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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25章 奸细(2)

  轰炸持续了整整五个钟头。悬挂在掩体顶部的电灯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来搡去,尘土从钢筋水泥板缝中阵雨般落下。巨大的震荡把整个掩体变成了一只危险的摇篮,孩子们惊惧的哭叫声此起彼伏。蓬头垢面的人们蜷缩在一起吸进污浊的空气又吐出更加污浊的气体,就像困在脏水里被污染又污染别人的鱼。温度越来越高人们臭汗淋漓。突然,骚动像看不见的水波一样从攒动的人头中席卷过来,人群深处传来一阵哭声,人们交头接耳的低语透过空气时断时续地传到青年耳中。当时他正紧握双手坐在掩体里,随着爆炸声脸色一阵阵发红又发白。他听到一个词:医生。他听到人们说一个小孩得了急病正在抽风,如果不马上看医生可能就完了。他看到旅馆的老板从人群中走来走去神色紧张而忧虑:有哪位先生带有手提电话或者别的通讯设备?有哪位先生是医生?哪位先生可以帮忙和外面联系上?人命关天,大家多帮帮忙吧。谢谢,谢谢啊。

  青年目不转睛地望着老板,然而当老板的目光转向他时他就将头低下了。没有人说话。老板走了。当老板走远时人们的议论声再次响起来。人们议论说医生也许就在附近的某个街区里,可是电话线已经被炸断,因此无法联系上,因此那孩子只能死了。那是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只有五岁,他的父亲刚刚在去年的轰炸中丧生,而他的母亲此刻已经哭成泪人了。

  青年的头越来越低几乎埋进了身子里,那僵硬的姿态如同一段肢体痉挛正在忍受痛苦的石砌雕像。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那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清脆的小女孩的声音:妈妈,真的就没有人救那个小孩吗?

  就是这声音让青年抬起了头,他的目光黑得怕人,好像被病痛折磨即将死去的不是那个小男孩而是他。他站了起来。他走了出去。几分钟后他回来了。他对那个抱着小女孩的年轻母亲简单地说:找到医生了。之后便低低俯下头去。

  后来老板便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面目阴沉的人,青年的目光一触到他就凝固了。是记者先生吗?老板彬彬有礼地说:那边有一位先生要见你。

  你不用向我解释你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台发报机,如此高级的照相机式的发报机,官员说,同时津津有味地打量着那台精巧的仪器。从外表看它确实是一架照相机,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和别的奸细不同,确切地说你关心了你不该关心的事情,因此你不算一个合格的奸细。现在官员微微一笑,将脸进入光亮中,于是奸细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晚上帮他从乞丐群中突围出来的那个中年男人。他的胡子被刮光了,奸细由此失去了辨认他的标志。

  我郑重地通知你,由于你的帮助,医生已经及时赶到,那个孩子得救了。所以我才把你请到这里而不是就地解决,你知道这里人们是怎样对待一个奸细的?就地解决。官员说。

  青年总是忘不了在掩体边第一次见到那小女孩的情形。是个阴天,他正在为怎么也照不到合适的太阳而苦恼不已。那小女孩正蹲在地上仔细看着一棵蒲公英。小女孩背对光蹲着,但奇怪的是蒲公英那原本阴暗的叶片突然变得明亮了。那纤细的绒毛和脉纹以及黄色的花蕊竟剔透葱茏,清晰可见。他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是女孩的脸。小女孩的脸是明亮的。小女孩微笑的脸在原本阴暗的背景下奇异地发出柔和的淡淡的光芒,就是这淡淡的光芒照亮了她前方那株小小的蒲公英。

  这小女孩脸上的光芒是从哪里来的呢,在这阴霾密布的天空下?

  这就是他镜头里的形象:弯着小身子的女孩,明亮的笑脸和她眼前的那株摇曳的蒲公英。

  有一个很有趣的测验题,我在战前的课堂上曾经常用来提问学生,官员说。有一架飞机将在一个荒岛上空失事,机上的十名乘客中注定只能活五个。这五个幸存者将在这荒岛上开创一个全新的文明。让我们假设这十名乘客分别是:医生、牧师、警察、农民、士兵、诗人、歌唱家、经济学博士、原始部落的酋长和他怀孕的妻子。那么你想让哪五个人活下来?

