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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14章

  “你忙吧,婶娘,我自己来。”万先廷一面说,一面抢着拿起靠在灶门上的拖扒子一种木制的两齿耙,专为伸进灶内拖出汤罐用的。,伸进灶内去把罐子拖出来。又问:“大叔他们都吃过了?”

  “他们父女三个都是一副脾气,忙忙地扒了一碗饭就跑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忙。”她的话一向本很少,但看到孩子们在眼前时,心里一高兴,嘴也活些。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对丈夫和孩子们的尊敬。

  “婶娘,”万先廷端着碗问,“你等会有空不?”

  “穷家小户的,哪能有空啊。”婶娘叹口气道,“再说,手做惯了,闲也闲不住的。你是有么事情了?”

  “不,呃,是有,也不是么大事……”万先廷犹豫着说,“婶娘,我只穿了两回的那件毛蓝短褂,你等会好不好给我找出来,我要穿它。”

  “你要去哪里了?”婶娘有些惊讶地间。“伢子啊,就只这一件见得人的粗布褂子,不走人家不请客,别拿去打粗穿。做件新的再不容易啊。”

  “婶娘,我是有……有点事。”万先廷望着她那期切的目光,支吾着说,“我只穿这一回,往后再也不会乱穿了的。”

  婶娘生成了这样的天性,凡是不该自己知道底细的事,别人不说,她也决不再挖树探根地追问。她觉得,沉默便是做女人和妻子的高贵的德行。她这时停了手里的活路,只是关切地问:“这时节就要拿出来?”

  “不忙,婶娘。”万先廷歉意而又感激地说道,“吃夜饭再拿也不打紧的。”

  万先廷没有心思吃饭。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就拿着那包买来的东西找大凤去了。可是他没想到,他走了没一会,大凤就从后门回来了;那一回,她跟母亲还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万先廷是后来才知道的。

  婶娘看见万先廷匆勿走出去时,不觉就有些暗暗发闷。她想:这孩子平素不是这样毛毛躁躁的,今天心里像是有了什么事;又想起刚才看着他红光满面,脸上憋不住的笑意,母亲不由心中一动:这孩子是遇着什么喜事了?可是她又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喜事。

  她刚扎完了一捆预备烧夜饭的茅草,站起来用包头巾打着头发上和身上沾的草星子;大凤一阵风似的从后门闯进来了。大凤今年已是踏十七进十八的大姑娘了,出落得水蜜桃似的;额前那一排齐眉的刘海下,一双黑晶晶的大眼闪动着,更增加了她的妩媚可爱,她的美丽远近几十里都闻名。这时,她那红润的脸上喜气洋溢,像个第一次找到了食物的燕子,天真而又快活。她一面喘气,一面撒娇地笑着对母亲道:

  “妈,妈呀!我求你一桩事,你答不答应哎?”

  母亲望着女儿泛着红晕的脸,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美丽似的。暗想,她总是这样快手快脚,怪不得外头人都说她比得上个男伢子啊!

  “妈呀,”大凤性急地推搡着母亲的肩膀,“你说,你快说呀,答不答应啦?”

  母亲也被女儿的情绪感染了,她那为苦难忧伤而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嗔责地说道:“看这丫头,又疯疯癫癫起来了。你不说出有么事情,叫我怎好答应?”

  “你一定能答应的,妈!”大凤把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拉到胸前,在手里弄着,孩子气地向母亲道:“我要你先答应!”

  母亲迟疑地看着女儿,她那一双黑晶晶的大眼,正急迫而恳切地看着自己,那是一双多么为母亲所熟悉和信赖的目光啊,她不觉点了点头。

  “你真好,妈,好妈妈!”大凤欢快地叫着,笑着,把那条大辫子顺手向后面一甩,撒开手便跑进前面的卧房里去了。母亲发怔地站着,看着,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时,大凤却又从房中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一手端着针线筐,一手拿着一只黑缎面红花的绣鞋,后跟还有一处鞋帮子没上好。母亲知道,这双鞋,是女儿费了多少心血,积攒了多少日子才做起来的啊!隆冬腊月,她同父亲一起到深山砍柴,挑到城里卖了换几升米,有时竟能剩下几个零钱,她便小心地攒起来;日积月累,终于能买到一双缎子鞋面,几子金线。她又用自己灵巧的双手,描下山间的映山红,在母亲纺棉花的油灯下,她用整天拿镰刀锄头的双手,一针一线,细细地、细细地做。她就有这样的志气,为的日后出嫁时,有双体面的花鞋穿,气死那些有钱有势的俗气小姐们!可是,自从那位奇怪的容先生到这里后,女儿便把这双快要做好的花鞋丢下了,从此便再也没有看过一眼。今天,又是来了一阵什么风呢?……

