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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 作者:朱秀海

第32章

  那天夜里,在连部帐篷外的黑暗中,章阳生前所在班的班长何庆森说的话也许是真的:在四六六高地上,在儿子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这个人完成了高地上的英雄壮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荣誉却落到了儿子头上。

  她的儿子足冒名顶替的。她这位英雄母亲也是冒名顶替的。存在着一位被埋没了的英雄,一位被埋没了的英雄的母亲,如果这位英雄有母亲的话……

  夜色越来越浓重。天上的雪云在急骤地走动,要向河堤上孤身独立的她压过来。有几片冰冷的雪花打在她的脸上。她不能让岛己相信这些阴暗的猜测,因为它们毕竟是一些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它们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这些猜测已经在她心里展开了一幅极恐怖的图景:如果它们是真实的,那么她今天生活的整个世界都将轰隆隆地坍塌下来……

  象刚才害怕自己那间小屋的黑暗和寂静一样,现在她又害怕起这寒冷的、阴气森森的洛河大堤了。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突然变得狰狞起来。每一团暗影背后都可能藏匿着一个巨大的可怕的东西。她浑身抖嗦着飘下了洛河大堤。

  小屋门口,淡淡的路灯光下,有一个陌生的、费材魁伟的青年男人站着。他那半截黑塔似的身上穿着一套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

  心在一瞬间内惊恐地跳起来!那个穿军装的青年人已经转过头来望见了她1“你……你是谁?!”她问他,觉得自己的腔调变了。“章阿姨,是我。我是顾雷。”来人感觉到她的慌乱了,略显诧异地说。

  这时才看到他手里提着一网袋礼物:罐头、水果……顿时想起这个名字来了:他就是老城区翠华街顾师傅家的独生子,同章阳在一个部队,打仗前夕她曾跑到他们家打听过战争的消息,一颗高悬的心突然落了下去。

  “顾雷?……是你呀,孩子,快进屋里来,”她匆匆打开屋门,拉亮灯,“你怎么……是这样一身打扮?”“章阿姨,我复员了。”“复员了?”

  “是的。战后补了大批新兵。我就复员了。昨天刚到家,今天我爸就让我来看看您。”顾雷走进屋来,坐下。又站了起来。他望见了屋墙上章阳的遗像,眼圈红了。取下棉军帽,沉默地站了好久。司马丽君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顾雷,孩子,你坐下。”她说,努力抑制住海潮样浦上来的悲伤……别人家的孩子也去打仗了,但没死也没伤,平平安安地复员回来了……突然想起战前那个黄昏因听到儿子参战的消息而中风的顾雷的母亲。“顾雷,你妈……她好吗?”

  顾雷坐下了。沉重地把头一低。“我妈她……她去世了。就是为了这个!部队才让我复员的。”

  屋里空气闷得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顾雷,你听说没有,我们章阳牺牲时山头上还有另一个人?”一片寂静里!她鬼使神差般地说出了这句话。

  顾笛抬起头来看她。似乎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章阿姨,……你这是打哪儿听说的?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

  盯着司马丽君的眼睛,顾雷的神情渐渐变了。“不可能的,章阿姨。”他说,“你不了解战场上的情况。章阳他们连打那一仗的详细经过我们后来都听说了,战后连队还组织我们学习过,再说我自己就打过好多又激烈又残酷的仗。你相信我好了,章阳牺牲时,如果山头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就绝不会袖手旁观的。那么小的一个山头,到处都是横飞的子弹,敌人往下面打,我们的人往上面打,要找个躲的地方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每个人为了活下来也要赶快投入战斗,只有将敌人消灭,自己的生命才有保证!”

  她怔怔地听他讲,突然明白他说的这番话同她想的是两件事。

  然而小屋里的气氛却明显地变化了。又过了一会儿,顾雷就告辞了。她送他出门,觉得顾雷走得这么匆忙,是害怕她再问什么!!

