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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文集:我是太阳》 作者:邓一光

第21章 东北(1946—1948)(20)

  关山林的头一步是找院长,连说好话带摆架子地要出院。院长给关山林做了检查,伤口确实是愈合了,只是这种火器伤,即便好了也需要有个调养过程,否则弄不好就有复发甚至伤口绽裂的可能。院长说得修养一个时期。关山林说养就到部队上养去,在你这儿我是病号,在部队上我是首长,我那光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省得在你这儿,一个丫头片子都敢折腾我。院长吓了一跳,说,长官,你这话重了,你是解放军,敝院虽说不归贵军领导,医务人员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怎么会出现折腾你的事呢?关山林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那些护士给我扎针,尽往疼处扎。院长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好笑,想解放军这么大个官,一发炮弹把人都炸得没有形了,人抬来时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阎罗殿,手术做了七八次,血流了一大盆,硬是哼都没有哼一声,却怕打针。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能笑出来,只说,你要走,回贵部去,也行,只是你们的上级有交待,说一定得把你彻底治疗好,没有他们的认可,我不能放你走,我放你走吃罪不起。

  关山林做到了这一步就完成了他最先的预谋,接下来就是对付组织上。关山林原来想假借院方同意出院的话来说服组织上,但是局势发展很快,他所在的纵队已经离开沈阳入关了,此刻正在围困北平,联系是决不可能的。东野总部倒是留有后方办事机构在沈阳,于是关山林就去找总部,人家说,这事我们管不了,要么医院直接送你回部队,医院不同意你就得呆在那里,擅自离开医院就和逃兵的性质一样。关山林说,医院同意了。对方洞悉一切地一笑,说,那你还找我们干什么?你不用找了嘛。关山林被揭穿了,脸上挂不住,发火道,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你才参加革命几天就摆资格!你是坐在这里,要是在我的部队里,我早一枪毙了你!

  关山林没有讨到通行证,气呼呼地回来了。但关山林不罢休,罢休就不是关山林了。关山林有另外的办法。他把邵越招到房间里,神秘兮兮地关上门,落了锁,然后要邵越坐,然后又十分亲热地和邵越拉家常话,拉得八杆子打不着边。邵越后来发觉不对,就说,师长你别兜圈子了,你有什么话就说,你这样不白不黑地闹得我提心吊胆,心里没有着落。关山林就嘿嘿地抠着光脑袋笑。关山林说,小邵你去帮我找医院。你去找医院,就说组织上要你把我接回部队上去。邵越说,这怎么行,这不成了撒谎吗?关山林说,这怎么是撒谎?这要分情况,情况不一样,就不能一概而论。再说,有的谎还是可以撒的嘛。邵越说,那不行,你这说法没道理,我从没听说过有的谎不能撒,有的谎能撒。我不撒谎。关山林朝邵越移近了些,ぷ帕乘担小邵我平时待你怎么样?我平时待你不错吧!三打临江那会儿,你说你想打仗,我不是也让你去了吗!你想打仗我就让你去,我不也撒了谎吗!邵越说,那是那,这是这,不是一回事。关山林虎了脸,说,你别那这的,你就说你去不去吧?邵越坚定地说,我是党员,党员要坚持原则,不去!关山林霍地站起来,把大衣一摔,说,你原则个屁!你知道什么是原则?部队眼看要打大仗了,我一个当师长的,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肉,我这叫什么原则?!关山林发着火,看邵越还在那里坐着,就说,你给我站起来!邵越刷地站了起来。关山林上去一脚就把椅子踢倒了。邵越委屈得眼圈都红了,说,你,你这是耍军阀作风,你不是师长!关山林在屋内大步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在邵越面前,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好,你说的,我不是师长,那你给我走,从现在起,我不要你了,我换人!关山林说罢,摔门就出去了,留下邵越一个人在屋里落泪珠子。邵越落了一会儿泪珠子,把脸擦干了,就去找关山林。关山林已在那里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那副架势是有没有谁批准他都立刻要走人。邵越斜身站着,嘟着嘴说,首长,我去说。关山林头也不抬地说,你说什么?邵越说,我说组织上要我把你接回部队上去。关山林哼了一声,说,你爱说不说,你说我走,不说我也走!邵越说,我说。关山林停下来,转过身来看邵越一眼,脸上立刻就有了笑,走过去扶住邵越的肩,亲热地说,小邵你这就对了,你这就对了嘛!你这样做就是好同志、好兄弟,你就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看你是很理解人的嘛。邵越本来就很委屈,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关山林说,小邵你别哭,你哭什么?你说了就对了嘛,你对了还哭什么?邵越一边哭一边抽搭道,那你还是不是师长,你说你是不是师长?关山林说,怎么不是师长?我怎么不是师长?我不是师长,我还能是什么?邵越说,那你还要不要我?关山林听后呵呵地笑着说,我怎么不要你?我当然要你,谁说我不要你了?我说了吗?这不是扯淡嘛!

