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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爱中国海》 作者:董胜

第2章 正月里的迟家疃

  1

  胶东沿海一带的村庄,在正月里,一天中往往会迎来几支踩高跷、跑船的表演队伍。当地人常把这些有着浓郁地方特色的民间游戏称作“跑灯”。

  那无拘无束尽情张扬个性的表演,在带给人们喜悦的同时,也使得宁静的乡村在一拨又一拨的欢笑声中热闹起来。

  随着由远至近的锣鼓声响彻在迟家疃前村后街,又一支“跑灯”的队伍不请自来。喜好瞧光景的人们从自家院落走出,三三两两地向村东头村委会房前的空地拢去。

  春燕拗不过侄儿牛牛的好奇,拉着他向屋外走去。很巧,迎面碰上大军推开院门走进来。大军是春燕的未婚夫,他正就读于北海市一所海军学院。

  “大军,进屋坐吧!”春燕的眸光里泛着喜悦。这几天,她本想到大军家找他说会儿话,一想到大军的学业,怕他分心,又打消了这在心里思来想去的念头。

  “春燕,大伯和大娘在家吧,家里有没有俺帮上的事儿?”大军说着,语气真诚。

  “爹妈去串门了,家里有事自然会去叫你,这两天想着过去,听你说说部队上的事呢。”大军这几年每次休假,免不了要对春燕说说战友的故事。

  春燕看着大军略有些瘦削,但不失英气的面庞,一身得体的海军呢制服穿在大军身上,年轻的准军官显得格外精神。

  “叔叔,咱们一块去瞧踩高跷的吧!”

  牛牛望望姑姑,又看看大军,有些着急地喊道。

  大军爽快地说:“好,咱们一块去瞧瞧!”说着,他伸手牵住牛牛的手。牛牛转身拽住姑姑春燕的胳膊。

  “我们一起出发喽,目的地正前方。”大军一边喊着口令,一边以他标准的军人步伐向村东迈去。春燕紧跟着,牛牛兴奋地跳起来。

  靠近村东头,有几位比春燕年龄略小的女孩子向他们望过来,神情中掩饰不住羡慕。春燕同这几个女孩子都很熟,那个留着长辫子,模样俊秀的姑娘是丽娟,她的手编篓、绣花灵巧着呢。

  “早来啦,瞧瞧光景!”春燕瞧着丽娟说着。

  大军顺着春燕的目光,向丽娟和另外两姑娘友好地打着招呼。当兵进海校这七、八年,那些与他同村的女孩子出落得都像大姑娘了。

  “春燕姐,刚才俺们在嘀咕你呢。你猜我们在说些啥?”丽娟向两个女伴眨了眨眼睛,带着神秘的样子望着大军和春燕。

  “准没有好话,晓玲,你们刚才都说啥了?”春燕向站在丽娟身旁的一个姑娘问道。

  那个叫晓玲的姑娘看上去朴实敦厚。她没有犹豫不定,照直说:“俺们可没说啥见不得人的话,俺们说,你们真幸福!”

  哦,原来说的这呀!春燕的嘴角抿起一弯甜甜的笑容。她伸手轻捶了丽娟一下。其实,春燕知道村里的姐妹待她都好着呢!

  “叔叔,开演了,俺往里去了!”牛牛说着,向鱼儿一样游到戏场边。小孩子都爱看热闹,这是他们的天性。

  高跷队伍谈不上什么规模,周边村里喜好这一民俗活动的村民自发组成一个小小的演出队,队伍中三十岁上下的青壮男女居多,他们是想当然的主角。配角就让几个上了岁数,却仍爱活动腿脚的村民担当了。

  踩高跷有一定难度,较量的是腿上的真功夫,这如同在平整的水泥地面滑旱冰,仅能保持身体平衡,会点小技巧还不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不迫地随着鼓点行云流水般穿来荡去,那叫尽兴。演出服大都穿着花红柳绿的古装,虽有点陈旧,倒也衬托出节日的喜庆。演员们各个脸上抹着嫣红状,不仔细看一时辨不出男女。

  那几个配角有的扮作老太太,头上顶着小锅盖状的黑线帽,嘴上叼着烟袋锅;有的体形胖大些的扮做猪八戒,肩上扛着木耙;尖嘴猴腮的孙悟空少不得,脸上扣着一张孙行者面具的演员显然是个年轻人,他左顾右盼,时而疾行,时而抓耳挠腮,甚是顽皮。有两位着装干练,紧身衣打扮,不时做出几个幅度大、高难度的动作。

  踩上高跷,人顿时高出许多,以至于表演者扫视四周的表情很有种优越感,自得其乐。围观的人群大都兴致颇浓,喜盈盈地望着表演者,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最快乐的是围场边跑的孩童,鼓点声伴随着孩子们清脆的笑声,让人平添了喜悦。

  牛牛平时喜好热闹,这会儿早一个人窜到场边看这望那,不时冲着“猪八戒”、“老太太”做着鬼脸,也不管人家看没看见他。牛牛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此时格外有神。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村庄,悠闲踱步的太阳也仿佛被欢闹的景象感染了,它放缓了脚步,凝望着人间喜庆的一幕。

  大军站在春燕的身旁,和春燕一同望着,他的记忆中有过不少类似的场面。年少时候,过春节踩高跷的队伍络绎不绝,他还梦想过有一天也像那些兴致勃勃的表演者在高跷上展现自己的灵敏强健。同风浪搏击的水兵经历,锻炼了他的毅力,应对使人眩晕的环境必须从生理和心理上去适应。大军忽然觉得这些民间高跷表演者很不简单,他们的表演动作同海军抗晕眩锻炼有异曲同工之处,一个转几圈头晕的青年当不了水兵,也踩不了高跷。大军为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哑然失笑了。

  他拉着春燕的手不由的握紧了,春燕转过脸笑了,说:“大军,你是不想起念书时踩高跷的事了,那时你就有些胆量呢!”

  春燕说的倒是有这回事,上初二那年寒假,几个男生比试谁胆子大。继亮从家里拿了一对高跷,他能踩着高跷走几步。大军在这之前没耍过,他知道要保持好平衡,大胆向前迈步,才能走的稳。他不急于表现自己的胆量,看看小伙伴怎样走,继亮有模有样地把绑腿扎好,他有些胖,挺费力气地站起来,他的左右腿连着高跷,各向前走了几步。

  “继亮,不简单呢,再快点。”一旁的小伙伴有意吹捧他。

  “好哩”,继亮朝前紧赶几步,掉转方向,回过头说:“有点累,你们也耍会儿。”继亮明知道这几个耍伴没怎么碰过高跷,故意逗逗他们。“谁来耍呀?”他的语气里有点翘尾巴了,平日里挺好斗胜的猛子和路杰这时像哑了膛的机关枪不言语了。

  “俺来”,大军忍不住冲着继亮说道。一旁的猛子拉了拉大军后衣襟,嘀咕着:“行吗?”大军没有理会他,径直向继亮走去,帮他把高跷卸下来。然后,他背靠墙坐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系好绑腿,扶着墙立起,贴墙挪了几步。

