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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69章

  “那你为么事还要躲到乡下来?”五公有些忿然道。这些时他回到乡下来,很破费了五公的几顿酒饭,却连一文钱也没留下,这是五公最发恨的。而且老四是维新派,他喜欢的事,不一定对自己也是好事。

  “凡事不能不退一步想。”四公悠悠然道,“你道我这些天就只是吃喝睡玩了么?省城的事我天天都一清二楚。嘿嘿,”他从马褂里面的长袍里摸出一个纸包来,小心地打开,然后拿出了一枚核桃大的放光的圆牌子,笑道:“我如今也参加国民党了哩。”

  “国民党?”三公和五公同时睁大了眼睛,旁边的那几位也张大了嘴巴。

  “我起先以为这好比唐僧取经,总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四公道,“今天省里有信来,没想到竟是这样地易得。”他那圆胖脸放光地笑了。

  五公摇摇头道:“你当心撞了鬼。湖南的国民党全是那帮共产党搞的,那个姓容的外乡佬就在省城里,他什么风头看不出来?……”

  “他们?他们忙北伐还忙不过来哩。”四公笑着道,“妙就妙在这里,听说共产党上头有命令:他们的人,只管打天下,不准坐天下。那就还得让我们来吧。听说革命军一进省城,只要先前跟总指挥没结过怨的,这回都没事。好些都官复原职了。”

  “可这边不行啊!”三公这时开口道,他咳嗽,“这边是赵老大跟万家那小杂种的天下……”

  “这只是一阵风。”四公道,“照我看,他们这帮队伍定是打前站的,打完又走了。听说蒋介石亲口许了总指挥的话:湖南的地盘还是他的。只要过了眼下这道关口,还得九九归一。”

  在座的人都舒了一口气,实在对这个蒋介石崇拜而且感激了。五公连连叹气,他悲哀;不管什么蒋介十蒋介九,他还是盼望吴大帅跟赵省长永坐江山。这也勾起了三公的心事,他叹口气道:

  “云亭这些时也没带个信……”他又咳嗽。

  “他们就要打回来的。”四公端起茶盏水,喝了一口,皱皱眉头——茶有霉味,茶叶自然不可吃,便索然地放下,“他不是在黄埔军么?听说蒋介石先前带兵,就带的是他们,日后这可就是御林军啊!”

  这样地又谈了一通。最后,权衡得失,五公还是在“潮流”的面前低了头:他同意以接风为名,请那“万家小杂种”的客。不过这费用要由参加商议的人分摊。并且他还暗自盘算,要从这次预备酒饭的公用钱里,“省”出几块钱来预备参加国民党。人们刚出门,他就赶紧吹熄了琉璃灯。不过,他一面暗地想:今天这一盏洋油钱没有白花。

  这时在河边陈三爹的茅屋里,几盏明亮的油灯还在燃着,已经添过好几回灯油了。农民协会正在向革命军派来的人讲解平江的情况。

  为着不引人注意,也便于防备万一,会议临时决定在陈三爹的茅屋里开;这是齐渊的意见。农民协会又在四面八方都派上了放哨的人,村子里和通县城的那边也布置了可靠的力量,会议就在深夜开始了。

  这时,正是赵柄清在向齐渊他们三个介绍这些天来农民协会得到的情报。这些情报的详细和具体,足以使任何一个最精明的军事家吃惊。齐渊越听下去,就越是对容大川、对赵柄清、对农民运动在这里所产生的那种巨大的力量感到惊奇和崇敬。

  方桌上,摊开着一张农民协会自己画出的大地图。那是墨笔仔细画出的,虽然不很合乎比例规格,可是那每条小路、每条河沟都标明得清清楚楚。围着平江那个大圆圈,作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那上面记下了平江城和附近各据点驻扎的军队;从师到班的代号、具体的人数和火力、官兵的喜好和特点、战斗力,甚至就连他们的伙伕班长一天揩多少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县城周围的防御阵地和工事,更是明白得像自己巴掌上的纹路;大到每一门大炮的位置,小到每一颗地雷的距离,都用圈圈点点、横横竖竖的记号标志着。这上面是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打探的成果;是多少人日夜奔走跋涉、艰苦劳动的结晶。