  中年男人微笑着望着奸细,将手中的铅笔放在桌上。让我们假设自己是上帝,我们能决定人的命运和人类的历史。那么你想让哪几个人活下来?

  沉默。经过长久的沉默后奸细说: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我照了无数个太阳,可我发现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直视太阳。我怎样才能看清太阳?

  还有一天,那个小女孩望着他笑了。当时她手中的皮球滚到了他脚边,他帮她拣了起来。她胖胖的小手接过球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望着他,笑了。

  那瞬间他觉得自己被照亮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曾经停留过一次。他拿着照相机也就是发报机走出去发求救信号时曾经停留过一次。当时他正路过一个黑暗的拐角,那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岩石上的滴水发出寂寞的响声。他停下来瘫坐下去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他浑身大汗颤抖不已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漆黑冰冷让他粉身碎骨的深渊边缘。这会儿停下来还来得及,就这样什么也不干回到人群中还来得及,就这样什么也不会发生还来得及,一个声音对他说。可真的什么也不会发生吗?他知道是有什么要发生了。他知道是有什么将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知道是有什么将要不可避免地发生因为他选择了。而只要他选择了无论他选择什么那件事就必然发生了。而他能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当他面对那小女孩脸上的光芒?

  当青年,也就是那个奸细走出掩体的时候,轰炸早已停止。但他惊讶地发现在掩体的门口,人们仍然聚集在那里。无数张毫无表情的脸如冰冷的被雨淋湿的覃类毒菇阴森森地矗立在那儿。青年有些畏惧地站住了。但当他发现没有别的路可走时又向他们走过去。黑着脸的人们默默让开了一条路,但随后便在他身后合拢了。

  现在面色苍白的青年是在人们的包围中了。沉默。没有人说话。但青年感到自己陷入了更加可怕的比愤怒和叫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敌意中。他试图往前走,人们也往前走,他停下来,人们也停下来。无论何时何地,这一张张人脸组成的巨大的魔障始终寸步不离地包围着他。青年觉得包围着自己的这一张张脸不是人的脸,而是一张张面具,没有生命的面具。恐惧像鞭子一样猛然抽打着他的心,他的心惊叫起来,脚下的大地陷落了,他正头晕目眩地坠入一口深井之中。这深井的井壁由无数面具组成,这无数面具就如无数经年日久的砖石一般黑苔密布坚硬冰冷散发出湿滑的霉味。之后这些面具开始合成一体慢慢熔化最后积淀凝固为一个暗色的背景,而那些泛白的眼睛、大张的嘴巴、黑洞洞的鼻孔却漂浮起来,嘶嘶叫喊着,环绕着他旋转,加速旋转,像无数在黝黑的深水里闪着亮点掠过视线的腥乎乎的鱼叫喊着围绕着他旋转……他上不来气,他恶心,他的嗓子眼涌上一股腥乎乎的东西,他想醒来,想从这可怕的深井中爬上来,然而他的腿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他跌倒了。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跌倒的。我们也不知道如果他当时不跌倒,这一切会不会发生。我们只知道在跌倒的刹那,他的眼睛最后终于看清了太阳。他终于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太阳。那是一轮在黑烟中沉浮的,不是白的,而是红的,那是一摊血。

  脆弱的平衡就是在这会儿被打破了。魔障猛然炸开,狂热的混乱开始了。就像一堆层层叠叠被无声的命令指挥着忙碌不已的黄蜂,蜂拥的人群开始用自己的石头、棍棒、玻璃瓶、菜刀、拳头、甚至指甲和牙齿行动起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叫喊。有的只有喘息、呻吟、格斗、撕裂和石头落到某种柔软物体上的钝钝的声响。直到人群后面爆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才使人们住了手。这是那个小女孩,她凄厉地哭喊着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她的母亲紧紧搂着她,面色苍白,目瞪口呆。

  当中年男人闻讯从掩体跑出来时,短暂的混乱已经结束。他发现人们沉默地站立着,那个青年早已不知去向。没有青年,也没有殴打,没有愤怒,也没有暴力,有的只是人们脸上的汗水和手上的血迹,以及空地中央垒起的一堆,那是石头、玻璃和某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殷红的鲜血正从下面缓缓渗出……

  中年男人回头望着那个抱着女孩的妇女,悲哀地说:我说过,这个国家没有奸细。

  一轮白太阳正在黑色的烟云中沉浮。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又一轮轰炸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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