  “大军,往前走呀,胆小鬼!”继亮和伙伴嚷道。大军稳了稳神,攥紧拳头,向约摸十多米远的一棵树迈去,在险些摔倒时他抱住那棵树。这一幕正好让到小商店买东西的春燕看到。春燕停下脚步,她有点担心这个同学,便喊到:“大军,别耍高跷了,危险!”大军循着清脆的嗓音望去,梳着两条小辫的春燕正看着他,秀气的脸庞有点生气的样子。大军知道踩高跷不容易,但心里又不甘,“俺再走几步”。说着,又向那面山墙方向迈去,还好,他踉踉跄跄中竟没摔倒。接着,他扶着墙坐下解开绑腿,春燕脸上现出喜悦,走开了。

  “你小子,挺听春燕的话。”继亮打趣道,大军只是微微地笑。

  “老同学,你们俩怎么不到俺家去?猛子还念叨呢。”一个身材适中的少妇挤到大军、春燕身旁大声说。她怀里的小男孩约摸两周多的样子。

  春燕和大军不约而同地转过头,身旁几个好事的村民也回过头笑笑,随即把目光落在表演“跑灯”的人身上。

  “秀英,”春燕脸上露出喜色。“大军刚放假,他惦记着上同学家看看。”春燕抢先说着,伸出手将秀英怀里的孩子抱过来。

  “老同学,当母亲的感觉很幸福吧。”大军的目光中含着笑意。

  “当然幸福啦。大军,啥时吃你们的喜糖呀?”秀英看着他俩,很知足的神情。春燕略低了低头,对怀里的小男孩说,“叫婶婶,楠楠最乖了。”春燕故意岔开话题。

  “等不急了吧,我和春燕合计好了,看看年底成婚,到时一定要来呀!”大军面容郑重地说。他微微转过脸看着春燕,伸出胳膊将楠楠抱过来。这时候,锣鼓声渐渐停了下来。

  “叔叔,解放军叔叔,”楠楠的小嘴里一字一顿地说着。

  “楠楠,大军叔叔是海军,在大海里开着军舰可威风了。”秀英的言语中流露出当母亲的耐心和关爱。

  “军舰,俺知道军舰。”楠楠从彩色图画书中看到过军舰,他的小脸扬了起来,显得特别自豪。

  “楠楠都知道军舰了,长大了,当名出色的海军战士。”大军用头顶了一下楠楠的额头,仿佛和他有个小小的约定似的。

  牛牛从人群中蹦过来,他当然认得楠楠,刚走到大军跟前就跳了起来,“楠楠,跟哥哥去耍。”楠楠顺势从大军身上滑下来,两个小男孩玩在一起。

  春燕的同学大都结婚生子。在乡村,像她已二十六、七岁的年龄有些偏大了。他同大军相恋有过顾虑,大军念书时一直功课不错,他在大城市上军校,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城市姑娘并不难,而大军对春燕的深情从年少的心中涌出了已有很多年,他觉得这一生能与春燕在一起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大军父母对春燕的印象也好。春燕朴实勤快,母亲患病两年,她尽心照顾,姐姐春静身体不太好,嫁到沙口镇。这一带的乡村生活大都殷实,村里妇女用麦秸、玉米皮编的包、篓子,补贴家用。春燕手巧,又自小锻炼出力气,她编的包、坐垫匀称好看,结实。这儿的村民很少到城市打工,镇上的乡镇企业、雕刻厂、虾场远近闻名,春燕爹曾在镇上雕刻厂当过生产厂长,他是最早一批,懂技术,人能干,村里人对老迟很敬重。

  同在一村,春燕爹对大军家知根知底,两家住得也不太远,大军的父亲在村里当会计,头脑灵活,为人正直,人缘也好。那年,大军由部队考上军校,大军爹妈着实高兴了一阵子,每逢人听到说大军有出息的话,免不了欣慰。大军能吃苦,水兵出航的日子比较艰苦,他却觉得愈来愈离不开大海。有这样一个儿子,老两口在村里荣光着呢。对于大军恋着春燕的事,老两口挺支持。大军这几年休假来家,时常嘱咐他:“春燕在家里等你,别辜负了这孩子的心意。”大军每每笑着:“放心吧,我还盼着将春燕接到长海,爹妈也跟着过去住呢。”

  2

  踩高跷的表演人员随着最后一记鼓点收拢了脚步。在锣鼓声中,他们如加足了柴油的发动机一样欢悦,仿佛忘记了尘世一切烦恼,沉醉在如浪涛翻涌的喜庆中。这时候,他们又回到尘世中,回到这个其实很俗气的世界。村委将早已准备的几条烟塞到管事的手中,再略表心意递上几张票子。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大军和春燕领着牛牛向春燕家走去。

  “大军哥,俺正有件事想问你。”迎面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原来是村里的庆生。

  “庆生,有啥事呢?一块进屋吧。”大军热情地说。

  “俺爹让俺跟他搓皮子,做水衩。俺不想干那,俺想够岁数去当兵呢!”

  庆生爹年轻时学了做皮具的手艺,补胎、胶皮衣等营生作得挺有门气。这一带的村民农忙时节种地,闲暇时节到海里钓蛏子,钓螃蟹。穿着一身胶皮衣防水防冻。庆生爹这活做得好,十里八村的人喜欢买他的水衩。在八十年代初,他是迟家疃最早的万元户之一。

  “春燕,你和牛牛先回家,俺上庆生家看看。大伯怎么这么不开通。”大军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

  庆生爹四十多岁才有了这孩子,庆生娘在儿子五岁那年得了场大病,早早走了。说起来庆生挺可怜,虽然不愁吃穿,家里桃酥、饼干一柜子,连盖的被都油漉漉的,但没娘的孩子少了个照应。庆生娘过世后,庆生爹想过找个老伴,他的脾气大,整日同搓刀、软硬胶皮、粘结剂打交道,没闲功夫谈这事。时间一长,就把这事撂下了。这些年,爷俩在一起生活,日子过得也蛮好,家里有时候有一、两个帮工,顺便帮他爷俩做饭,不爱吃帮工做的了,有时候到街里打一小盆羊汤什么的,几张大饼喝羊汤,日子过得也滋润。

  春燕本想和大军一块到庆生家,牛牛这时候急着要回家瞧《西游记》,她只好作罢。“大军,明天姐姐、姐夫从沙口来家里,爸妈说让你中午在俺家,你和姐夫没见过面呢。”春燕拉着牛牛的手,嗓音略略提了提。

  “好哩,明天过去,见见姐夫和小乔乔。”大军爽快地说,乔乔是姐姐春静的女儿,过了年刚三岁。

  庆生在一旁站着,一张好看的娃娃脸上挂着笑。庆生出落得白净英俊,村里人爱说庆生长得极像他娘,可惜在庆生的记忆里,娘的样子有些模糊。

  “春燕姐,俺们走了。”庆生有礼貌地小声说,十五六岁的男孩倒有些腼腆。

  大军同庆生一前一后进了庆生家的院落。院落不大,院中央两棵梧桐树,有一棵树杈上挂着一轮胎。正房窗台上放着一条条大小不一的胶皮。

  “爹,大军哥来了。”庆生抢先在院落说。

  屋里传出几声咳嗽声,庆生因常年做皮活,肺多少吸进了粉尘,时常咳嗽。

  “大伯,过年了还干呢。”大军爹比庆生爹小两岁,又是未出五服的一大家子,大军小时候时常来庆生家。

  “不干了,不干了。”庆生爹说着扔下手中的一块薄胶皮,从杌子上起来。他平时在正屋干活,他自己睡的屋就是城里人所说的工作间。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生胶的味道,庆生和他爹对此已经麻木,庆生爹不闻这皮子味甚至睡不踏实。大军对屋里味道还是挺敏感。

