便是真的了。这么说我真是来过这里。而且我深深地知道我不可能在现实的任何时候来到过这里,那么我来到这里便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梦里。

  我曾经在梦里来到过这里。

  我想起来了,这楼梯的扶手,曾经多少次在梦中使我的手冰凉,我记得我曾经沿着这楼走啊走,望着那旋转向上的光线迷蒙处,觉得自己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我还记得那天窗,它们曾在楼梯上方对我闪烁着,我确凿地记得它的形状它的每一个细节,它那古色古香的姿态在我梦中闪烁着诱惑的光芒。还有那阁楼,黑暗、阴森又诱惑无穷,我记得那里有许多旧书,那些旧书的书页发出落叶那样的脆响;有一个落满尘土的旧衣柜,衣柜的门背面有一个穿衣镜,我曾经打开衣柜对着那镜子照,可那里面的面孔总是影影绰绰……

  一个大衣柜。一个穿衣镜。我曾在梦中多次朝其中眺望,但总也望不见自己。如果我现在打开这镜子,会看到谁呢?

  老人打开了一个箱子。我知道里面有一块丝绸衣料、一束捆好的毛笔和一只沉重的砚台,一个蓝布面包就的相册。老人取出了旧相册。

  接着他打开了相册。

  我听见心中那棵大树哗啦啦地倒下了。缓慢地、沉重地、无可挽回地慢慢倒下了。在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了那个老人的声音:“这是她。和他。”

  我摇摇头。我的声音已经脱离了我的躯壳,在黑暗中飘荡:“不,和我。”

  夜晚二十一点:相册,往事和现在

  当我的目光触到照片上那个绿玉手镯的时候,还没有抬头,我就认出了她。那双手正软软地搭在她的裙上,那是一条雪白的或是奶黄色的裙子,在旧照片暗淡的背景中仍然显得洁净无比。这是一张五十多年前的旧照片,那双曾跳动在钢琴上的戴绿玉镯的手此刻正在那照片上,和我隔着半个世纪的光阴遥遥相望。恍惚间一切都活了,背景上的树叶摇动起来,一阵风正把她柔软的发丝吹到我的脸上,我看到我和她正站在秋天的庭院里,那台老式摄影机正对着我们,那个胖胖的摄影师已经忙了半天了,但仍然没有向我们发出预备的信号。她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茉莉花熏衣草的味道,她干燥温暖的手轻轻捏着我的手,低声说:“你不冷吗?”

  一声巨响,烟火腾空,她的笑容现在凝固在相纸上,那笑容,我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笑容,正越过几十年的时光,向我走来。在她旁边,我看到了自己。我看到了自己穿着长长的袍子,围着围巾,头发梳得很亮,也在微笑着。

  我在对自己微笑着。

  上帝,她是多么美,多么美。

  一阵叹息狂风般吹过我的心头。我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我耳边慢慢响起: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五十年前她以为自己杀死了他,其实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那个人还活着。

  那个人辞去了自己的职业,来到这庭院里,从此和她住在了一起。

  我惊讶地转过脸,望着他那鸟窝一样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老人的神色很平静。他微笑着慢慢说:不过现在,那个人终于要死了。

  你不知道虽生犹死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眼睁睁地看着你心爱的人在你眼前死去,仅仅为了你,而且仅仅为了一个错误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当你明白你就是此刻去死也无法纠正这个错误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知道,阴差阳错,等待一颗五十年前就该穿过这里的子弹重新穿过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我惟一的心愿就是看到这颗子弹重新在她活着的时候穿过我的胸膛,这子弹应该没有误差地、真正致命地、完美地穿过我的胸膛,在她活生生的大睁着的眼前。

  半夜二十三点四十五分:结局或开始

  老人慢慢走到窗前。夜幕已降临,庭院的一切都沉入了昏暗的迷蒙之中。时间在悄无声息地移动。它移动着,在老人眼里,它那神秘的斗柄已经对准了过去的某一时刻。老人看到那棵巨大的海棠树的枝干重又变得青翠光滑,一股年轻的汁液正在那里涌动,一阵熟悉的声音正慢慢响起。那是钢琴。五十年后的这个深夜,这钢琴声慢慢地从时间深处向他涌来。与此同时,他看到,在那树木掩映的庭院里,两个年轻的身影正在缓缓走动。那是一个穿着乳白长裙的少女,和一个青年。

  老人长叹了一声。胸口一阵刺疼,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那里突然一片潮湿。于是他知道那个时刻到了,他企盼多年的时刻到了。他平静地挪到床前,躺了下去。

  梅凝听着我讲那看门老人讲述的故事,她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发乳的香气。她歪着头望着我,眼中闪烁着天上星星的光芒。她好奇地问:“这怎么可能呢,她杀死了他,不知是为什么?”

