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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26章

  这时候,第六连的追击正越来越猛,越来越远了。

  在碌田墟的高地下面,刚刚开到的北洋军预备队被那些从高地上逃下来的败兵一叫一冲,便也陷入混乱,闻风溃逃了。他们不知道革命军有多少人,只听得前后左右都是枪声和喊声;当官的骑马坐轿,在前面跑得快,后面的士兵们失去了指挥,更是仓皇混乱了。一路上你推我、我撞你,跌跌绊绊,有些竟把自己的人也当成了革命军;他们顾不得还枪,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拼命向攸县逃去了。

  胜利了的士兵真是锐气难当。在高地前面的战局扭转之后,万先廷便带领队伍冲进敌群,加上第一营和特别大队的两支生力军,士兵们更是如虎添翼,在敌群中横冲直闯起来。万先廷带着队伍很快插过了碌田墟,他们把后面的敌人丢给第一营,便一直向前方追去了。

  这一路,他们简直是在同敌人赛跑。一路上,无数的伤兵和跑不动的敌人跪满路旁,士兵们却根本没工夫去管他们;跑过跪着的敌人身边时,就连枪栓也来不及下,只是把他们举过头顶的步枪,一脚踢进稻田里,就算作俘虏了,喝令他们自己到后面集合。士兵们谁也不愿落到后头,谁也不愿掉下追击的行列。刚才还被恐怖笼罩过的陈欢仔,这时完全被胜利的喜悦激动了。他看清了北洋军不过如此,在声势浩大的行列中间,他感到自己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力量。他端着枪,紧跟在刘大壮身边,不顾一切地追击着敌人。

  从碌田墟到攸县,沿途四十多里;他们赶过了无数溃散的敌人,冲垮了十几次北洋军仓皇的反扑,在太阳偏西的时候,追到了攸县城边。要不是城南横着一条大河,万先廷和弟兄们一定会以同样的速度追过县城,追向北方的。河上,架着一道用木船连接起来的浮桥。北洋军的士兵们拥挤着,喊叫着跑上浮桥,争先恐后地向县城跑,有些被挤落在河里,挣扎着。紧跟着追来的万先廷跑到桥头,看见一河之隔的攸县城时,才猛地想起:攸县城不是今天进攻的目标;他想起在全团军官会议上,团长命令在高地前面击溃敌人主力后,追击到碌田墟北面五里多路的那个小村子会合。而他,竟冒冒失失地带着部队跑出了这样远!他心中一震之后,便赶紧转身,向冲下桥头的队伍命令:

  “停止前进!……”

  像汽车猛一下地刹车,冲过来的士兵都在倾斜的河坡上停住了;后头的还在陆续跑了上来。陈欢仔端着枪,冲得正起劲,看也没看停下的人,楞着头笔直向浮桥上冲去。刘大壮赶紧在后一把拖住他:

  “嘿,还往哪跑?”

  陈欢仔回头奇怪地看他:“往哪?追呀!”

  “你呀,没长耳朵?”刘大壮慈祥地摇摇头说,“军令如山倒。快跟我回来吧。”

  陈欢仔着急地看了看河对面,蛮不情愿地走回来,无精打釆,咕嘟着嘴唠叨:“追也不让追……哼,趁热打铁该多好!”

  刘大壮拉他到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疼爱地替他整好帽子,掸着军衣,边说道:“别唠唠叨叨地,命令就是命令,队伍上的事不像在乡下种地那么随便,这里头有学问。……”

  陈欢仔不说话了,可还是气鼓鼓的,抱着枪,噘起嘴望着河对岸。刘大壮又在河边集合了全班的人,仔细数了人数,又挨个检查了他们的武器和军容,安排他们都休息好了,这才又回到陈欢仔身边,挨他坐下来。一面抽出插在皮带上的旱烟杆,一面细心地嘱咐陈欢仔:“绑带打得还紧不?脱下草鞋看看,把水泡挑挑……”

  这时,万先廷带着几个排长从河边上走过来。他跑了这样远的路,脸上虽然灰尘仆仆,举止仍显得十分朝气蓬勃,两只眼睛仍然是那样明亮有神。他的驳壳枪插在武装带上,手里拿一幅自己画的地图,望着刘大壮笑着问:

  “老班长,人都到全了?”

  刘大壮以他那异乎寻常的敏捷动作,腾地从陈欢仔身边站起来,剽悍地敬一个持枪礼:

  “报告连长,一排三班完成战斗任务,等候新的命令!”

  “谢谢你,老班长!”万先廷兴奋热烈地握住他的手,说,“有你这两下子,我们追到天边也能把敌人抓住的!”他又向站在旁边的陈欢仔笑道:“怎么样,第一堂课上得够劲吧!”

  陈欢仔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又抬起头来望着河对岸,脸色庄严地说道:“报告连长,请你快下命令,我们打过河去!”

  万先廷笑着点点头,说道:“着急了,啊?”其实他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情,他转向刘大壮道:“老班长,我就是为这桩事来向你讨教的。你看,”他指着河对岸,“北洋军正在乱着,趁现在还有浮桥,我们一下就能冲过去!……你说,这仗能不能打?”