  关上屋门,拉灭灯,那闭一直在追逐着她的命运的黑暗正向她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一天中午,又有人敲门。

  门口又站着一位身材魁伟、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棉军装的年轻人。那人看到她,眼睛一亮。“章妈妈!”

  觉得这个人很面熟。很快想了起来——

  “你……你不是章阳他们连队的那个何……何庆森吗?”

  “是我,章妈妈。”

  慌忙将他让进了屋。打水让他冼脸,做饭给他吃。心里是那么激动:也许能从这个人口里听到一些真实的东西。当初在南疆。就是这个何庆森告诉她高地上还有第二个人的。

  口里问的却是别的事:“小何,你这是去哪儿?”

  “章妈妈,我复员了。”何庆森说,“要在这儿转火车。我想来看看您老人家。”“谢谢您,孩子。”“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吗?”“好。”她说。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小何,我打连队走的那天早上,咋没见到你?”“啊,啊,”何庆森愣了一下,眉头不自然地一皱。“那天……那天一大早……啊,那天一早连长就派我出公差去了。是到营部帮民工们运送弹药。……我没能送送您老人家,请您原谅。”

  这是个很会说话的年轻人,她想。“你今天来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她回答他。

  为他做了一大锅捞面条。何庆森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她一直等待着〃饭碗放下,终于忍不住了,背过脸去,说:

  “小何,那天夜里,在连部帐篷外面,你亲口对我说过,跟我们章阳上高地的还有一个人。……这件事可真?!”说完猛回头去望何庆森。一刹那间,对方的脸色变了。何庆森紧张地低头,做出划火柴点烟的样子,突然回过头来,说:

  “章妈妈,你大概记错了。我……我咋不记得我给你说过这些话?!章阳上四六六高地时没有第二个人跟着。你别佶这个……”

  她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这次他没有躲开。他撒谎了。她自己的记忆是绝不会错的。而他的眼晴也似乎承认自己撒了谎。

  “章妈妈,我得走了!”何庆森突然掐灭烟头,站起来,果断地说,“车站那还有几个人等我。我们还得去办车票改签手续。……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再来看您老人家。”在门口,他庄重地向她行了一个军礼。她觉得这一位也是慌慌张张走的,象顾雷一样。何庆森也象是怕她再问他什么。他们都对她隐瞒了一件事!

  元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她下班回家,远远地,又看到一个人正在家门口踟蹰着。

  也是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〇、膀横胸宽的年轻人。穿的足一件乡下人的黑布棉袄,一条旧军裤,脚下是一双旧解放鞋,鞋的前后有补丁,还裂了口子。头上一顶旧军帽,很脏,帽檐软软地耷拉着。他显然已等了很久,正烦躁地抽着烟,仿佛在犹豫:到底是现在就走开。还是继续等下去。

  头爆炸似地眩晕起来。这个人身上无处不在显现的不幸的痕迹吻合了她心中的某种还不清楚的想象!

  还有他那张黝黑的、愁苫的,形瘦骨销的脸一现在他已回过头来看到并认出她来了。还有那双眼睛。这个人的眼晴红红的,满是血丝,内里跳跃着某种疯狂的激情。

  一刹那间她几乎已经认定了:那个被埋没的人就是他。现在这个人找到家里来了!!她咬紧牙关,远远地站住。那个人也望着她。“章妈妈,你好!”他开口说。

  “你是谁?”她问他。一种马上就要失去一切的恐惧相反倒给她增添了保护自己和儿子的勇气。那人的神情中忽然有了一丝尴尬。“哦,我叫……叫……你知道我的名字没有用。”他突然改口说,话语也变得流利起来,“我原来也当过兵,可没有章阳那样幸运。我在部队干了七八年,挨到复员,也没轮到打仗。可章阳刚刚当兵就上了战场,当了英雄。……我羡慕章阳,”他说。“我要是能象他那样就好了!”