  “但要杀一个人总要想清楚才动手不是?”她自言自语,“这事儿太大了。总不能想不清楚就去杀一个人吧?上帝,那是一个人啊。”

  “准是发生了什么,准是发生了什么,让她动了手。不,没准儿是他先动手的呢?有谁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她又说。

  雨水滴答,雨早已停了,天空中仍然饱含水分,树木在夜空中影影绰绰,像沉浸在深深的水里。她突然站起来,拉着我走到了一棵大树下。这是一棵海棠树,树干颜色很暗,沉重的枝条在雨水的重压下喘息着,暴露的树根宛如拱起的褐色骨架,上面缀满了雪白的菌类花朵。她把我推到树上背靠着站好。

  “让我来告诉你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一开始他们散步来着,就和我们一样。当时也像现在这样,地上下过了雨,有积水,园子里空无一人。天已经黑了,树枝上有一滴滴的水在滚落下来。他们就这样绕着园子走了好几圈。先经过那片竹林,再经过那棵雪松和那些杉树,绕过这座假山和湖水,到了这个铺着石头、两边有忍冬花藤子的小径,然后来到回廊。然后来到这棵树下。”她说。

  空气中有些震动。轻轻的。

  “你听见没有?”她问。“这园中有钢琴声。”

  我心中一惊。我突然发现她穿着一条长长的乳白色的裙子。她的姿态似曾相识。树梢在颤动,一股风正吹过来,一滴亮晶晶的水珠从叶片上滑下来,地上的积水神秘地亮起了一圈又一圈。我轻轻揽过她的肩膀,用嘴唇蹭着她那软软的耳朵根,“她是怎么干的?怎么把他杀了的?”

  “哦,她就那样掏出枪,一下把他打死了。”说着,她从小书包里掏出一把小手枪。

  我没想到她真的掏出了一把枪,心里略微惊了一下。那把小手枪在月亮下闪烁着钢铁的蓝色。但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认得那枪,那是我一年前给她买的仿真枪,做的很逼真。我送她是为了吓唬人,为了防身。她经常把它带在身上。我笑了。

  她也笑了,用那枪瞄准我。“做得像吗?”

  “你应该扣扳机,那样才彻底。”我说。

  她又竖起了耳朵。“真的,我听见有人在弹琴。”

  “快扣。”我说。

  “我不能扣,”她的脸突然发白,放下了枪。“我今天晚上感觉很怪。你真的听不见有人弹琴吗?”

  我的脊背渗出了汗珠。

  “喂,”我说,“让我们把五十年前的事情做完吧。快动手。”

  她放下枪。“不行,我真的感觉不对头。让我们回去吧。”

  “你是怕这把小手枪真的打死我吗?”我笑了,拿过那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了几下扳机,机械装置发出空洞的咔咔声响,“你听,砰砰砰!”

  她笑了,从我手里接过手枪。

  “那我就开枪了。”

  “开吧。”

  她后退几步,仔细对准我。

  “五十年前我就是用这把手枪杀死了你。”她说。

  她扣动了扳机。

  然而那枪口冒出了火光。那火光的轰鸣和她的尖叫同时在我身边炸响,使我从梦中醒了过来。我躺在床上,听到了楼下正传来钢琴声,听到了钟声,那钟声和琴声是一起响起来的,那静止的钟摆摆动了,它沉着地一下下响着,报告着时间:半夜二十三点四十五分。

  我站了起来。被子无声地从床上滑下。我从阁楼圆形的窗户上朝外看去,外面月光如水,那台照相机仍在院中孤零零地支着,投下黑影。我的胸口隐隐作疼,我打开大衣柜,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一面镜子。我的头有些晕,但我还是看清楚了镜子中的人。那是我。我穿着蓝色的长袍,我年轻的脸苍白如雪。我注意到我的胸前正绽开着一朵湿润黑色的花朵。它慢慢无声地开放,越开越大。这时,楼下的大钟,正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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