  “大军,你在军校使过潜水衣不?俺从电视看潜水衣同咱家使的水衩没什么两样。”庆生爹一向对自己做的防水衣很自信,他向来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穿过几回潜水衣,在舰艇上得适应水下环境,潜水训练也是个重要训练项目呢。大伯,您给俺做的潜水镜,俺带到部队了呢。”大军说的是实话,大军像庆生这年龄时,庆生爹应大军的央求做了一幅结结实实的水镜,水镜由一块椭圆形的玻璃,一圈厚实的胶皮圈起,外围包着一层铅皮。水镜可以罩住眼镜和鼻子,大军带上后感觉还行。

  “是嘛,那副水镜有年数,给你做副新的吧,好备用。”庆生爹认真地说。

  “不用,部队里配备着呢。大伯,您得注意休息,过了年再干呗。”大军关切地说。

  “今年过年晚,这不开了春,下海的多了,头过小年有几家来订货,不撵不行呀。”庆生爹说着,从放电视机的柜子上把茶壶端起来,然后对站在一旁的庆生训道:“真没眼神,还不去打热水去。”庆生忙走到柜旁,拎起两把暖壶就走。

  “拿签了没,这孩子丢三落四,不省心。”庆生爹嘟囔着。“今早没生炉子没觉出怎么冷。”他自言自语道。

  沙口一带的村庄,一村里有几家做烧水营生的。如同城里人使水票。这儿管水票叫“签”。签其实就是一小块硬纸片,上面盖着烧水主人的章。这生意到冬天有些冷清,春夏季节生意就好多了。迟家疃的水质有些涩,洗衣、浇地还可,烧水的人家从外村运来水质不错的井水,生意说得过去。

  “大军哥,你坐着,俺一会儿回来。”庆生冲着大军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好好劝劝俺爹吧。

  “快去快回,路上当心些。”大军嘱咐道。大军喜欢庆生这孩子,庆生活泼、开朗,他喜欢练武,这一二年跟着村里一五保户老人学长拳。长拳又名戚家拳,这一带老一辈人有不少会打长拳的。

  院门“咣当”掩上后,庆生爹对大军数落起庆生,“这孩子跟我学这手艺多好,一年下来,有几万块钱到手,风吹不到,鱼淋不着。就他那样,念书刚刚中游水平,上高中没啥用处。”庆生爹放下手中的茶杯。

  “大伯,还是让庆生念高中吧,庆生喜欢就让他念,不喜欢念书是另外一码事。我看庆生将来能有出息。”大军诚恳地说。

  庆生爹信手从炕沿取了块皮子,这已经成习惯了。“庆生一时想干啥就干啥,有段日子迷上打拳,天不亮就跟着老杜练长拳。这段时间又迷上游戏机,骑自行车到镇上游戏厅,晚上一、二点钟来家。大冬天的还真有个瘾头!”庆生爹的话音里不知是夸儿子呢还是话悖(数落)儿子。九十年代末的乡村,电脑还属新生事物,游戏机仍吸引着一些少年。

  “噢,庆生又喜欢上玩游戏机,这事得管一管,回头俺说说他,这可影响学习。”大军神情有些严峻。

  “这才是俺大侄子,这小子老不听老爹的话,俺当年还当过识字班的先生呢。”庆生爹的有些发黑的脸角露出自豪的笑容。

  庆生爹说的是实情,他在年少时读了几年私塾,解放后村里办识字班,因他识不少字,担当起老师的角色。那时他对粘粘补补皮匠活就感兴趣。村里人送了他一个雅号“皮匠先生”。老辈人都记得庆生爹一次讲课时的误讲,他对坐在小板凳的年轻人说:“将来,咱们住的是电灯电话,用的是高楼大厦”,听课的人大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大军爹脑子反应快,“这话是不说倒了吧”,他带着疑惑地嘟囔着。这时,土房子里响起了阵阵笑声。

  “您都当过人民教师,当然知道学文化有用,庆生读高中,考大学,家境又好,就让他随性子念呗。”大军知道庆生爹喜欢听过年话,说不定回心转意,不整天嘟念着庆生跟他学手艺了。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庆生爹哑笑了几声,“那小子若真的是读书的料,读几次大学俺都供得起,俺就盼着他像你这么有出息。”庆生爹这人挺固执,村里有几家借他不少钱的,他宁可借出去也不向银行存。

  “这小子出去这么半天。”庆生爹咳了咳,把手中这块揉来揉去的黑胶皮扔到炕边。

  院门“咣”地撞开,院中的梧桐树打了个哆嗦。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屋外喊:“不好了,庆生给人家孩子烫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走进屋。

  “这小子,又怎么啦。”庆生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大军赶忙站起来,“大伯,您别着急,不会有事的,俺看看去。三哥,咱们走。”说着,他要同进来的汉子往外走。

  “给人家孩子烫得怎样啦,这有黄油,先抹上,很管用。”庆生爹走进套间找黄油去了。

  “俺不等你了,俺和大军先过去了,在冬梅家杂货店门口。”来送信的中年人叫昌林,排行老三,人挺实诚。

  “好,好,你们先去。”庆生爹还在套间未出来。

  大军同高林小跑似地向冬梅家杂货店奔去。

  杜家水房同冬梅家的杂货店紧挨着,离庆生家不远,出了过道,过两个胡同口就到了。冬梅家杂货店门脸不大,一间半房大小,卖酱油醋盐,酒烟糖茶等等,小孩子爱过来买泡泡糖、气球什么的。

  “大军哥”,人群中庆生见了救星似地喊了声,他有些带着哭腔。旁边一妇女抱着个孩子在训斥他。大军走到那群人跟前,没理会庆生,问:“孩子咋样了?”随即从那妇女身上抱过孩子。

  “你看看,把俺孩子碰成这样。”那妇女原来是外村走亲戚的,四、五岁的小男孩眼角和脸蛋泛着红色,略有点肿,像是被蹭伤,哇哇哭着。

  “那就到卫生所去看看,别说啥了。”大军说着,抱起孩子转身向村北走。村北月东六叔的医疗所已开了多年。

  “唉,你是……”这外村妇女不认得大军,在大军身后紧赶慢赶,小男孩倒是不哭了。

  庆生犹豫了一会儿,也跟在大军后面。祸是他闯下的,他有责任承担,不过他感到很委屈。那小孩从商店里跑出来,他刚好经过商店门口,自己明明躲闪了一下,那孩子就鬼使神差地冲着左手拎着的暖壶撞去。“砰”,暖壶胆经受不住这冲击力,突然碎裂,好在铁皮外壳的暖瓶包得严实,玻璃渣顺着瓶体垂直落到地上。暖瓶胆碎裂,给庆生和这小孩都吓了一跳,小男孩随即捂着脸“哇哇”地哭起来。暖壶洒出的水狠狠烫了庆生的小腿,他忍住,没叫出声来。

  “你没长眼睛呐,俺孩烫坏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从商店出来,随着话音,这妇女抱起小男孩,见并未烫着,小孩窜的急,一头碰在暖壶壳上,额头上肿了。小孩因暖瓶突然碎了,受到惊吓,蹲在地上,胡乱抓着,竟抓了一块暖瓶的碎片,手指划破了,抹在脸上一道道血痕。这当妈的看到这一幕能不心疼?

