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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45章

  太阳偏西了。像是经历了长途艰苦跋涉的旅人,阳光也显出了疲惫困倦的神色;大地沐浴在一层暗淡的、无精打采的阴影里。

  又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过去,战场上暂时变得沉寂下来。

  万先廷坐在战壕后面被炸弹炸开的一段洼地里。他的大沿军帽和军衣上都布满着弹片毁伤的痕迹,脸上显出过度劳累后的疲乏苍白、灰尘仆仆;他只觉得喉咙发干,两臂和挺直的腰身格外痠疼,全身的骨头就像快要炸开似的。他坐着喘了几口气,抓住旁边那根断了半截刺刀的步枪,用尽全力支撑着站起来,一摇一晃地向前面的战壕里走去。正靠在战壕边上的小勤务兵看见,慌忙跑过来扶住他道:

  “连长,你肩上的……”

  “别嚷!……”万先廷吃力地说,他觉得自己用了很大气力,可是传到耳朵里的声音还只是微弱到刚好听见。“你别管,让我来……”他丢开撑着的步枪,咬牙挺起身子,向战壕那边走去。

  他们已经是第八次打退北洋军的进攻了。从第一次起,北洋军的冲锋一次比一次凶猛。看来他们可能发现这边的主力已经撤走,并且误认为革命军是把主力集中起来去进攻正面的醴陵,因此他们把株洲调来的队伍,全部投入向这块阵地的猛攻里,想打通这条道路,从后背迂回到革命军进攻醴陵的主力后面去。但是,他们却碰在钉子上了。尽管他们的炮火一次比一次凶猛,投入的兵力一次比一次多;可是至多只能上到阵地的顶部,便再也越不过那道一公尺宽的战壕了。

  对万先廷和每一个守在阵地上的弟兄们来说,今天的战斗也是他们每个人——老兵或者新兵——经历的最猛恶的一场战斗了。最后的两次进攻,他们是用刺刀把敌人拼下去的。尽管他们的不少刺刀折断了,他们中间也有些人倒了下去,但是他们感到骄傲:他们这个团队的勇猛——刺刀见血的荣誉,是被他们夺得了。

  在第一次拼刺刀时,万先廷刺倒了五个敌人。但是他自己的左肩也被敌人刺中了。他忍住痛把对面的敌人刺倒后,用力拔出了刺刀尖,他在当长工时知道过一种简单的止血办法,他用旁边的树叶止住了血,扯了块衬衣胡乱包扎了一下,又投入了战斗。但是,他的受伤还是被他的小勤务兵发现了。他答应了让小勤务兵用绷带替他包一下伤口,但严厉命令他不许告诉第二个人。他知道,这时候只有自己先坚持住,才能要求弟兄们坚持下去!

  在北洋军的第八次进攻中,当阵地又出现危急情况的时候,万先廷觉得浑身又复充满了奇异的力量,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伤口,忘记了刺骨的疼痛,他那因流血变得发白的脸激动得又变红了,他又高举着步枪第一个冲进了踏上阵地的北洋军中间……

  可是,当这一战结束后,剧烈的疼痛使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用了好大力量,才没有使自己在战壕前面倒下。靠着那支折断了刺刀的步枪帮助,他回到了战壕里;后来,小勤务兵替他找到了这个僻静地方,让他靠下来休息一会。可是,他又怎能休息得住啊!强烈的责任感催促着他,共产党员的责任、指挥官的责任,使他感到又恢复了力量,他坚强地站起来了。

  万先廷擦掉脸上沁出的汗珠,沿着战壕走过去。那一条整齐的战壕已经被炸得东弯西拐、大坑小洞了;阵地前面布满了弹坑,青绿的草丛和灌木丛在激战中被践踏得陷进了地里,到处是一片血迹,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北洋军的尸体,丢弃的枪支和扯碎的衣帽遍地皆是;一切都显出了激战后的凌乱和杂沓。

  战壕里,士兵们都极端疲乏了。除了各班的监视哨,其余的十兵都靠着壕壁在休息。重伤的人躺在战壕凹进去的地方,轻伤的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头上或手臂上包着血迹斑斑的白绷带,怀里紧抱着刺刀上凝着血的步枪;他们的面孔,似乎都在突然之间变得黑了、瘦了、苍老了。

  万先廷向一排长了解了情况,知道弟兄们都已从敌人手里补充了一批弹药后,又继续向前走去。他来到了刘大壮这个班。使他奇怪的是,刘大壮这一班里,除了三个人挂轻彩外,竟没有一个重彩或牺牲的。看到万先廷走过来时,刘大壮仍然以那特有的剽悍和敏捷站了起来,并同时发出了口令:

  “起立!”

  沿着战壕,全班像一个人似地刷地站起来。

  “坐吧,坐吧。”万先廷说着,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趁势在他们中间坐了下去。他看着对面的陈欢仔问:“怎么样,今天够味口了吧?”

