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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塘马》 作者:刘志庆

第40章

  敌人的步枪射程远,他们早已放枪,子弹“嗖嗖”地在坟包上空飞过,打入坟包上的子弹则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打!”罗忠毅一声喊,子弹齐发,四五个鬼子在泥地里翻滚着,双脚乱蹬起来。

  罗忠毅看了一下表,快十点半了,战士们反复冲杀多次了,看样子机关人员应该到达湖边了,按正常计算,长荡湖边离塘马村至多十五公里,按部队行军的速度应该到达那个区域了,他爬起来,朝几个阵地上看了看,盘算着如何寻找突破口冲出重围。

  他一露出身子,那几支枪管又齐齐地向他瞄准。

  他沉思着,东南方向的敌人还未上来,虽然侦察员侦察到那个方向有敌人,而且信号弹明白无误地证明了这一点,但那部分敌人是快速突击的部队,估计不会用上重武器,那么战斗力还是不及正北、西北、西南,看来突围的方向还是应该选择东南,如果战斗有间隙,应该告诉指战员迅速集结,往东南方向突击。

  突然一股鬼子从侧面扑来,一阵猛烈的扫射,一下子倒下好几个战士,罗忠毅怒火中烧,端起三八大盖,一阵扫射,他十分遗憾,原本那把捷克式机枪不在身边,如有轻机枪在,面对密集的敌人,一阵扫射将会是何等的收获。

  突然,一颗罪恶的子弹穿出枪膛,破空而来。

  罗忠毅端着三八大盖,猛烈扫射,枪管喷着火焰,仇恨的子弹射向敌群,子弹钻进了侵略者的肉体。

  那颗罪恶的子弹在空中加速飞行,子弹摩擦空气的声音嗞嗞作响。

  罗忠毅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他射击技术精良,枪托有规律地撞击着他的肩胛骨,小臂随之以相应的节律抖动着。

  罪恶的子弹离目标越来越近,空气的摩擦使弹头变得滚烫滚烫。

  罗忠毅吼叫着:“狗强盗,你们来吧,你们统统上来吧!”他嘶哑的高亢的吼声在王家庄的上空回荡,音符穿越山山水水,飘落在襄樊、飘落在瑞金、飘落在闽西、飘落在茅山、飘荡在太滆、飘落在塘马……

  罪恶的弹头终于撞击到英雄的额头,就在那一刹那,英雄端枪屹立,纹丝不动,阳光照在他的头顶、他的脸、前胸,双腿在逆光下显得略微灰暗,整个身子具有凝重的、立体的雕塑感,线条轮廓刚劲,神情冷峻,脸上的愤怒的表情停格凝固,喷出火焰的双眼,放出了最后一道火花,干裂的嘴唇在大开大合后微微闭合,似轻轻地蠕动着,枪托依然顶住肩胛骨,双肘依然托住枪管枪柄,双腿依然坚实踩在苏南潮湿的土地……一刹那,英雄屹立、停格在苏南硝烟弥漫、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英雄倒下了,枪从手中滑落,身体倾斜,在烟雾的轻托下,缓缓地倒下了,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前胸、双腿上,他的脸上仍保留着那份愤怒之情,鲜血从前额溢出,在阳光披拂下,英雄的躯体染上了浅浅的金黄色。他的身下是灰色的土地和枯白的衰草。

  他倒下了,进入了一个无法感知的世界。

  塘马战斗的第一声枪响后,他就作好了离开这个充满生机、丰富多彩而又灾难不断的世界的准备。

  小时候在襄阳,他就听到过许许多多古代英雄的故事,尚武的精神使他充满了横刀跃马、马革裹尸的悲壮情怀,三国古战场的风物强化了他的这种情怀,楚文化中的爱国主义的内涵使他的情怀和国家民族的利益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二郎庙街,隆中故地,南漳河边,都有他驻足仰天的形象。在夫人城城墙上,面对汉水,他的脑海里多次浮现韩夫人守城的形象,巾帼英雄,勇猛刚强,战士的顽强意志,战争给人带来的荣誉使他壮怀激烈,他甚至想,如果时光倒流,他将披甲上阵,横刀跃马,建立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功勋。面对家中后母虐待,面对官府的强暴,面对列强的欺凌,他毅然决然地加入了士兵行列,操起枪,实现建功立业的夙愿,践行杀敌报国的理想,从那时起,他就投入到消灭生命和献出生命的博弈中,对死亡无所畏惧,遂成为他重要的精神要素之一。

  攻打赣州,作为营长,他冲锋在前,弹如飞蝗,他全然不顾,如果哪一颗子弹要结束生命,那就来吧,战斗,这就是战斗。

  闽西攻打梅村乡公所,国民党军队的机枪朝他们喷射,几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衣袖,他全然不顾,军人的职责需要舍生忘死。