  庆生放下另一把暖瓶,蹲下身轻声对小男孩说:“别哭了,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撞俺暖壶的。”庆生正为碰碎一把暖壶难过呢,爹倒不心疼暖壶十块八块的,他不爱听爹唠叨,一点小事他会和你唠叨三、五天。为这唠叨,他索性到镇上游戏厅,晚上回来晚,白天睡大觉,落得个清净。

  庆生爹有个好处,只要庆生躺在家里不声不响,他决不会打搅庆生的好梦。他知道庆生自小没了娘,虽说和他吃得好用得好,怎么说是个苦孩子。白天也不怎么闹,在庆生香甜睡着的时候,庆生爹有一种做父亲的自豪。他时常怀念起十几年前刚刚有庆生时,儿子在炕头甜甜地睡着,自己忍不住会哼几句小曲儿。可是,庆生渐渐长大了,一觉醒来,站在他面前比他还高。爷俩时常说话像是吃枪药,用句时尚的话说“针尖对麦芒”。庆生爹有时就疑惑,咋就这么怪呢,刚才庆生睡着时,他涌动着一股父爱的思绪,醒来时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索性让庆生由着性子去。

  “咋啦,心疼暖壶了,把俺儿碰成这样了,你得赔钱。”这妇女一双原本不小的眼珠此时瞪得更大了。“你是谁家的孩子?”

  商店里早走出几个人,有着小巧玲珑身材的冬梅抢先说:“他家可是十里八村下海的都知道的‘皮匠先生’,还赔不起几十元钱。”冬梅知道自己话多了,忙掩住口。“小家伙,没事吧,让姨看看。”说着冬梅要抱那个小男孩。

  男孩妈妈眼睛眨了眨,没将孩子递给冬梅,而是趁人不备在孩子的屁股上狠拧了一把,小男孩哭声更大了。这一幕被庆生看个正着。

  这时候,刚走到商店门口的昌林看到地上一堆碎片和庆生提着的破暖壶,误认为小男孩被烫伤,急急地向庆生家走去。他隔三岔五地到庆生家,闲了的时候,有时帮庆生爹挫皮子。

  庆生给人家孩子烫伤了,庆生爹怎么能不急着赶来呢?这不能怨庆生爹,他那会儿正在找可以治烫伤的黄油,顺便到套间用钥匙打开一匣子,点了几百块钱,掖在布衣兜里。他想,大不了赔点钱,这小子整天给俺惹事。

  去年秋天,庆生仗着学了点功夫,在学校把一欺负他班同学的外班学生给揍了。那个同学的一条腿瘸了半个月才好。人家家长找到家里,庆生爹赔理道歉,递给人家500元。这事过去不到三月,又碰到这档子事,庆生爹心里添堵。他平时很少出门同旁人打交道,周边村人用防水衣、水镜,大都找他定做。

  待庆生爹赶到冬梅家杂货店,只看到地上洒着碎片,下午的阳光懒懒地射在一块块碎片上,仍亮晶晶的。站在店门口的冬梅见庆生爹带着怨气的神色,笑着说:“大伯,您老不用生气上火,俺觉得这事不都怪庆生。他们到医疗所去了,小孩没大有事。”

  “嗯,这孩子做事毛里毛糙,没个稳重劲儿。”庆生爹嘟哝着。他松了口气,左胳膊不由自主地捂着衣兜,他明白没啥事也得多少表示表示,别遇到个硬茬子。

  这样盘算了七八分钟,庆生爹走到医疗所。月东医疗所有年数了,境况不错。月东年轻时当过赤脚医生,好钻研药理方面的书。村里人平常的病基本能看了。

  庆东爹推开门,见屋里人少,靠门站着庆生,庆生爹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又给我惹祸。庆生小声叫了“爹”,便不做声了。

  月东给小男孩手上缠上层纱布,在他有点红肿的脸上抹一点药物,对那妇女说:“没啥事,二三天就会消肿。你是哪村的?”

  “唉,俺是大李庄的。大夫开些药不?”妇女压了压嗓子说。

  大军见庆生爹进来冲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庆生爹是明白人,他知道该怎样把这件事处理好。

  月东向庆生爹打招呼,“大哥,过来了,您哪儿不舒服,上次吃的治咳嗽的药还有不?”他误认为庆生爹有个头疼脑热,过来看病。

  “还有,这不是……”庆生爹指了指小男孩。其实月东明知故问,庆生爹时常吃药,他不爱往医疗所跑,让庆生捎带着。

  “您就是这孩子家里人吧,俺孩子幸好机灵,不然手脚烫着可咋办呀?”说着,妇女将嗓门提了提,脸上现出让人同情的样子。

  “是哩,是哩,这不是没烫着嘛。俺这带了黄油,烫伤了,这东西管用。庆生小时候几次烫这烫那,抹上黄油,啥疤都没留下。”庆生爹故意转移了话题,他忖思着你不提赔钱的事,俺何必张口。

  “看你是个实在人,您看这份费用多少给一些吧。”妇女的眼睛直盯着庆生爹,她拽了拽孩子的袄袖。

  “没问题,100够不,让孩子买些吃的吧。”说着,庆生爹掏出一张来。他未递给妇女,小男孩伸出手接过钱,还有礼貌地叫了声“爷爷”。庆生爹六十出头人了,平时不注意保养,看上去又大了五六岁。

  “少了点吧,在往上添添,这回家不定落下个病什么的。”妇女有点不依不饶。

  月东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我不是说了问题不大,别用手揉搓脸,用干净毛巾轻轻擦脸,几天就好了。”

  妇女在一旁就不作声了,但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就再添一百吧。孩子有什么事来迟家疃找俺。”庆生爹从内衣兜又捻出一张纸币,妇女伸出手接过来。

  “这孩子倒是挺乖的,再叫声爷爷。”庆生爹低下身,脸上浮出难得的笑容。小男孩这次不叫了,却愣愣地看着他。

  庆生爹从月东这拿了两瓶枇杷露,然后背着手离开了医疗所。大军同庆生走出门,庆生知道回家免不了挨说。大军对庆生说:“别去玩游戏了,在家没事看看书,帮你爹挫皮子。”

  “嗯,我听着哩。”庆生点着头。他望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身板,有一层雾状的东西蒙住了眼睛。“爹,不容易。”他在心里说。

  3

  这夜,断断续续下了小雪,屋前屋后一片白茫茫的。推开门,清冷的风扑面而来。院中的梧桐树挂着几点雪花,天依然很冷。

  清早起来,春燕爸用笤帚扫着院外的雪,他身材高大,威严中透露着慈祥。

  春燕妈从院里走出,她干净利索,个不高。

  “你还是回家歇着吧,清早天凉,别着风。”春燕爹嘱咐道。

  “没事,庄户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粥已经熬好了,待儿会吃饭吧。”其实春燕妈以前起得更早,自这两年患病,为家里操劳少了,她对丈夫总有些过意不去。

