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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29章

  战斗结束了。攸县城就像一缸被搅浑了的水,开始慢慢从混乱中安定下来。

  当第六连抢占浮桥北岸后,又遭到了城内敌人的多次反扑,但是又都被万先廷和士兵们打回去了。农民自卫军扑灭了浮桥上的大火,又从附近的村子里挑来了米面蒸成的馍馍和米粑;但是,士兵们没有命令,都连一口也不吃。争执一番后,万先廷才决定由特务长统一购买一些,分发给各班。这一来,士兵们的精力更充足了。

  不久,齐渊带领的第一营赶到了。万先廷向他报告了情况后,没有时间多说,齐渊命令他们这一连留在桥头,处理俘虏,同团部联络;肃清城内敌人和部署新阵地的责任由第一营担负。齐渊下达了命令后,便指挥队伍,继续向城内追去了。

  齐渊的意思是明明白白的,这就是说:第六连的战斗勤务已经结束,应当休息了。尽管万先廷再三请求担任追击,可是他得服从命令。刚才在那场大火里,万先廷腿上负了点轻伤,这他倒并不介意,只是把突击排的衣帽都烧得很破烂了;这对一向要求把队伍弄得整整齐齐,军容搞得干净利索的他们这个团来说,实在不合格的;纵使是在战斗的时候。怕叫团长见了,会要严加申斥的。万先廷就是这样的性子:为着团体的事,哪怕是再小的地方,他也是决计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的;这拿他们乡俗里的话来说,就叫“争气”。所以过去,每逢连里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大好,不如别人时,他就总喜欢用这句说惯了的话来鼓动大家:“弟兄们,我们要争气!”士兵们都了解自己连长的性情,他们也养成了那种为团体争气的上进心和自豪感。

  万先廷根据情况,命令一个排押送俘虏,一个排修整浮桥,突击排就在河岸上休息,修补衣帽。各排按照命令去执行后,万先廷不觉打了个呵欠,他这时才真感到疲乏和劳累了。他的小勤务兵在一旁劝道:

  “连长,你真该去睡一会了。”

  “去睡?”万先廷看了他一眼,“事情还多着哩。你看,眼前哪一桩事不比睡觉紧要!”

  “可你实在太累了!……”

  “打呵欠就叫累?”万先廷笑着说道,“你真太不懂事,睡觉睡足了才打呵欠的。你看戏台上唱戏,一醒来总要先打一个呵欠,那不是明明告诉人睡够了。”

  这话把小勤务兵逗得笑起来。万先廷又道:

  “走,我们去看看浮桥修得怎么样。等会全团都要来了!”他们一起向浮桥断口的地方走去。那里正在拆换烧坏了的船只和桥板。

  可是,他刚到那里,一个士兵急匆匆地找到了他。那士兵报告说,有一个俘虏官,死赖着不肯走,看样子是对抓住他还不大服气。士兵们按军纪又不能打他,只好来报告指挥官了。

  “什么样的官?”万先廷问。

  “是个肥头大耳的家伙。”那士兵说道,“肩章上好几道黄杠杠,他说他是上校。”

  “你去报告齐营长,请他处置吧。”万先廷说。

  “齐营长没工夫,”那士兵说道,“他说报告你就行。”

  “我就行?”万先廷不觉有些作难,暗想:看到从前那些以杀人为乐、以打仗为儿戏的军阀,他就恨不得亲手一个个宰了他们。现在却让他去跟那帮家伙打交道!转而又一想,这帮家伙当了俘虏,还在装腔作势,想在穷人面前作威作辐,叫人越想越气愤。“一定要把他压下去!”万先廷想,“既是齐营长看着行,那就一定能行。要给革命军争这口气,也给穷人争这口气!”他想着,便果断地向那士兵道:

  “好吧,走!”

  正要走,小勤务兵在一旁提醒道:

  “连长,你换换衣服吧!”

  万先廷这才往身上一看:军衣上烧得大洞小眼,衣襟和袖子上也有一块块烧糊的痕迹:实在该换了。

  “不,”但是他说,“跟他们用不着!”