  陈欢仔自豪地笑了。他似乎突然老练了许多,脸上的汗和灰土混在一起,只有眼睛还挺明亮。他像个老兵似地说道:“连长,这回我算知道了:你越怕,他就越凶;可你要使出点厉害,那就该他怕你了!”

  “我老担心,”谢万发在一旁笑着说道,“陈欢仔毛毛躁躁的,这回总得挂点彩哩!”

  “我呀,”陈欢仔说起俏皮话来,“班长的话:想打中我的人还没生呢!

  士兵们都笑起来。万先廷看着这个年轻的士兵,心想。团队的战斗作风对一个新兵的影响多大啊。这时,刘大壮正在一边慢悠悠地往烟袋里装烟,一边教训地说道:

  “可别说大话,这仗还长着哩。”

  陈欢仔伸了伸舌头,低头笑了。

  “连长,你是不是带彩了?”谢万发突然说,看着他的脸,“我看你身子虚得厉害。”

  “我?”万先廷不觉一惊,赶紧挺起胸脯来强笑道,“你看,这像带彩的样子吗?”

  “看,你胸前这大块血!”陈欢仔也注意地看着他,惊讶地说,“你真的受伤了,连长!”

  “小家伙,”万先廷笑着说道,“眼力真好。我自己还没觉着伤哪儿,倒叫你先看出来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可是谢万发仍然疑惑地望着万先廷,那双老兵的眼睛还是厉害的。他向刘大壮道:

  “班长你看看。你见的多,一看就准。”

  刘大壮打量了万先廷一眼,摇头道:“不像。脸是白点儿,太累了。”

  万先廷不觉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暗想,要不就是自己装得好,要不就是刘大壮的眼力差了。他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

  “好吧,你们歇着。我再到那边去看看。”

  “放心吧,连长!”士兵们都站起来,陈欢仔坚决地说道,“有我们在这儿,吴佩孚自己来也过不去!”

  万先廷继续向前走去。在一段被炸塌了的战壕前面,他绕了过去,在拐角上,没留神左肩碰在一条伸出的树枝上,一阵剧痛使他跄踉了一下,恰好被后面一只壮实的手扶住,他赶紧站定,回头看时,却是刘大壮。

  “没什么,我没伤……”万先廷慌忙掩饰着说。

  “得了吧,连长。”刘大壮平静而疼爱地说道,“你别想瞒过我了。”

  “怎么,你——”万先廷十分惊讶地问。

  “我早就看出了。”刘大壮望着他的左肩,像个长辈似的问,“很疼吗?”

  万先廷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老实地点了点头。

  “听我说,连长,你再不能这样逞强了。”刘大壮慈祥而严肃地说道,“这儿离心口近,耽误了是一辈子的事。你得快回去歇息。”

  “没什么,老班长。”万先廷感激地望着他道,“伤了一点点儿,不碍事。”

  “你总是这么个脾气,连长。”刘大壮道,“可我看得出来,这不是小伤。这么着会坏大事。”

  “我知道。”万先廷执拗地说,“别担心,老班长,我受得住!”

  刘大壮摇摇头,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固执,低声然而有力地说道:“听我说,连长。论官阶你是长官,可论年岁,说句不该的话——是个晚辈。你这回得听点话。”

  万先廷望着他那真挚恳切的目光,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他点了点头,说道:“好吧,老班长,我听你的话。可是,你千万别告诉旁人。”

  刘大壮笑了,说道:“要告诉,我就不会跟到这儿来说了。……”

  这时,只见小勤务兵从一边匆匆走来,看见了他们,兴奋地喊道:

  “连长,连长!齐营长派人回来了!”

  “在哪里?”万先廷兴奋地冲过去,他这时早把伤口、疼痛和刚才的一切话都忘掉了。

  “在我们那边!”小勤务兵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好几个老百姓还说跟你是乡亲,认得你呢!”

  “老百姓?”万先廷又惊又喜,他再也顾不得多问,迈开急步就往那边走去。

  万先廷刚走近连部所在的那一段战壕,便看见那里围了一大群人,把战壕后面的几块大洼地全占满了。里边有一营的弟兄,还有不少衣衫褴楼的老百姓。

  “连长来了!”人群里有人说。

  从那里走出一个军官来——万先廷认得,那是二连的一排长,他几步迎到万先廷前面,举手敬礼,报告道:

  “万连长,我们奉营长命令,护送一批老百姓过这边来。营长命令我们,到这边后就接受你的指挥。”

  “齐营长到了哪儿?”万先廷又兴奋又性急地走近他面前,用力地握着他的手问。

  “现在恐怕早到株洲了。”一排长道,“我们是在过渌水时碰到这些老百姓的。他们是株洲敌人押往这边送弹药的,半路上大半都跑出来了。”

  万先廷正待细问,只听前面一个熟悉的乡音喊道:

  “先伢子!……”

  万先廷抬头望去,眼里不觉发出惊喜的光,同时激动地冲过去,喊出来:

  “五叔!……”