  “妈呀,”大凤拿着花鞋,走过来道,“是你答应过的。我要今天把这双鞋赶好,求你帮我上这只。”

  母亲真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了。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就像了解自己的心;女儿不是那种颠三倒四的人,她决定要作的事,那就决计是应当作的。可今天,一不串亲上寿,也不逢年过节,她怎的突然要穿起花鞋来了?再看看女儿的面容:红晕满腮,恰似那三月的桃花,一双大眼放着异采,喜盈盈的,那样甜美和谐。站在面前,她比母亲也要高些了;母亲似乎第一次才注意到,女儿长大成人了,长得是这样的鲜丽夺目,亭亭玉立;在这简陋的厨房里,正如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母亲的思想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女儿是有了心事了?……

  “妈,”大凤被母亲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着花鞋催促道:“你快接着呀!”

  母亲接过那只鞋来,看了看女儿灵巧的手工,抬头问:“凤伢子,今天平白无故,要穿花鞋做么事?”

  “今天哪,我、呵……”她慌忙缩住了后边的话,却还是喜洋洋地说道,“你先别管,妈,往后你总会知道的。”她说着,拖把凳子在后门口坐下,把插在鞋底上的针拿下来,专心地理着线头。

  母亲看着女儿吞吞吐吐,更有些疑惑了;她试探地问:“伢子,你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了?”

  “喜事?是啊,妈,今天真是个大喜日子!比——比抓周、做十岁当时的一种乡俗:孩子满一岁时,在桌上摆许多用具杂物,任孩子抓一样,由此预测他日后的前途,称为抓周。到十岁,又要请客吃面,以示庆祝。这是一生中仅次于结婚的两个盛典。还大呢……”大凤低头专心地忙着,一边不经意地回答。

  母亲的心不觉震动了一下:怪不得先廷刚才也来要新短褂穿,又都是吞吞吐吐、喜洋洋的。莫非丈夫在外头为他们做了主,定了他们的终身大事?是啊,族规那样严谨,原本声张不得,难道也怕做母亲的露了风声啊?说实在的,做母亲的也早就有这心思了:他们两个自小儿就厮扯在一起,亲兄妹似地形影不离;性情、人才都合得来,只怕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可这样大的事,他们竟把她瞒住了。本来,她整天又只是围着锅灶和纺车忙碌,不知外头的时局,也不晓丈夫和女儿为的什么原因。可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啊!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操着自己的一份心血;她不觉有些难过了。她惊讶然而低声地问:

  “凤伢子,这么说,你们真要在今天办事了?”

  “是的,妈。”大凤没停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就是今天,吃过夜饭我就要……哎呀呀!”她忽然惊觉地大叫,连忙往回收话:“瞧我又说走嘴了。妈,今天么事也没有,真的!么事也没有!”

  母亲觉得事情已无可挽回了,十分歉疚地叹口气,说道:“唉,这大的事,也不早告诉一声……”这句话与其说是责怪女儿和丈夫,不如说她是自疚做母亲的无能,觉得对不起孩子们。

  听着母亲的声音有些异样,大凤停了手里的活,抬头看见母亲苍老忧郁的睑,一双善良贤惠的眼中含着泪水;她十分惶恐不安了,忙恳切而焦急地说道:“妈,这事我实在不能告诉你。是归真的,妈,如今坏人到处都是,他们时刻都看着我们,我答应过……等将后来能告诉你了,我一定头一个告诉你!妈,你别为我担心,这是好事,是女儿的喜事,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母亲从泪水中,模糊地看着女儿真诚焦急的脸,叹口气,安慰地说道:“我不怪你,伢子,只怪这世道。你们说不说倒不打紧,想知道儿女们的喜事,也是做老人的一番心啊!”