  齐渊的面前,也摊开着带来的军事地图。这地图上只是以军人的熟练和准确的笔法打着几个红蓝色箭头,也作了不少记号——但是比起农民协会的那一张来,就显得稀疏宽绰多了。

  赵柄清在仔细地讲解着,他并不看地图。从平江的总指挥鲍酆的根底直谈到每一个阵地的布置和兵力。他谈得那样细致,那样熟悉;以致使人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就像原先看来是一个错综复杂、神秘莫测的迷宫,经过一番指点后,却变得像孩子们玩的游戏那样一目了然了。接着,他又谈到了农协方面组织的力量,从住房、战场救护到送茶送水;一句话,革命军要什么,农协就有什么。最后,赵柄清谈起农民请求直接参加战斗的事,他说:“这回听着打平江,人们就跟要过年一样高兴。现在,南区各乡报上来参战的人,就已经超过了三万人,还有好些农协没答应的人不在内。我们区农协的委员商量了一下,”他笑着看了看大凤、驼五哥和别的几个人,“预备从这些人里挑选出最年轻力壮的,编它五个大队。这回有了你们来,那就更好办了。”

  赵柄清讲完了,他们都好一阵没开口。连万先廷是在这里土生土长起来的,都没有预料到农民协会的准备会这样完美和周到。李剑呢,认真说,他对到这里来抱的希望是不很大的。他想,自古以来,农民总是落后自私,打起仗来不跑就算好事了;打攸县醴陵时,他跟在团长身边,看见了不少向导和报情况的人,就感到那已经是了不起的事了。然而现在,他听见了这样详尽周密的安排布置,感到真正是千古奇迹。望着面前这些面色黧黑、皮肤粗糙、衣裳破烂,看来粗俗无礼的农人,他真想立刻大声地为他们朗读一首最好的崇敬颂扬的诗歌。看着他们那在长期苦难生活的折磨中仍然没有被压倒的坦然的气概,他不觉又感到自己的渺小,隐隐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惭愧难受的感情。

  沉默了一会,还是赵柄清笑着向齐渊道:“齐营长,你说一说吧。这回还得要全靠你们哩。”

  齐渊思索地微笑着,沉默了一瞬,终于说道:“我都觉得没有可问的了。实在的,我没想到农协的同志们准备得这样周密、仔细。这实在也对我上了一课。”

  的确,齐渊说的完全是衷心的话。他的心情也是激动的。在他们从浏阳出发的前一晚上,团长向他们三个人谈过话后,已经是深夜了,他还把齐渊单独留下来,在他的房间里谈了很久。齐渊还清楚地记得,团长那时的语气和脸色虽然看来仍一如平时那样冷静、从容不迫。可是,熟悉团长性情的齐渊却看得出来,他那严峻的眼神里隐含着沉重的忧虑;他的语气,显出了他对他们先到平江所寄托的巨大希望的心情。他告诉齐渊,广州的国民政府虽然已经正式宣布誓师北伐了,但是许多人对于能不能战胜吴佩孚,还存在着严重的犹疑和动摇。而平江,才是真正同吴佩孚的嫡系北洋军的第一次对垒。平江在整个南北军事中所处的重要地位,和它险要的形势、优厚的兵力、周密的部署,这一切都给北洋军带来极大的优势,置革命军于不利。因此,人们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到了这里。面对这种形势,党和民众要求他们:这次战役必须胜利。是的。对于他们的团队来说,没有第二条路;或者是完全消灭敌人,或者是被敌人消灭在这里。当然,全团的每一个弟兄都会回答:后一种结局是决不可能的。但是,要在这次战役中得到胜利,这需要多么大的勇猛和智慧。这一切首先又要决定于指挥官的决策和行动;而决策和行动的正确,又首先取决于对敌情的全盘周密的了解。这就是林峻要想让齐渊充分明白他们这次行动的道理。

  一路上,齐渊分担着团长的忧心和决策的重担。团长的深谋远虑是正确的,尽管他自己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他还是派齐渊他们到平江来,并等待着他们的结果,来最后决定战斗的部署。听到了农民协会准备的这一切后,齐渊在路上为自己提出的许多问题都圆满地得到了解决;但同时,许多新的思想也随着出现。这时,他望着赵柄清道:

  “这些情况,我们要马上派人回去呈报团长。另外,我自己还想实地到平江城的附近去看一下。”

  赵柄清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农协委员们,还没开口,万先廷在旁边说道:“大叔,你放心吧,有我跟着齐营长去,不要紧的。”

  “你说不要紧就行了?”大凤坐在最边上一直没说话,这时含笑地抢白他道,“光叫你们去冒风险,那还要农协做么用?”