  他跟着那士兵走到河坡上一间孤立的小房子前,那俘虏就坐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万先廷在近处打量他一眼,果然肥头大耳。万先廷不觉想起家乡的那些财东和豪绅来,心中自然地浮起了一阵愤怒的情感。那俘虏两腮长满胡子,穿一套质料很好的黄军服,胸前挂满勋章绶带;他那虚胖臃肿的脸上带着强作的骄矜和镇定;但从那茫然的目光和无目的的动作中,又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怯懦和空虚。

  万先廷走到他面前时,他瞟了一眼,又装作没看见似的把眼光移到别处去。万先廷站到他面前,竭力压抑着愤怒,平静地问:

  “你有什么事?”

  “我要见你们的最高指挥官。”俘虏的两眼仍望着别处说。

  “我就是最高指挥官的代表。”

  俘虏又看了他一眼:“我要见他本人。”

  “他没工夫。”万先廷看着他说,“今天俘虏很多,我也没多的时间。”

  俘虏不说话,也没看他。

  “站起来!”万先廷提高了声音说。

  俘虏只是看了他一眼,仍然坐着。

  “站起来!”万先廷突然大喝一声,这声音是压抑的仇恨和忿怒的爆发,严厉凛然,以致那俘虏不禁颤栗了一下,抬起头来,触着那双光芒逼人的眼睛,他身不由主地慢慢站了起来。

  “告诉你!”万先廷严厉地说道,“我来这儿,不是因为看你是上校!你现在是革命军的俘虏,我是看这个才来的!你们喝老百姓的血喝够了,今天还想在我们面前逞威风?”他向一旁的士兵命令道,“把他带走!”

  那俘虏强作的骄矜和镇定彻底崩溃了,他机械地挪动脚步,走了几步,又突然鼓起勇气转过身来,急急忙忙要求道:“长官,代表先生……我是想问问你们,只想问一个问题……”

  “问吧!”

  “我听说,你们这回来的只是一个团,”那俘虏仰着头,观察着万先廷的神色,一面道,“可我决不相信!我带兵二十多年,经验告诉我:你们这全是假话!要不,我敢拿这颗首级来打赌!”

  “你的脑壳一点不值钱。”万先廷鄙夷地说道,“你以为自己很懂军事,可就是忘了:打仗的输赢不靠武器,也不光靠人数;是看他们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

  俘虏佯装地:“我是军人,这个我不懂……”

  “你不懂?你装傻!”万先廷忿怒地说道,“为什么打仗你们明白的很!你们那些金山银山、田地房产哪里来的?就是打仗打出来的!你们拿穷人的血汗和性命当儿戏,只要自己能得到富贵和名利!看,”他转身指着不远处被北洋军烧毁的断垣残壁,和那一滩滩鲜红的血迹,说道,“那是些什么?你们干的那些事,还有一点点人的心肝吗?”万先廷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你们根本不是人!就因为这个,我们才来打仗,我们才来革命!”

  俘虏被这一席话,说得冷汗直流,不敢抬头触住万先廷的目光,最后,他颤抖着声音问:“代表先生,你们,会怎样的惩罚我?……”

  万先廷看着他,压抑着愤怒说道:“照我的意见,你们全都应该枪毙!”

  “长官!”那俘虏全身发软,再也顾不得身份,膝盖弯曲着,哭丧着脸哀告道,“要是我知罪,你们能不能留下我这条命?……我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六个孩子,他们全都没人照应!……”

  万先廷鄙夷而忿怒地望着他:多么奇怪的世界!一面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一面却还是有母亲的儿子和有孩子的父亲。正是这样的人,他们用别人父母的鲜血染红着自己的衣冠袍带,去荣耀自己的祖宗父母;正是这样的人,他们用别人的儿女的血肉,去饲肥了自己的后代子孙!这些永远只想到自己的卑鄙的小人啊,不正是他们干出了许许多多“无心的”损人利己的事情?!然而,他们却总装着华丽高贵的外表,道貌岸然的举动;正是他们,用自己的虚伪和无耻在毒化着这个世界。想到这些,万先廷真恨不得用自己的双手,在一夜之间把所有这样的“人”全体地铲除干净!……

  可是,现在,他不能。他望着俘虏,用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忿怒,低声地说道:“你放心,那只是我自己的意见。可惜你是被革命军俘虏了。”他转向押解的士兵说道:

  “带走吧。”

  那士兵押解着俘虏向河坡下走去。万先廷仍然充满着激动和忿怒的望着那俘虏的背影。小勤务兵在一旁庆幸地向万先廷道:

  “唉呀,连长,刚才你的脸色好怕人。我真担心你要跟他动拳头哩!”