  春燕爹乐观,为人实在,前几年大女儿得肾炎,到济南、潍坊看病住院,没少操心。从镇上雕刻厂退下来时,征求他的意见,一是可一次付清养老费;二是可以每月拿400元钱。在乡下,一个月二、三百元的生活费已经生活得很不错了。老迟选择了一次性付清。儿子春光先前开货车,走南闯北替货主拉货。母亲生病后,春光怕母亲担心,辞去开车的活。仗着自己在炒菜上有一手,索性在镇上开了一家小饭馆,妻子娟子是个勤快人,生意还不错。

  妹妹春静的病好了几年,母亲又患病,春光当大哥的心里难受,他有时埋怨老天不长眼,让心地善良的娘患上重病。

  春静白净、利落,脸上时常挂着浅浅的笑容,她长得像演员张瑜,给人和善亲切的印象。

  春静的肾炎原本不重,和她相恋多年的男友分手后,病情加重了。春静在雕刻厂当会计,那青年是技术员,两人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那吴技术员过年过节到家来过,春静一家把他当成自家人。没想到春静患了肾炎后,这技术员走得不勤了,甚至不来往了。春静特别重感情,但骨子里又很倔强。既然他对她冷淡就别耽误人家,她没有强求他陪她,含泪顺其自然。

  春光一向挺硬气,他小时候顽皮,住姥姥家时曾用筢子给过往的路人“梳头”。春静不声不响地与那技术员分手,春光咽不下这口气,得让那小子吃一点苦头。怎样教训呢?哥哥为妹妹“争气”天经地义,春静同吴技术员已送“柬”定亲。他要同春静分手这件事,厂里有同事劝说过他,说春静是个好姑娘,可不要辜负人家一片情意。他表面上点头称是,回过头有了空闲去另找相好的。春光想教训吴杰的话只是说说,他不想做违法的事,他到吴家去了一趟,吴杰父母直说抱怨儿子的话,春光未再指责人家什么。

  还要怎样呢,吴杰已经没有了以前的诚恳实在,他俩曾称兄道弟,而今让他难以相信,春光含着泪水离开吴家。

  时光是最好的疗伤药。春静着实难过了一阵儿,她念及吴杰曾对她的好,将要建立家庭却甩开她,足以看出他的为人。春静庆幸自己在婚前了断了这段情缘,和这样的人过日子,以后遭受的打击或许更大。她的脸上重现了往日的笑容。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经受过这次不愉快事情的春静知道,首先要治好自己的病,吴杰离开她是由于这病的缘故吧。他不珍惜感情,自己不能不珍惜自己,难过、焦虑对自己的病没有好处,望着疼爱她的爸妈、兄长、嫂子,还有春燕、牛牛,她决定积极配合治疗。在潍坊一军队医院治疗一段时间,效果明显,她的病渐渐好起来。

  村里热情的婶子、大娘知晓春静贤惠、通情达理,待春静病好如初,有主动上门来做媒的。春静原打算过个半年、一年再谈这事,拗不过乡里乡亲的热情,再说自己的年龄已该成婚了。她和爸妈达成一致意见,只要对方人品好,不论长相、家境怎样。村东头岳来婶子说的一小伙宽明挺合适,老实巴交,话不多,人又能干,长相也说得过去。见面过后,二人感觉都挺好,宽明就抽空从镇上来看看春静,春静爸妈一向对人热情,日子长了,对宽明如对儿子一样。在乡村定一门婚事是很郑重的事情,双方都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对方的情况,宽明和春静都经得住打听。春静的事宽明也了解,他不计较春静谈过恋爱,他喜欢春静说话,有缘结识这么好的姑娘,以后的日子长着哩。宽明叮嘱自己要对春静实实在在的好,自己不会让她再受到委屈。

  宽明父母挺开通,他们支持小儿子的选择,定亲、送柬、办酒席结婚,春静和宽明走到了一起。婚后小两口挺合得来,宽明在离家较远的厂里上班,一周回来一次。春静和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没觉得别扭。第二年,家里添了个女儿,那眉眼极像宽明,喜欢笑,家里就多了些笑声。宽明和他爸妈没有因为有了丫头而对春静使脸子,一家人都好脾气,对这个来到清新世界报到的小姑娘充满关爱。春静起初内疚,但看到家人这样开通就释然了。人和人毕竟不一样,春静庆幸自己能够和宽明生活在一起,她的勤快、贤惠也让公公婆婆津津乐道。

  春燕爹同来往的村里人打着招呼,他家临街靠村西头,再走过几户人家就到了一片小树林。宁静的清晨,不时从小树林里传来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

  在农村只要人勤快、能干,家底再穷也会慢慢富起来。春静爹就是靠自己能干,从雕刻厂一个不起眼的力工,当上人人服气的生产厂长,他给人第一印象是实诚、不弄虚作假。镇上的这家雕刻厂三十多年来,不仅在镇上,在省内外都有良好的声誉。现今的雕刻厂已叫公司,下属几个分厂,保持着质量第一的传统。石雕作品已出口韩国、日本,就是个明证。

  迟家疃一带村民致富门路多着呢,种地是一方面,跑运输、到工厂上班的活干不了,胆子大些的下半夜到海里钓蛏子也能赚不少钱。这几年村里有从东北回来的人家,大都是六十年代日子艰难时到东北谋生的人家。眼见着老家的家家户户日子过得红火,北大荒一带虽不缺吃穿,但日子过得紧巴。于是,过去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带着媳妇、儿女回老家了。村南头的石头一家就是从东北回来的。起初回来住在兄弟家不是个事儿,花几千块钱买了间老房小院先住下,石头又拿出当年在北大荒种地的干劲儿,帮人家收割麦子、到集市上贩卖水产品,下半夜到六里外的海里钓蛏子。媳妇也不闲着,养了一群鸡,把个小院倒占满了。几年下来。石头一家住上了明晃晃的四间房。

  村里有的人对石头一家起初的印象不咋地,整天忙忙碌碌地折腾个啥,可人家的日子就在这往复的折腾中好起来,人活的就是一口气。

  石头同春光说得来,石头钓的蛏子时不时地送到春光的饭馆,春光给的价钱也公道。这几年石头的衣着变化不大,干活人穿不得好衣裳,气色上却比先前好多了,他认准了只要勤快,人家有的家里都会有。石头的四川媳妇人还白净,同石头站在一起,一黑一白,反差强烈,石头的一双儿女倒也长得白净,据说学习都还不错。

  春燕爹老远看见石头提着个麦秸编包从一胡同拐过来,同他打招呼,“你这是上哪呢?”