  关山林完成了他逃兵的所有计划,拿到了医院开出的出院通知单,当然还有一大包生肌和消炎的药。没有人阻止得了他,实际上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医院是地方老百姓,管不了他;总部的那些年轻的政工干部太嫩,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乌云是革命同志,是老婆,应该支持他;邵越倒是和他一样犯犟,但他不怕,他有办法对付,他不还是他的师长吗!关山林就这么一意孤行地完成了他的逃兵计划,从从容容地做好了返回部队的准备工作,剩下的事就是和乌云分手了。乌云当然是不能跟他一起走的,乌云有自己的部队,乌云的任务一开始只是在他临死前见他一面,到后来只是照料他养伤,现在他没有死,他的伤用不着再养了,他要返回自己的部队,乌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再度的分别使乌云很难过。那两天她怅惘且忧郁,也不说话,也不唱歌,只是时刻地守着心情舒畅的关山林,拿一双湿润的黑眼睛一刻不歇地罩住他。关山林当然也是不情愿乌云离开自己的,说话两人认识三年了,结婚也有一年多了,但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连婚前带婚后,满打满算也就五六次。不管乌云怎么想,为这事关山林就有些烦躁。要是乌云不出现,要是关山林不和乌云结婚,这种烦躁也许就不会时刻地袭了来,就会来得迟一些,淡一些,就不会成为现在的这种样子和滋味。关山林是真心地喜欢和看重乌云的,他说不出什么是爱,他对乌云也从来没有说到过这个字和这种感受,他只是觉得她对他很重要,简直太重要了。但是对关山林来说,这种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他是军人,对于军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战争,是勇气、力量、谋略、胆识、决断、武器、兵力、搏击和胜利!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一个职业军人倾心和自豪的了。在荣誉感的光环之下,儿女情长实在是太柔弱太渺小太微不足道。有的时候,它甚至有些让人感到自己的琐碎和卑小。关山林作为一个军人和一个男人处在两难之中,而这两种身份都让他得到了荣誉和自信,他是不会放弃任何一种身份的。因此关山林就用一种坚定的口气告诉乌云,她先回到她所在的急救队去,等他回了部队,他会设法把她调到身边,即使师里不行,纵队总是没问题的。乌云听了点头。对于他的安排她不会说什么,她不会认为那有什么不对,甚至不会有自己的意见,她只会点头,小鸟依人般温柔地点头。

  分别的头一天晚上,关山林和乌云睡到了一起。

  在此之前,虽然他们一直住在一个病房里,但并不睡在一张床上,乌去始终睡在地板上,他们只不过是一个伤员和一个护士。这一个晚上他们很自然地住到了一起。关山林在拉熄电灯之后抱住了乌云。关山林说,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乌云有些伤感地说,你要是一直就这么伤着就好了,我现在真想,你要是一直伤着,我就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我们就用不着分别了。关山林拿胡茬在乌云娇嫩细腻的脸蛋上蹭着,说,有机会的,这样的事有机会的。乌云慌乱中用手捂住关山林的嘴,说,不!我不要这样的机会!不要这样的机会!要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见着你!关山林不说话,一双大手在乌云光洁结实的身子上施展着他积蓄长久的力量。乌云的身体在轻微地发着抖,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关山林宽厚的胸怀里。她感到了他令人炫目的热情和摧毁性的威力。关山林说,乌云!乌云把冰凉的嘴贴在关山林的耳边,轻轻说,你要想怎么,你就怎么好了,任你怎么都行。关山林听了,纵身而起,挥师而上,整个大地在他强悍的摇撼之中地震般地晃动起来。乌云躺在那里,在摇荡之中她心疼地伸出一双圆润的玉臂去阻止他。乌云在黑暗中喘息着说,别,你别太使劲,你的伤还没全好。你要想得厉害,就让我来……

  那个时候外面开始飘起了雪花。1948年的冬天出奇地暖和,也许战争的灼热使飘落下来的雪花在还没有接近地面之前就融化掉了。入冬以后东北境内只断断续续下过几场小雪,这是1948年的头一场大雪。铜板大的雪片无声地舞动着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将大地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雪光如萤,整个世界圣洁得没有丝毫污染,除了满天飞舞着的雪花,除了黑暗中那一对水乳交融的壮士娇女,整个东北都在沉睡着。

  关山林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邵越走了。当他们头也不回地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去的乌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想忍,但没有忍住,然后她跑到外面,扶着一株高大的松树惊天动地地呕吐起来。她吐得畅快淋漓,吐得地倾天翻,好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止住了。乌云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来,把嘴角边的污物细心地抹干净。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茸茸地像是睡着了的花。乌云想起两个月前大凌河边的那个晚上,那个如梦如幻的不眠之夜,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两朵醉人的红晕。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站在洁白的积雪和无声飞舞着的雪花之中,手心里捏着一方手绢,安静得如同一个冰心玉洁晶莹剔透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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