  他说完了,静静地立着,疯狂的目光中有了一种怕人的懊恼和愤怒。

  被拉扯得玲玲欲断的心弦松弛下来:不,这不是那,个人。这是一个早期精祌分裂症患者。象这样的人她以前也遇到过两个。在他们这种宁愿象章!阳那样轰轰烈烈去死也不愿意象眼下这样活着的疯狂意识背后,也许藏有自己人生的真实的悲哀。

  “章妈妈,我来这儿只有一个请求。”他又说,“我想求你留我给你当儿子!”

  她身体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怕冷似地哆嗦起来!“不,你走吧!我不想收留什么人作儿子!”她毫不退让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斩钉截铁,一字一字地说。

  他目光中的热烈和幻想一点点地消褪了。冷淡地说:“那好。一我走!”

  却没有挪动双脚。还在等司马丽君说出另外的话。她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晕倒下去,也不允许自己的目光在长久的已经有了敌意的对视中露出半点怯懦。她也不去开门。她害怕这个人走近她的屋门。

  那个人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转过身去,望着天空,一步一步地走了。句马丽君觉得,他在这最后的一眼里已把她刻到心上带走了!

  这天夜里她又上了洛河大堤。

  夜茫茫。澈骨的寒气凝固着无边的冰雪世界。司马丽君傍着一棵粗大的、被冻得“格格”作响的大树站着,感到了冷,同时也真实地看到了一道刚刚显现在自己面前的黑暗的深渊。

  原先在她心灵里还模模糊糊地存在着的那第二个人的形象突然清晰起来!

  如果真有这第二个人,他肯定就象今天中午找到家门口的那个人一样魁伟有力(既然这个人能在四六六髙地上建树那么大的功勋),同时也会象他那样不幸(既然这人在战场上建树的那么大的功勋也能被人冒名顶替)!

  也许正由于不知什么原因使儿子顶替了他的功勋,他才变得那样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精神处于疯狂的边缘?过去也许他还不明白是谁夺走了他的功勋和光荣,但甚今天,儿子的名声和“事迹”已传遍全国,他就不可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啊啊,或者是这个人自己,或者是冒名顶替的耻辱,就要来到洛河边,敲响她的小屋的屋门了!

  既然四六六高地上还有另一个人,为什么要给儿子和她自己那样的殊荣?既然将这殊荣给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有那另一个人?

  也许在儿子死后,她生命的晚年,命运对他们母子的蹂躏还没有结束?当初它之所以给予儿子和她殊荣就是为了今天再给他们带来耻辱……

  如果世界上真有那第二个人,她是躲不开的!就让他来敲门好了!这个人肯定就是那个最了解儿子牺牲经过的人。在给予她和儿子一次新的毁灭的同时,这个人也许会使她明白儿子走上战场的秘密!

  一一也许在他身上,就藏着儿子写给她的那封信?……每天夜里,住在隔壁的王奶奶都会意识到:这些日子,象去年南边打仗时一样,一到更深夜静,司马丽君的门就又悄悄地,神秘地开启了。她似乎又在等候一个什么人!