  来人正是跟他一起办过农协的驼五哥。驼五哥其实并不驼,这名称大约是由他们的大哥引起的;那时似乎有这么个风气,如果老大驼了背,那么他的令弟们便也要叨光。驼五哥也有四十岁了,他姓张,身材矮壮,面孔和善。他冲到万先廷面前,笑得合不拢嘴,他说道:

  “先伢子,凤姑也来了哩!……”

  “在哪里?”万先廷一惊,浑身发了麻,急问。

  “她在株洲,没往这边来。”驼五叔说,一面擦着汗,“这回军阀在我们那里抓的伕子可不少,凤姑怕她爹走了,农协的事支不住,就定要替她爹出伕来了。——这一路真亏了她,真是个花木兰啊!……”

  这时,监视敌人动静的士兵喊起来:

  “报告连长,北洋军又出动了!”

  万先廷朝远远的朱亭望去,见一队北洋军正从桥头走出来。他顾不得再问,便向驼五叔道:

  “五叔,北洋军又要冲锋了。我派人领你们到泗汾桥那边去吧!”

  “那不行!”驼五叔道,“先伢子,你让我们在这里帮帮忙吧。不会放枪,我们拿石头也能助助威哩!”

  “这不好,五叔。”虽然此刻万先廷多想留他们在这儿仔细问一问家乡的情况、大凤的情况……可是,他想到残酷的战斗,便坚持着说道,“这里太危险……”

  “危险!这年月哪里不危险?”驼五叔颇有些忿然地说,他对万先廷用长辈的口气来说话了,“怎么,你是怕我们碍你的手脚了?”

  “不是这样说,五叔。”万先廷为难地向旁边看时,想起什么来,忙道:“你看,我们有好些弟兄挂了重彩,你们也好顺路把他们送到团部去。”

  “那你怎不早讲!”驼五叔喜笑颜开地说道,“我们正好带得有绳子扁担,砍些树干就能编成抬子。”

  “那就谢谢你们,五叔。”万先廷欢喜地说道,“你先去,我就派人来帮你们。”

  驼五叔走了。万先廷向刚来的二连一排长道:

  “刘排长,你们去加强特别大队那边的阵地,多照应一下那些小弟兄们。另外再请担架队派出些人,帮着刚来的乡亲们把重伤号这到团部去。”

  “是!”刘排长敬了礼,向后转匆匆走开了。

  万先廷靠近壕沿,这时才感到伤口的疼痛又加剧起来,整个左半部上身像是麻木了。他向远处望去,只见从桥头走出的队伍已经有两队,还有些在不停地往外走着。

  “三队……四队……”有人小声地数着。

  北洋军的炮弹又开始向阵地上轰击了。

  “张小鹏!”万先廷向小勤务兵道,“跑步到各排和特别大队去,叫他们马上把重伤号扶到山坡下面去。你要催乡亲们快些动身,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

  “是!”张小鹏敬了个礼,转身就跑了。

  万先廷这才感到松了一口气。他拿出手巾擦掉头上的汗珠,轻轻摸了摸伤口,那里一阵阵火烧火燎,疼得穿心,似乎肿得很高了。他咬着牙暗暗警告自己:

  “要坚持,坚持!容大叔不是常说:共产党人火烧不皱眉,刀砍不眨眼。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五队……六队……”有人还在小声地数着。

  一颗炮弹在万先廷面前不远的地方爆炸,掀起一股猛烈震动的气浪,一块土疙瘩蹦在万先廷的额头上,把大沿军帽也打翻了。

  “连长,你受伤了?”两旁的人急忙围上来问。

  万先廷拾起军帽,打着灰土,向两旁的人笑道:

  “洋鬼子送的炮弹,掺着假哩!就凭这个他们也该完了。”

  士兵们都笑起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刚才那块土疙瘩,虽则没使万先廷受伤,可那份量也不轻,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头上火辣辣的;万先廷用巴掌轻轻揉着。

  “七队……八队……”

  万先廷向朱亭那边望去时,只见从桥头出来的北洋军,已经在那块平地上占满了一大片,旗帜招展,枪刺如林,满眼都是军衣的黄绿色,看来兵力比刚才还要多一倍;他们是决心要在这一回攻上来了。万先廷看了看两旁的弟兄们,只见弟兄们两眼都紧紧盯住敌人,看来心情都有些紧张;万先廷挺起胸膛来,向两旁的士兵们大声道:

  “弟兄们,别看北洋军人多,他十个也不顶我们一个!齐营长正带着大队从株洲打过来了!坚持就是胜利。弟兄们,能不能争这口气?”

  “能!”阵地上响彻了一片坚定洪亮的声音。

  由于刚才声音过高,过于激动,万先廷的伤口又发出一阵刺心的疼痛,咳嗽起来;他拿起脚旁的水壶喝了两口,才觉平静了些。

  远处,北洋军的第一队已经向高地走来了。

  勤务兵张小鹏跑过来,红红的脸上流着汗,报告道:

  “连长,老乡们把重彩号全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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