  “叔,上您家里呢,给婶子几斤鸡蛋。”石头憨憨地说,他紧走了几步。

  “这,你留着吃吧,小强、翠翠长个,多补些营养。”小强和翠翠是石头儿女。俩孩子都上初中了。

  石头放下编包,搓搓手。“少不了他们吃的,俩孩子天天吃鸡蛋呢。”

  “走,到家去,还没吃早饭吧?”春燕爹想着人家是一番好意,怎好给人拒之门外呢。这石头年少时在村里没少惹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嗯,俺吃过了,翠她妈清早喂鸡,早早把饭做好了。那俩孩子还睡着呢。”

  石头媳妇也勤快,尽管家里富裕了,仍养了一群鸡,鸡舍的条件好多了,还安上了电灯,冬天也不觉得冷了。

  院落里,春燕在用轧水机轧水,一抬头看见爹和石头走进来。“石头哥来了”,她清脆地叫了声,心里有点疑惑,莫不是石头又来借钱吧。

  前几年石头刚从东北回来,日子艰难,便向邻里借钱。他两个本家兄弟,一个懒得出名,另一个是媳妇严把着存折,石头借来三、二百也不管用。村里人有的担心石头还不上,碍于面子借个一、二百。石头的难处,春燕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主动从结算的养老金上拿出一千五借给石头,这才让石头有个落脚的小院子。那时候,春燕娘没病没灾,从家里不多的余钱中,帮人一把是件积德的事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石头虽只念过两年书,他也知道这个理儿。

  这几年日子渐渐好过了,那借的钱断断续续还了,春燕爹妈的信任他一直记在心上。石头已送过几回鸡蛋了,他觉得送再多的鸡蛋也还不够这家人对自己的情义。

  “婶子,尝尝自家的鸡蛋,好着呢,翠她妈喂养的鸡没有一个生病的。”石头进了正间,,忙不迭地说着,言语间有种自豪,精明的南方媳妇是养鸡能手。

  “唉,石头,真是的,养个鸡也不容易的。快坐下,喝碗粥。”春燕妈忙招呼石头在里屋坐下来。里屋炕上已放了一张长方形的饭桌。

  石头见春燕家未吃早饭,自己在这有点不是事,便说:“叔,婶,你们快吃吧,俺回去了。”

  “石头把这当家,边吃边说。”春燕妈递过一碗熬好的米粥。

  “嗯”,石头接过碗,实实在在地大口喝了两口,米粥下去一大半。他把碗放在桌上。春燕妈又往碗里盛了些。

  石头娘过世早,撇下三个儿子,石头爹拉扯这个哥仨真不容易。石头作为老大,年少时吃了不少苦。那时候不像现在,肚皮能填饱就不错了。他18岁那年到北大荒也是没法子,起初同老二一起去的,当扛木工,老二吃不了苦,就偷偷跑回来了。石头在北大荒坚持留下来快奔30岁了,谈上个从四川打工来的媳妇。老三个头不高,在这哥仨里数他会说。他当兵后在部队里未干出什么出息,却在鲁西当地谈了一个俊俏媳妇。鲁西姑娘有不少想往胶东这边的,村里人有小伙不平地说:就老三那蛤蟆样真找了个俊媳妇。这俏媳妇可不是省油的灯,把老三管得服服帖帖的,说一不二。这一二年,石头家境好转了,哥仨走动得勤了些。其实石头想着日子宽裕了,这哥仨在村里才让人瞧得起,今年过春节难得聚在一起,哥仨想起过世的爹娘,哭得一塌糊涂。

  春燕妈从套间拿出一个约有三、四斤的小面袋,递给石头,“这里有几斤糕面子,给翠翠、小强煎着吃。吃糕长高嘛。”春燕妈向来大方,其实家里就这几斤糕面子(糯米面),她对人实打实。

  “婶子,这怎么说呢,俺拿着了。”石头接过糕面袋。在乡村煎糕面子可是件让小孩特别高兴的事。用糕面子做元宵吃,薄皮多馅那种好着呢。春燕爹喜欢吃元宵,老伴就十天半月地做一次元宵。把炒好的花生吹掉皮,用蒜臼子捣成末,家里现成的桃酥捏成面,倒点油拌在一起,这是素元宵的做法;把肉切碎了当馅也很好吃。

  从春燕家出来,石头喜滋滋地向家里走去,他想像着翠翠和小强看见糕面子的喜庆样。“吃糕长高”,今年的日子会红火起来,石头这样想着,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4

  雪后的阳光闪动有点炫目的光泽。太阳依旧沉稳地踱着步,颇有耐心地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旅程,它在自己的节奏中体味着温暖大地的乐趣。

  大军这天起得也早,几年军校生活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将院内的雪扫净后,又拿扫帚扫除院外过道的积雪。他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在雪地上奔跑、扔雪球的情景。那时候的冬天真冷,两只小耳朵冻得红红的,还有点痒痒的感觉。

  吃过早饭后,大军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看起来,嘴里轻轻地念着。他原来读一本英汉对译的书,学院里时常有国外军事专家来参观。作为尖子生,他被学校几次委派同来访的专家交谈,大军明显感觉到英语口语方面的不足。一个海军院校生,应当各方面做得更好些,他时常这样督促自己。

  “大军,还不到春燕家去呀?过去帮个忙什么的,别老看书。”大军妈挑开大军房间的门帘,站在门口。

  “这就去,这就去。”大军说着将书放在桌子上,整理了一下衣服。

  “稍等一会儿,俺去钩几条鲅鱼,你拿着过去。”大军爹在正间大声说。农村买冰箱的人家不多,贮存鱼肉大多放在偏篓子里,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挂在房外背阴处。冬天天冷,鱼、肉自然冻得硬梆梆的。这一带的人喜欢吃鲅鱼,将鲅鱼剁成几块炖着吃,火候差不多时,撒一把韭菜,味道可鲜了。就着鲅鱼吃干饭,有滋有味。

  “爸,俺来钩吧。”大军说着走到屋门外,从墙角拾起一根齐胸的木棍,走到东屋墙根处。正要将棍子伸向柳条筐。

  “那样不行,蹬着凳子就拿下来了。念书念的,咋忘了呢。”

  大军妈从屋内拿出一把略高些的凳子。“大军,你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用棍子钩呢,你已是大人了。”

  原来,大军童年时用棍子钩墙上挂的好东西,他无意间模仿了一回儿时的动作。

  大军从屋檐下拿柳条筐,大军妈扶着凳子,唯恐儿子有个闪失。大军爹在一旁划了根火柴点了根烟,笑吟吟地看着娘俩。

  “唉,老头子,赶紧接一下,就知道抽烟。”大军娘有点生气了。

  大军爹不情愿地走过来,接住大军俯下身递过来的柳条筐。嘴里嘟囔,“冻得这么硬,又不是鸡蛋一摔就碎。”说着掐灭烟,低下身从柳条筐里找出两条稍大些的鲅鱼,递给大军。

  “再拿出条来,咱们中午吃。别老放着,天一暖和还不臭了。”大军娘说的有道理,平时大军爹买来什么不急着吃,到吃的时候味早不新鲜了。他这个毛病年轻时就有,秉性难移吧,大军娘也就认了。

  “妈,还吃别的不,大过节的,你们该吃就吃。”大军显然站在妈这一边,他故意抬高了语调。

  “再拿出几块鸡翅、猪肉,牛肉再拿点。”大军娘像是故意气老头子。她平时爱跟大军爹斗气。

  “又没来人,咱们将就就行。”大军爹这样说,还是从筐里取出块猪肉。“俗话说细水长流,你都吃了,这还没到十五呢。”大军爹把手伸进裤兜,又想抽根烟。

  “你一天一包烟,省下来,够买多少猪肉。俺才不馋呢,大军在家不吃好些?”大军娘转过身,朝屋里走去,显然是生气了。

  “妈,学校里伙食好着呢。”大军转过脸,“爸,俺妈说得对,您就少抽点,省下钱多吃些想吃的,那有多好。”

  大军爸把眼一瞪,“俺就觉得这烟好,抽的又是乍麻(次等)烟,一块钱一包的金叶。”忽而又觉得不大在情理,“自家吃个差不多就是了,你毕业,到舰上当干部了挣得多,可想着往家寄钱。你妈身体不大好。”大军爹表情郑重地说。