  “唉,”万先廷叹口气,拿出手巾来擦着手心攥出的汗,一面说道,“叫我在战场上打他们倒容易,可这样地跟他们打交道真难哪!你看,”他把攥满汗水的双手伸给小勤务兵,说道,“我用了多大力气才把这对拳头收住啊!”

  小勤务兵天真地笑了:“怪不得,齐营长说你准能行呢!”

  “走吧,该去补补衣服了。”万先廷看看身上说道,“等会全团的弟兄们要到了,看着实在太丢人!”

  当林峻和樊金标骑马赶到攸县时,天色已经是黄昏了。林峻马不停蹄,直接赶到县城北面的第一营去。樊金标得到允许,先去看第六连。

  在刚修好的浮桥上,士兵们川流不息地来往着。夕阳在西边天上还露着一块尚未收尽的霞光,血红血红,鱼鳞一般地绚丽灿烂。那光芒也映在河面上,给那浮桥和士兵们身上都披了一层剪影似的、幻丽的色彩。

  河坡上,驻满了露营休息的士兵。他们结束了城内的战斗后,便立刻各自撤出到一营长指定的露营地点。在沿河倾斜的河滩上,第六连的士兵们整齐地架着枪,摆好军毯,按着班排集中地坐在一起。有的架着篝火,吊着水壶在烧开水;有的借着晚霞的光,在专心地缝补被炮火毁烧了的衣帽;有的就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讲述今天的战斗。河边上也坐满了人,有的在洗澡洗脚,有的在洗衣服;他们的倒影映入晚霞朦胧的河水中,在那辽阔高朗的天空的衬托下,显出一种激战后所特有的热闹而又宁静的景象。

  万先廷和刘大壮那一班的士兵们坐在一起。刘大壮还没回来。士兵们围成一圈,坐在自己的军毯上。旁边也生着一堆火,他们用洋铁饭盒在火上煮粥。万先廷脱了上衣和帽子,只穿着一件从家乡带出来的粗蓝布短褂,头上是剃光了又长起来的头发;这时看他的上半身,便完全像个农夫。他一面低头在缝补军衣,一面跟弟兄们说说笑笑。本来,他的军衣和军帽都有人抢着要为他补,可是万先廷说,他自己的手艺说不定还比他们强些,只把军帽交给别人了。他跟弟兄们是很谈得来的。士兵们这时的谈话,正集中在陈欢仔身上。他这头一回上战场的复杂的转折,成了他们全班最有趣的话题。这时的万先廷,早把违反战斗命令夺取浮桥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他正在兴致很高地听弟兄们谈话。

  在缝补军衣的时候,不知怎么没小心,一件东西从上面的口袋里滑落了出来,刚好被陈欢仔手快捡着。

  “哎呀,好漂亮的荷包!”陈欢仔拿起荷包来看着,惊呼道。又顽皮地说起了广东话:“顶呱呱!……”

  万先廷急忙停了手中的针线,又着急又不好意思地望着他,深怕他把这件最宝贵的东西弄脏了。可是又不好说出来,关于家里的这些事他在队伍上很少讲过,特别是跟弟兄们,总有些害臊。这时他真有点不知怎样办好,只是难为情地微笑着看大家。

  如果刘大壮能在这里的话,他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当然能一眼看出连长此刻的心情。但是,陈欢仔却根本想不到这些;围着的人也都因为被这个漂亮的荷包吸引了,没有去留意连长的微笑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他们一面抢着围上来看,一面追不及待地在手里传送着,看得仔细的人便发出衷心的赞美和惊叹。陈欢仔热烈要要求道:

  “连长,这是从哪里买来的?真是顶呱呱!你告诉我吧,在哪里买的?……”

  虽然在旁边有懂事的人一再用眼色阻止他提这样的傻问题,可是也许因为天色已近黄昏,也许陈欢仔此刻心思完全在荷包上了,他根本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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