  博望战斗,他飞身跃入敌群,子弹击穿帽子,死神是如此的接近他,他安之若素,战斗时时有死神伴随,用不着刻意回避。

  朱巷阻击,他命汪大铭迅速转移,他伏在高地上和其他战士断后阻敌,子弹打得身边的土块爆裂飞扬,他笑着面对狰狞的敌人,直到转移部队消失在视野中,狰狞的敌人已端着刺刀扑面而来,才起身撤离。

  塘马战斗一响,他进入村西,炸弹就在身边爆炸,他仍是那样冷静,他三次要求廖海涛先行转移,而自己留在三面重围的死地。王家庄边他端着捷克式机枪扫射,小墩上他端三八大盖怒射,子弹在他身边发出尖利之声,时时飞过。他听到了,他没有避让,战斗,本是生死博弈,浴血奋战,这就是军魂的本质内涵,更何况这场战斗是民族求生存的战斗,更具有一种神圣的意义。

  随时献出生命,为国家、为民族,这是他早已有的人生信条。他倒下了,不过战士们的心中,他的形象永远是高高屹立。就在敌人合围形成,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势,五连战士往后撤退时,他一人巍然屹立在小墩上。他的神色既平静,又凝重,脸上充满了一种微笑,任何的艰难险阻,惊险恐怖,都将在他的笑容中被洗涤,被荡涤,直至消亡,因为他的笑容充满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它的核心就是为理想与目标献出生命无限光荣。这光荣和教徒的殉道不同,教徒的殉道虽然充满了崇高与乐观,有一种遮天蔽日的遮盖力,但它以虚无为本质,只不过是对生命曲解的一种特殊方式。这光荣也不同于艺术家的审美情怀,因为那情怀充满了个人的单一情感,美取代了一切,变得是毫无标准的个人体验。他的笑容是在生命的平台上,展示着生命力的微笑,是一种具有广泛性的人类本质力量的显现,是超越了殉道和审美、并带有终极价值的微笑。

  这微笑具有不可遏制的感染力,加以高大身躯的衬托,迅速传导给战士们,少数战士的恐惧顿消,为理想、为民族献出生命无限光荣的情怀迅速流溢全身,刹那间化作无穷的力量,涌起热血,重新投入火热的战斗中。

  他倒下了,生命已终结,和他昔日为国捐躯、拼死疆场的情怀相一致,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结果他欣然接受,虽然他有许多遗憾,虽然他眷恋生命,从来就没有过厌倦生命的感觉。当陈浩提出留下半个班保护他时,他拒绝了,从趋势看,那是进入死亡圈子的起始,但死亡的光环能否罩住,尚难定论;当敌人合围之际,他第三次劝廖海涛突围,自己坚守原地时,死亡的光环基本上罩住了他的躯体,但仍有可能冲破光环。当他端起三八大盖率五连少数战士在小墩上阻敌时,子弹“嗖嗖”而过,他毫不避让,他的精力集中在射击目标时,残留的直觉使他预感到生命随时都会终结,他没有选择避让。因为他深知,避让只会让更多的敌人涌入,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么多杀一个敌人,中华民族的解放就多一分保障。中国必胜,但过程将会十分漫长,多杀死一个敌人,这过程就会缩短一分,百姓的苦难的日子就会缩短一分。

  他倒下了,静静地躺在苏南的土地上,鲜血滴滴渗透在黑色的泥土中,自参军的那一天起,他就考虑过一个问题:“我随时都会牺牲,不知我将长眠于何处?”这是个没有答案或没有具体答案的命题,在攻打赣州城时,他以为自己可能倒在赣州城下,在穿越永定天子崠,他担心部队突遭袭击,有一段时间在林中穿行时,他已做好随时倒下的准备。

  进入苏南,他和粟裕率队奇袭官陡门时,在那宽阔河堤上行进,快接近大桥时,他也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在博望,在朱巷,在丹北,在太滆,在黄金山他都经历着各种风险……每一次他都作了这样的准备,塘马战斗一响,他当然作好了这样的准备。答案出来了,他无法也不可能去评判为什么自己会倒在这个地方,是偶然还是必然,是生命死亡的规律,还是什么……总之,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为国捐躯,视死如归,死得其所……

  六师参谋长、十六旅旅长、新四军高级领导人罗忠毅倒下了,战士们一下子惊呆了,陈必利抱着他哭泣起来,陈阿根、小张、小刘三个警卫员也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

  此时部分敌人已冲了上来,陈必利见此跳起身来,大声叫道:“同志们,为罗司令报仇,给我狠狠地打!”