  大凤孩子似地蹲在母亲膝下,仰头望着母亲的脸,感激地说:“谢谢你,妈。你放心,女儿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该怎样做人,女儿不会走错路的……”

  “我信得过你们,伢子。天可怜,穷人家养的都是忠厚聪明的人啊!”母亲用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看着女儿那双黑钻石一般明澈晶润的大眼,也看到了她那颗纯洁诚实的心。在她身上,凝结着母亲的多少血和泪啊!从襁褓中的毛头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孩子,从下地迈开第一步到扎着双丫角的小姑娘;今天,她已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健美的少女了。十七个难熬的岁月,十七个艰辛的炎夏和寒冬,母亲的心,哪时哪刻不是在为孩子跳动;母亲的血汗,哪点哪滴没有浇灌在孩子的身上啊!母亲用生命扶持的幼苗,终于茁壮而美丽地长成起来了。

  “伢子,”母亲疼爱地轻轻道,“这世道兵荒马乱,老人们也没为你们的事多操心,对不住你们啊!照规矩,这些都该要老人们来照应的……

  “妈!”大凤听着母亲的话有些不很对题了,惊讶地看着她问:“你说的是么事呀?”

  “唉,这如今了你还想瞒着!妈虽是憨笨,儿女的心事也总还看得出啊……”

  “你到底说的是么事呢?”大凤更加性急地说,“妈,打哑谜真急死人!”

  母亲叹气地摇摇头,庄严而慈祥地看着女儿,低声间:“凤伢子,你不是要跟先廷两个……”

  “妈!”大凤羞的两颊排红,站起来满含娇嗔道:“人家说的是正经事,可你想的……嗨,真急死人!”

  女儿的嗔怪使母亲更为惶惑不解了,她迟疑地说道:“这还不是正经事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

  “唉呀,妈,我的好妈妈!快别说了,我求求你!”大凤又臊又急又好笑,推搡着母亲道:“人家听了要笑掉牙的。我不是那桩事,我是……哎呀,真急死人了,我又没法说!这事,妈呀,我们的事你不懂,反正又不是那么回事……”

  大凤一阵“这回事”“那回事”的说个不停,母亲越闹越胡涂了。她望着女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孩子们大了,她们的心事真叫人费猜啊!她见女儿似有无限隐衷,不愿细说,便也不再问下去,拿着花鞋做起来。

  母女俩为着赶好这双花鞋,把夜饭也推迟到傍黑才做完。炒过的辣椒放在桌上都快凉了,赵柄清和万先廷才匆忙地回到家来。赵柄清今天也仿佛格外高兴,红光满面,进门就是笑。小女儿小莺不知在哪里找到他们的,她拉着爸爸的手,跳跳蹦蹦地跟着,万先廷提着她挖的满满一篮野菜。

  油灯光下,全家热热闹闹地吃夜饭了。

  赵柄清端着饭碗,笑眯眯地对妻子道:“你把我那件毛蓝长褂找出来,今夜里我要用一用。”

  母亲不觉呆住了:看,又是一个啊!他们今天都遇着什么喜事了呢?只有她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小莺耳朵尖,急忙问:“爸,今夜里要走人家了?”

  “嗯,唔……”赵柄清含糊应着,只顾很快吃饭。

  小莺嚷起来:“我也要去!爸,带我也去……”

  “这大的伢子了,还能去戴斗笠乡间土话,称作客时带小孩子去为戴斗笠。。”赵柄清忙笑着道,“半夜三更,也没么东西好吃。小莺乖,今天早些在家睡,明天起得早,我带你去捉蚱蜢来喂花雀,好吧?”

  “好!”小莺欢呼道,“我要抓带翅膀的‘杨令婆’一种生长在水草中的大蟋蟀,有翅,俗名“杨令婆”。。黑哥说,要吃一百零八个‘杨令婆’,花雀就会说话的。”

  “对、对,抓‘杨令婆’。”赵柄清也兴高采烈地应付着,又问万先廷:“黑牯怎还没回来?”

  “东家还要他做三天。”万先廷忿忿道,“这些守财鬼真刻薄,往年忙月过后总要歇几天工,今年他连气也不让你喘过来,整天推磨抬轿,一刻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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