  “那是,这些年上学也没给家里填上忙。”大军有些歉疚。在军事院校读书,虽然不花什么费用,毕竟未毕业拿工资。像他这年龄的年轻人,在村里一年为家里挣上几万也有可能,两手空空从东北回来的石头三年不到翻身就是个明证。这一带有几家效益很好的民营,甚至是独资企业。如生产刹车盘的鲁昌公司,在车间倒三班的工人一个月就能拿一千多元。大军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国家需要军事人才,需要有献身精神的军人。如果只顾小家过上小康生活,不问世事,没有理想和抱负,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俺说什么来着,细水长流,咱家不比别人家差。俺儿子是海军军官哩。”大军爹仰着脸笑道。

  “这老头子!”大军妈也笑了。她抬头望了望天,淡蓝色的天飘着一两朵白花花的云,仿佛也冲着他一家人在笑。

  5

  大军穿着件深棕色的夹克衫,走进春蓉家院落时,正好碰上春静一家三口刚到。春静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齐耳的短发打着自来卷,白白净净。她冲着身边憨厚的男子说:“这是大军。”宽明向大军点点头。

  “姐姐,姐夫。”大军有点腼腆地叫了声,他感到这个眼睛不大的姐夫让人感到朴实。

  春燕抱着外甥女丛丛,向春静、宽明、大军说:“快进屋吧,暖和暖和。”牛牛早从屋里蹦出来,叫着“大姑,姑夫”。伸手要去抱丛丛,让春燕赶回屋里。

  正间站着春光和嫂子,今天少不了春光掌勺。镇上的饭馆十五之前不营业。春光活泼,好热闹,在家这段日子,邻居叫他打牌、打麻将,他就去了。正月里走亲戚的多,村里有的叫春光陪着喝两盅,他爽快地应了。

  “宽明,你又胖了,叔叔婶婶都好?”春光问的是宽明的父母,他的一双显露精神气的眼睛很真诚。沙口镇同方山镇相隔十五里,春光到沙口镇办事,时常去宽明家看看。他对宽明父母的印象蛮好。

  “好,俺爸妈惦记你去呢。”宽明将手中提的包放在正间地上说。

  这时候,春燕爹妈早从里屋出来,看着憨厚的姑爷、气色不错的春静、利落的大军,忙说:“里屋坐着,里屋坐着。”

  里屋茶几上茶水已蓄上,春燕妈将洗好的杯子拿起来,提起茶壶往一个杯子里倒。

  “妈,你到炕上歇着,我来倒。”宽明从沙发上站起要接过茶壶,他晓得岳母的体质正在恢复。

  “你们来了,高兴着呢。还有大军,都是好孩子,看着你们就欢气。”春燕妈将一个茶杯放在茶几上,又拿起一个茶杯。

  宽明和站在一旁的大军见春燕妈这么高兴,没在坚持什么。春燕爹让大军和宽明坐在一旁。起初大军听着春燕爸同宽明说着沙口镇上规划的事,沙口这一地区属于大镇,宽明家靠近镇中心,原来家里有几亩地,这几年不种了,地也让政府规划了,自然补贴些补偿款,宽明父母每月有二百多元的生活费。家里没地就要买粮买菜,老两口不到五百元的养老费有些吃紧。好在两个儿子能干,家里倒不缺什么。春静嫁到沙口,原来在工厂的会计工作辞了,在家刺绣,她的手巧,刺绣不像编包、篓那样使劲。一个月下来也有几百元收入。丛丛很得爷爷奶奶的疼爱。

  “大军,知道你正在军校读潜艇专业,真不简单呢。学习累吧?”宽明带着赞许的目光看着大军。

  “不累,军校作息有规律,锻炼时忙锻炼,听课时好好听课,适应了环境没有学不好的。”大军说的是实情,一个不适应学习环境的学生很难学好。

  “大军的各门成绩好着呢,听春燕说他是学校的尖子生。这孩子有出息。”春燕爹不加掩饰地夸未来的女婿。大军同春燕已订婚,只差结婚了。为这事,春燕妈有过担心,人家高学历的军官能看上春燕,是春燕的福分。

  “还差着哩,婶子,理论功课是一方面,上了艇,可得适应艇上的生活。”大军谦虚地说。

  “说的在理,春燕大舅在青岛潜艇海校学习总在前十名,分到大连艇上,听说当部门长。俺那大哥有点晕船,只好到了陆上。”春燕妈有点惋惜地说。她说的是实情,春燕妈年少时就为有一个在海军当军官的大哥而自豪。

  “俺听春燕说过,大舅在小平岛潜艇基地检测鱼雷。我们院校的不少教官出自大舅的母校呢!”大军真诚地说。

  “你大舅挺不简单,十几岁时在乡里就出类拔萃,十七岁当上北庄乡信贷社会计,又在前齐家带头参军,去了之后被部队选中上了军校。听说先后在武汉、青岛念了五年,艇上的东西挺难吧?”

  春燕娘对大哥志元有着深深的感情,她有四个弟弟,一个哥哥。许是同大哥只差两岁的缘故,她自小就佩服大哥,大哥念书、做事样样好。春燕大舅那年当兵前一年,前齐家没一个当兵,而相隔二里的北庄村九个当兵,前齐家扣上了落后村的帽子。前齐家村长徐吉茂解放前曾在春燕姥爷家打过短工,他是个外乡人,没有地,春燕姥爷靠织布卖布置了二十多亩地,可怜徐吉茂,便把前后村五六亩沙地给了他。沙地种花生、地瓜收成也不错。徐吉茂感激这家人,他是个地下党员,在春燕姥爷家打短工时没暴露身份,同雇主家有了感情。土改时,徐吉茂当上村长,给志元家成分划下中农,幸好志元爹大方给了他五、六亩地。徐吉茂记得恩情,挺照顾志元家。前齐家在1955年无人报名参军,徐吉茂很上火,有时到志元家里坐坐,同志元爹唠嗑时说他这当村长的难处,志元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决定帮帮吉茂叔,选择当兵这条路。他不仅要自己当兵,还动员村里几个儿时的耍伴一同去。在他的带动下,金山、成林等8个小伙去验兵,结果都验上了,前齐家一举摘下了落后村的帽子。

  志元的信贷社会计自然不干了,乡干部替他惋惜,乡里准备提拔他当社里副主任呢。志元也有自己的算盘,当会计、信贷员,工资几元钱倒没什么,贷出去的几十元钱收回来真难,有的贷款的一村的辈分比他大,要了几次不是鼻子不是脸的,志元那时年轻气盛,索性当兵去。

  大军对春燕娘说:“嗯,艇上的事熟悉就好了,不太难。我们实习训练时到过大舅所在的基地,那儿是军港,礁石上长着海蛎子,海滩同咱们这儿的不太一样,退潮后好些大小不一的石子。”

  宽明笑着说:“咱们这泥滩多,一退潮数里地没遮掩,涨潮了没有好水性可不行。大军,听春燕说你好水性,想想在海上风里来浪里去挺不容易。”

  “部队时常组织战士游泳训练,大都是长距离游泳,很锻炼人。其实艇上生活很快乐,有战士喜欢唱歌、弹吉它,平时和在陆地生活一样。”