  “这……”刘大壮抹了抹八字胡,又庄严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我看,连长,打呢,是不用费多大力气的。只是,团部的命令……”

  “是的,难就难在这里!”万先廷点点头,沉重地说道,“团长要求执行决定是很严格的,对违抗命令的人,从不会宽恕,可是现在……”

  “报告连长!”一直盯着对岸的陈欢仔忽然叫起来:“北洋军要拆浮桥了,他们在斫桥上的船板呢!”

  万先廷凝视对岸的地形有顷,向军官们道:“看,北洋军想先走一步了。要是让他们拆掉了浮桥,我们再打起来不光伤亡会多,时间也会拖延很久!”他望着军官们犹豫的脸色。又向刘大壮道:“老班长,你说说看!”

  “呃,我想……”刘大壮郑重其事地摸着胡子,那举动像个将军在决定部队的命运;他本来想说点什么,可是多年严格的行伍生活告诉他,战斗的时候只有服从命令,不能说出超越自己职责的话。这位连长虽是一片好心,可是营长和团长又该怎样啊!他犹豫了一阵,歉疚地笑着说道:“我说不好……连长,我们等待命令!”

  万先廷也看出了这一点;排长们意见也不一,最后又都是“等待命令”。这时他的心真有些急躁了,他多么需要像在农协时商量事情那样随便啊,争得面红耳赤才好哩!可是这也不能怪他们,“军令如山倒”,而况纪律又是那样的严,在战场上只有“服从”啊!他烦躁地吐了口气,竭力不露声色,他向河边走了几步,苦恼地想着。河对岸似乎还传来北洋军用斧子斫桥板的声音:咔嚓!咔嚓!……每一声都像斫进了他的心里。也许,只要他在这里集合好队伍,带回到团长指定的那个小村子去,也就没有这些烦恼了。然而他能这样吗?他能眼睁睁地看敌人把这座唯一的浮桥拆掉,等到敌人缓过气来,利用这样险要的地形布起防来,让无数弟兄的鲜血流进河里……不,不!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因为怕负不起责任,就想到逃避呢!哪怕纪律再严,军令再重,也要照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那样去做。容大叔不就是这样说的么?……可是这是军队!他不由想起了团长讲过的一个故事:从前英国有两个上校,在前线带兵,上司给他们的命令是防守阵地。可是有一次,他们看出了敌人的弱点,决定主动出击;这一战他们大胜了,当捷报传到统帅部的时候,因为他们都违抗了军令,立刻被执法处逮捕,最后都被判处了死刑!想到这里,他不觉浑身发热,身上像陡然生出了无数芒刺,心也跳得快了。可是,当他又想起容大叔,心里又明亮坦然起来:这里可不是英国!要是容大叔在这样情况下,他会怎么做呢?他一定最先想到别人,想到同志们,……是的,想到这里,他忘掉了一切,感到为刚才那样的“怯懦”害羞:当你把个人的一切全都置之度外的时候,还有什么可以使你害怕的呢?照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做吧,打吧!即便打完了会送到执法处,会判处死刑;只要弟兄们少流血,死刑就死刑吧!他决定了,毅然转身,向排长们走去……可是,另一个想法又冒出来,光是自己一个人想通了不够啊,如果大家想不通,不是也会影响战斗吗?他想起早先容大叔的教导,想起齐渊的话:处处要依靠党的力量!这正是我们团跟别的革命军不一样的地方。应该把这个想法,先向每一个共产党员讲清楚,然后再通过他们,把这道理告诉每一个弟兄;这样不就是发挥了党的力量了吗?他想着,走到排长们面前,把刚要说出的命令改作低声的吩咐:

  “同志们,马上把各排的党员叫来!”

  全连的共产党员,在河岸土一个僻静的地方集合了。除了连副在照管队伍,各排排长、班长和一些老兵都来了。万先廷向大家简短地谈出了自己的想法,要他们以党员的身份谈谈各自的意见,不必拘束。大家都十分兴奋,觉得这决定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都表示坚决拥护,并且都要求共同来分担责任,把这件事当作第六连党小组的决议。不到五分钟,他们的商议就圆满结束了。

  最后,万先廷兴奋地向大家说道:“太好了,同志们!大家马上回去整理队伍,简单向弟兄们讲一下道理。五分钟以后,开始冲锋!”

  大家都兴奋地敬了礼,向自己的班排跑去。

  刘大壮正要离开,万先廷喊住了他。

  “等一等,老班长。”万先廷一面从军衣胸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来,又拿出铅笔,说道,“请你马上回营部去一趟——就是碌田北面那个小村子。”他一面蹲下来,把本子搁在膝头上匆匆地写,一面说,“到了团部,你不要把责任归到大家身上,这全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团长问起来,你只能这样回答。记住了吗?”

  “可是,连长……”

  “不要‘可是’。这是命令!”万先廷写完了站起来,从日记本上扯下那张纸条,递给刘大壮。

  刘大壮小心地折起那张纸条,又问:“连长,要是团长问起战斗的情况呢?”