  战士们眼睛全红了,在“报仇”声中齐齐跃起,扑向敌群。

  陈必利拿着一把砍刀咬着牙跳跃着,冲向敌人,他怒吼着,双目喷着火焰,战士们双腿突然间蓄足了罕见的力量,脚上如装了弹簧一般,接连跨越坟包、桑树、小沟,他们有的拿着刀,有的拿着手榴弹,更多的是拿着枪。一阵枪弹扫射而来,几个战士双臂张开,左手握拳,右手拿刀,在弥天的烟雾下倒下了,但战士们还是奋不顾身,叫喊着,右手握着枪托,左手握着枪柄,弓着腰向前猛冲,脸上满是血污,头上打着绷带,绷带的血色已使白色失去了本真的颜色,衣袖破裂,破布块飞扬。

  炸弹轰炸,泥土飞溅,散射的泥土遮蔽了太阳,阳光透过泥土,条纹的亮光呈线状散射,勇士的躯体飞向空中,脚上的鞋子早已炸落,没有倒下的勇士挥刀握拳,继续前行。

  陈必利左手在新店姜家棚菜园已受了伤,他忍着剧痛,右手挥刀猛砍,他自幼练过武,有一定的武术功底,近身搏战是他所长,现在他高喊着为罗司令报仇,猛冲猛砍起来,身后的红火映红了他的身躯。一刀砍下去,敌人的鲜血把他的脖子、衣领喷得一片殷红,他一脚踢开被砍中的敌人,又挥刀向另一个敌人砍去,戴着钢盔的敌人嚎叫着倒下了。他迅即举刀向另一敌首砍去,烟雾遮住了,只看见他舞动着战刀,整个身姿如剪影一般在晃动,敌人闪过,另一日军用刺刀劈面刺来,他一闪,刺刀从左腋下穿过,他猛一刀,一日军的臂膀被活生生砍下,血水如破了的自来水管一下喷射出来。战士们张开嘴巴高喊着,猛烈冲杀起来,刺刀穿过敌人的前胸从后背冒出,鲜血从刺刀的血槽中慢慢溢出,敌人带着刺胸而过的枪倒下了,有的战士则用整训间苦练的突刺、劈刺和敌人格斗起来,来不及时就用枪托猛击敌人的头部,刹那间脑浆迸裂,白浆一片。

  陈必利发了疯一样,左冲右突,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两个日军同时扑向了他,他旋转着身子,砍得敌人晕头转向,突然后面来了一个敌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用一个大背包手法把敌人甩了出去,他刚站起身,敌人两把刺刀同时刺进了他的心窝,他一只手握住钢刀,一只手抓住了刺刀,鲜血从手指缝中冒出,他用尽力气把砍刀扔向握着枪、弯着腰、挺着脚掌的日军,日军的前胸被击中,嚎叫着倒下了,陈必利瞪着眼叫喊着,慢慢倒下了,火光在他的身边燃起,照着他那愤怒的扭曲的脸。几个日军上来,又朝他连开了数枪,陈必利身子猛挺了一下,嘴角溢出一股鲜血,眼珠猛一转动,头一歪,长眠于黑土地上。此时刚好黄兰弟前来向罗忠毅汇报情况,他带来七八个战士,他们端着枪,一阵猛烈的扫射,把敌人打退了。

  黄兰弟见到陈必利的遗体,还没等他哭出声来,从战士们的哭泣声中得知一个惊人的噩耗,亲爱的首长罗忠毅已壮烈殉国。

  黄兰弟扑向了罗忠毅,拼命摇晃着,呼喊着,但罗忠毅带着自豪而遗憾的表情再也没有回音,他双眼微闭,满脸血污,黄兰弟擦着罗忠毅头上的已经发黑的血污高叫着卫生员。

  战斗打响后,大部分人先行转移,阵地上几乎没有卫生员,仅有的两位也光荣牺牲了。

  黄兰弟这位战斗在阳澄湖畔的硬汉,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泪水喷涌而出,而此时枪声四起,容不得他再想什么了。

  他急命通讯员回后周桥,命赵匡山配合裘继明死守后周桥,一面又派人迅速把罗司令牺牲的消息报告给西北作战的廖司令,自己则率领五连其余人员,继续在西北阻击敌人。

  廖海涛和张连升带领特务连三排及四连部分战士在王家庄北面和敌人展开殊死搏斗,由于兵力有限,形势十分危险,多亏罗忠毅派了五连部分战士赶来救援,他指挥战士刚把敌人打退,突然听到黄兰弟派来的战士报告的惊人消息:罗忠毅已战死在战场上。

  他一下子惊呆了,站在桑树旁一动不动,任凭炸弹在他身边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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