  驼五哥这时也衔着叶子烟笑道:“凤姑的话是。你们到了这里,农协是要跟革命军打下保票的。”

  “这样子办,”赵柄清转身跟几个农民协会委员们商量了一阵。说道,“我们先去人跟县城附近的几个农协的人联络好,把那里这些天的动静打探清白,回来再陪你们起身。”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齐渊,为怕他焦急,又加了一句:“今夜里人就赶去,回来蛮快当的。”

  “就这样办,大叔。”齐渊点点头说。

  他们又商量了一些别的事情,谈了一阵子话,外头已经是鸡叫二遍了。赵柄清看天色很夜深了,回去还有很多事情立时要办;齐渊他们赶了一天路,又熬了大半夜,极累了,就劝大家各自回去安歇。陈三爹已经把自己住的那间房让出来,铺盖都预备齐全了,一定要齐渊他们在他屋里睡。齐渊他们哪里肯。争执一番后,赵柄清悄悄对齐渊说,这老爹性子蛮倔强的,这是他好大一番敬意,别伤了老爹的心。齐渊便只好答应了。三爹这才又把给他们预备的东西——指点一番后,兴高采烈地到青龙寺后头跟那个打更的聋老头子做伴去了。

  第二天,李剑被派回去向团长报告一切。军部的作战会议就要召开了。农协也派了驼五哥一同到浏阳去。他们天刚亮吃过早饭就起身了。

  早饭后,大凤到河边他们的住房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洁净合身的阴丹士林蓝布衫,脸色红润,喜气洋溢。她兴奋地告诉先廷他们,说村里姐妹们听说革命军就要来,好些都拿起剪刀到外头闹着要革头发、革裹脚;她一大早就赶忙到街上去劝阻她们,好容易说得她们忍住了:先放裹脚,老人不强迫;等革命军到了后再实行剪头发。其实,大凤自己也早恨不得把那根长长的辫子剪去,像先廷哥讲的革命军里头那些女兵一样,留起短短的发盖。可是,她清早听了父亲的话,又想起先前容大叔说她的,便顺从了父亲的意见。

  齐渊站在窗口,望着周围的群山,望着那座落在盆地中央的村子,心想:在这看来僻静沉默的山村里,蕴藏着多么巨大的革命力量。他不觉又想起万先廷讲过的那些发生在这里的烈火般的斗争,和那个最先来这里进行着辛勤耕耘播种的人。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引起了一个想法,想到他们早先办农民协会的那座青龙寺去看看。

  中饭时候,先去县城的人赶回来了。已经同那里的党的组织联络商量好,傍黑挑柴送米的人进出很多,那是最方便的时机。齐渊和万先廷就决定立即赶往县城去了。

  靠了那边周密的安排和保护,他们的出进倒很顺利,收获十分圆满。回来时,一个大胆的攻击方案形成了。齐渊便决定立刻连夜赶回浏阳去,尽快地向团长陈述这些新的看法和意见。万先廷留下来——这也是团长原来的意思——随时注意北洋军的变化,一面帮助农民协会组织自卫军。齐渊只匆匆吃了一点饭。赵柄清晓得军情急如星火,也不强留,叫两个得力的年轻人给他做伴,趁夜动身了。

  两天平静地过去了。只有各村的铁匠铺里“乒乒乓乓”地不分日夜在赶打梭标矛子,满村的娃娃们都在唱着一个儿歌:“张打铁,李打铁,打把棱标送农协。”人们在暗地里喜气洋溢地准备着迎接革命军。五公派狗三到赵柄清家去跟万先廷攀娘舅亲,请他到家去洗尘,还特为送了一张半尺长的大红纸黄伞格帖子。不过,那结果是可以想见的。

  但是,在第三天,一个偶然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竟差点使安平桥遭受一场突然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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