  一天天过去了,那个人并没有来,她有些恢讶。

  一九八〇年清明节,司马丽君第二次来到了南疆。战争结束一年后,两国边境上的局势渐趋平静。她终于接到民政局的通知,可以去给儿子扫墓了。

  因为上次去南疆时部队给她的那张照片,还因为在省城和古城开封的烈士陵园里感受到的烈士们享受的那种安详、静谧的气氛,儿子死后孤零零地躺在万里之外南国一座荒坟里这件事就格外使她痛苫。当初她把雅莉送去参军,是因为这支部队有可能再去那儿打仗,那时雅莉就可以去看宥哥哥的墓,这样阳阳就不会感到太孤单。但是事与愿违,近半年来,尽管边境上仍有冲突发生,但总的来说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大规模的军事对抗已成昨日的回忆。似乎就因为这个原因,雅莉参军后不久,这支部队就移防到一个距南部边境更远的、离家也有千里之遥的街份去了。在她为这件事感到失望时。觉得躺在南疆荒坟里的儿子心里也感到了同样的失望和凄楚。她突然想到:南疆也许永远不会再打仗了!雅莉也水远不会再去那儿,这样儿子就会一个人永远孤独地留在那片土地上了!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孤寂地在小屋的黑暗中坐着,谛听费屋后大风摇荡洛河岸上林木的尖啸声,一年一度洪水的咆哮,忽然起了一个苍凉的心愿:不,这次她不仅要去看儿子的墓,祭奠阳阳的英灵,她还要把儿于的骨殖从他栖身的那条荒山谷里迁回故乡来。去年医院为丈夫平反后,她已把章玉歧的骨殖迁回了原籍。经历了漫位漫长的一生的风风雨附,特别在儿子死后这一年里,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也不久于人此了。这次她要先把儿子重新安葬在丈夫身旁。她死后也会回到他们父子身边的。这样,即使那另一个人有朝一日真地找上门来,她和儿子享受到的这一点可怜的光荣最终还足被命运的黑暗吞没掉了,但至少她、儿子、丈夫还能象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一样团聚在一起。他们生时不能团聚,死后却可以互相依傍着,再不分开。

  模模糊糊的,她觉得这次去南疆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她要去那儿证实一件事。这件事同近日来渐渐升起在她心里的那个雾似的谜团有关系: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找到家里来?!她和儿子已成了全国著名的人物,什么人都知道她家的住址。这里只有一种解释,一种对那个人来说更大的不幸,在他的功勋被人冒名顶替的同时,他自己也已不在人间。

  还在清明节前一星期她就动身了。在这次南疆之行中,她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儿子和她在全国的影响到底有多么大。

  她在旅途中盘桓了五天,出发前夕,市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就给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民政部门发了电报。她乘坐的那趟从北京开往南宁的特别快车刚刚抵达终点站,就见站台上有人来接她。这次出站时她乘坐的是一辆天蓝色的“本茨”轿车。他们把她安置在区政府旁边一座新建的豪华型宾馆51。当天晚上,自治区民政厅的领导,广西军区的领导,后来还有区政府的一位副主席,都专程赶到宾馆里来,看望这位全国笠名战斗英雄的母亲。会见后这位副主席还在宾馆设宴招待了她。第二天,区政府办公厅又专门安排了一位秘书,带车陪她游览南宁市容,并买好了晚上去宁明县的火车票。当夜色轻笼,她乘坐的这趟区间快车就要从南宁站开出时,那位来送她的区民政厅的干部还向车窗里递过来一张当天的《广西日报》。报纸的第一版极醒目地报道了“堇存瑞式战斗英雄”章阳烈士的母亲司马丽君来南疆为儿子扫墓的消息,并且配发了一张自治区领导会见她的照片。她的到来已成了这儿的一条重大社会新闻。途中铁路上出了事故。客车时走时停,耽搁了一夜。这一夜里,她坐在乘务员特意为她安排的一个面向列车前进方向的、靠窗的座位上,没有睡着。

  越是深入这南疆的腹地,她的心就越是被一种刚刚升起的悲凉和急切的情绪充满着。雨季刚刚开始,透过半开的车窗,一股强劲的、清凉而湿润的风彻夜拂打着她的面颊。山野里浓郁地弥散着一种熟悉的、去年残留下来而又被今春的雨水挥发出来的战争的气味。它同冬天落下!如今正在腐烂变质的枯叶衰草的气味搅合在一起,唤醒着去年的南疆之行留在她心中的全部记忆。车窗外闪过的每一片森林,每一块月光粼粼的水洼,每一片荒草地,都让她感到亲切和凄婉。一弯冷月一直伴随着列车前行,一会儿赶到前头,一会儿落到了后面,随即又赶上来,用冰水一样冷冽的光芒透过车窗半照着她那瘦削而苍白的脸。月光照着这南疆的灰暗夜雾笼罩中的山山岭岭。在这些山岭之间,她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了儿子那急迫的呼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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