  “问起战斗,”万先廷兴奋起来,坚定地望着对岸,说道,“你就这样报告:我们已经抢占了浮桥,并且一定会永远控制住它!”他望着刘大壮的眼睛,似乎是问:懂得这意思吗?

  刘大壮从他那坚定的、永远充满信心的两眼中,感到了必胜的力量。他“啪”地立正,大声回答:

  “是,连长!”

  这时,河坡上传来小勤务兵的声音:“连长,连长!……”他们抬头望去,只见小勤务兵领着十几个年轻农友走过来。万先廷向他们迎上去。

  “报告连长,”小勤务兵持枪敬礼,兴奋地说道,“这些老乡都是农协来的,是自卫军队长。……”

  万先廷兴奋地“哦”了一声,赶紧向刘大壮道:“你走吧!”他几步冲上去,同农协的那些同志握手。他们都背着从北洋军手里缴来的枪,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万先廷拉着他们的手,倍感亲切地说道:

  “来得太好了,老乡们!来了多少?”

  “哪!”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指着河坡下面,那一片五颜六色的衣服,大大小小的红旗,足有二三百人。他要求道:“我们跟着追了这一路。长官,快打过去吧!我们虽没打过仗,还能呐喊助威哩。”

  “就要打了。”万先廷感激地看着他们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走,我们到底下再去商量一下。”他们一起向桥头的队伍走去。

  队伍成冲锋队形集结在桥头上,像一根楔形的钢锥。他们在经过长途的追击后,虽然面容上都显得有些疲劳,风尘仆仆;可是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望着桥对岸,一个共同的意志鼓舞着他们:夺取浮桥,为全团打开前进的道路!

  万先廷同瘦小的一排长从队伍后尾匆匆走上前来。他一面安排了农协派来助战的自卫军;一面检查了全连弟兄们的冲锋准备。士兵们高昂的求战情绪,更鼓舞了他打好这一仗的决心。他现在才真正感到:艰苦的训练生活给战斗带来多么巨大的保证。他走到队伍的最前面,站在联接浮桥和岸边的跳板上,向对岸望去。那一边,惊魂未定的北洋军还正在混乱中;大部分军队都逃进县城去了。一些散兵游勇分布在两边的河岸上;封锁桥头的士兵看来只有两百多人,有一些正在斫拆着浮桥上的船板,有些人正在从倾斜的河坡上往桥头抬着一箱一箱的弹药,看来挺沉重。万先廷看到,这正是发动突击的好机会。他用力地作了个手势,岸上布置好的一挺轻机枪立刻“哒哒哒”地向对岸射击起来。趁着敌人正在慌乱,万先廷举枪大喊一声:

  “冲啊——!”

  士兵们喊杀着持枪向浮桥上冲去。预先布置在两岸的农协自卫军,也一齐摇旗呐喊起来。顿时河上如千军万马,广阔的河面也发出了汹涌的回响。

  北岸的北洋军在一阵慌乱之后,终于稳定下来,在桥头组织了火力;两挺轻机枪炒豆般地响起来,步枪也连续地脆响着。只是斫桥板的士兵被撂倒了十多个,剩下的也连滚带爬地逃回岸上去了。

  万先廷带领着冲锋的队伍,冒着密集的枪弹向对岸猛冲着,一面用驳壳枪向对岸射击。在快到浮桥中间时,只觉几颗子弹从他跑动的两腿左右穿过去,像暴风推动的雨点似的撞在裤腿上,小腿上也忽然像被红炭烫着似地灼热了一下。“负伤了?”他想,“不过如比!”这思想瞬间闪过去,他顾不得多想,此刻只有一个目的占据了他的头脑:“冲过去,占领浮桥!”

  可是,当他们冲过浮桥中间时,情况又危急起来。北洋军看见冲来的这股队伍来势凶猛,连枪弹也挡不住,一时都吓住了;这时,有些北洋军便把停在浮桥两边的装运煤油的船只烧着起来,霎时间火焰冲天。万先廷带领队伍接近桥头时,浮桥也升腾起一片燎人的火舌了。岸上的北洋军把弹药箱、木板和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扔进桥头的大火中,火势越来越猛了。

  万先廷在桥头的大火前面,也稍稍迟疑了一下,一个可怕的思想掠过脑际:冲进去,全身就会燃烧起来!可是,争夺浮桥对整个战局的作用激动着他;多少人的生命,比刻就决定于他的一个行动了。他想起齐营长从前讲过的:有时候,指挥官哪怕一分钟的延误,也会给整个战斗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这时,桥头的火焰已经像凶猛的野兽向他们扑过来,狞笑着张牙舞爪;岸上有两门小炮也开火了,炮弹在浮桥两旁的河里爆炸,溅起一道道高大的水柱。万先廷觉得浑身发热,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项:“不能迟延!”他觉得一切别的想法全都变成了可耻,只有这个:“不能迟延!”霎时间,他就被这个思想控制着,产生了一种令人惊奇的力量,他举起枪来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

  “弟兄们,冲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士兵们以超人的勇猛,跟着连长,跟着那招展的军旗,箭一般地冲进了炽热的火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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