  大军不想说艇上的艰苦,他怕春燕娘担心,有病的人最怕担心事。出航的日子苦中有乐,大军由一个战士考上海校,他对海洋的热爱越来越深。海的性格多变,平静的海在暴躁时是另一副样子,水兵在风浪中承受着体能和意志的考验。

  正间飘散着一股肉香味,春光已把清理好的一只鸡炖在大锅里,他今天要露几手。平时在镇上自家饭店像执行任务似的紧赶慢赶炒菜做汤,唯恐顾客吃的不舒服喝的不滋润。饭馆仅靠为数不多的回头客难以照应,春光脑筋活泛,饭馆靠近一学生住宿学校,学生食堂饭菜虽便宜,但是有些学生吃不惯,便到附近小馆子。春光这儿的菜量大、实惠,几个同学配两个菜就馒头、米饭,吃得挺香。当然,学生点的炒土豆丝、摊鸡蛋等都挺便宜。

  春燕择好豆角,来到水龙头处洗干净后,放在桌子上。她正要端起放在地上的盛鲅鱼的铝盆,大军走过来说:“俺来拾掇吧。”说着就要接过铝盆。

  “俺来吧,鲅鱼腥,你上里屋说话去,别沾手了。”春燕轻轻地说。

  “沾手,洗洗就干净了。”说着,大军从地上拾起剪子,从盆中拿起鲅鱼,鲅鱼已化开,不清除内脏可不行。

  “姨,这小木匣里是啥呀,你咋给锁上啦。俺要看看。”丛丛两手抱着一枕头般大小的小木匣从春燕屋里走出来。

  “丛丛乖,听姨的话,把小箱放回去。”春燕略有点生气的样子。

  “不嘛,不嘛,俺就要看看这里是啥。”丛丛摇着小脑袋,挺固执。

  “姨带你到外面玩,把木匣放起来。”说着,走到丛丛跟前。

  春燕也有个小秘密,她怎能让这孩子知道。

  “春燕,你让丛丛看看呗,她以为小木匣里装着小人书了呢。”大军少年时把几十本小人书放在抽屉般大小的木匣子里,当宝贝似的放在套间。

  “都多大了,还藏小人书。你猜猜里面装的啥?”春燕向大军眨着黑亮的眼睛。

  大军把鲅鱼内的脏东西丢在一旁的塑料袋里,摇摇头,“这问题有难度,俺哪能猜出来呢。”他故意变了强调,开玩笑似的说。

  丛丛还是不肯把木匣给春燕,“是小人书,俺就要看小人书嘛。”

  这时,笑盈盈的春静领着牛牛从屋外走进,“丛丛不听话,拿姨的东西不好。”春静温和地说。

  站在一旁的牛牛插话道:“我知道那木匣子里是什么,姑姑把大军叔叔寄来的信藏在里面了。”牛牛扯高嗓门喊,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

  “牛牛,就你话多。”春燕抱起木匣转身回到屋里。

  大军把手中的鲅鱼放在铝盆里,抬起头,幸福地笑了。他真不知道木匣里放着写给春燕的信,当水兵时给春燕时常写信。自念军校后,写信次数少了,他想起自己收到春燕回信时的情景。有一次收到几封信,水兵出海训练一、二个月,回到基地岸上,屋外往往是两个季节了。

  “牛牛、丛丛,别出去玩了,来家吃饭。”春燕娘在院里叫住要溜出门外的两个孩子。今天一家人都来齐了,她感到好欣慰。患上这重病大半年来,她以为过不去这年坎,许是积极配合治疗的缘故,难治的病得到了控制,基本稳定下来。春燕娘的情绪也好多了,她恋着这个家,恋着老伴、儿女,她想没有过去的坎,心里敞亮些,多活几年,免得让儿女牵挂。

  “奶奶”,“姥姥”,牛牛和丛丛响亮地叫着,丛丛的几根小辫一甩一甩的,蹦蹦跳跳地进了屋里。

  阳光透过窗户散进来。一家人围着圆桌坐下,春光启开一瓶白酒给父亲斟上一盅,接着倒第二盅给宽明。“宽明和大军今天多喝点,没什么事,低度数。”春光说。

  “哥,做了这么多菜,你坐着,俺来添酒。”大军站起来。

  春燕爹看着儿子和女婿谦让着,脸上笑呵呵地,眼角的皱纹仿佛舒展开了。春燕娘在一旁说:“趁热吃吧!”

  这时,牛牛伸手从一个盘子里抓起两块火腿片往嘴里塞去,春燕娘有些生气地说:“牛牛都上二年级了,还这么不懂事,大人没动筷子,小孩别吃。”

  话音还未落,春光媳妇端着一盘蒜苔炒肉进来,接着“批评”牛牛道:“牛牛听奶奶的话,奶奶说得对。”说着,把菜放在两个盘空隙处。

  春静和春燕在正间小声说着话,一边收拾着。

  “一块过来吃吧,也不是外人,咱们没那些讲究。”春燕爹叫儿媳、女儿也过来。

  “你们喝酒先喝,俺们等会。”春静爽快地说。

  春静爹没吱声,同宽明、大军、春光喝起酒来。大军平时在部队很少喝酒,周日战友们聚在一起,喝一、二杯啤酒。艇上训练有严格地规定,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这如同开车的司机,不宜饮酒。

  过了一会儿,春静、春燕坐在桌旁。

  春光有点酒量,今天他特别高兴,几口将杯中二两酒喝干了。宽明和大军刚刚下了一半,大军给春光爹、春光、宽明添满,把酒瓶放在一旁。

  “满上,满上,也没啥事,多喝点。”春光拿过酒瓶要给大军倒满。

  “哥,你自顾喝吧,别让了,大军不能多喝酒。”春燕快人快语道。

  春光瞅了春燕一眼,又把头转向大军,“咱见的世面不多,前些年俺跟船到海上打过几回鱼,那哥几个挺能喝,喝酒既挡风寒又捕鱼捞网提精神,大军俺说的对不?”

  大军笑了笑,说:“海上风浪大,船晃人晕,可不行啊。”一旁的宽明说:“那是,少喝酒有好处。”

  在劝酒这方面,春光有一套,他想用激将法来让大军多饮几盅。春燕爹看出儿子心思,“自己家喝酒,随意。大军,这盅喝了,喝瓶啤酒。”

  “我慢点喝,就喝白的吧。”大军说着从春光手中拿酒往杯中添满。

  “宽明,大军,咱不劝酒,能喝多少就和多少。俺今天高兴,来,上上。”春光的态度来了个180度转弯,他先抿上一口。

  “这孩子,酒还是少喝点好。”春燕妈小声说道。春光三十出头了,当爹妈的还操心,春光人直,好打抱不平,自小就有这习好,老两口没少操心。

  春静在一旁对大军说:“大军,多吃菜。”

  “大哥的手艺怎样?”春静故意冲着宽明说。

  “炒得好,要不大哥的馆子生意兴隆嘛。这鸡块、牛肉,色香味俱佳,我是做不出来。”宽明真诚地说。

  大人都喜欢动听的话,春光听了宽明的夸赞,反而谦虚地说:“牛肉还差点火候,再炖上个把小时更香。”

  “那得费多少火呀,你净瞎说。”春光媳妇在一旁瞪了春光一眼。

  春光咧开嘴笑了,“说句玩笑话还听不出来?”话音往上挑了挑。

  一家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大军夹了一块鸡块放在丛丛面前。丛丛有礼貌地说:“谢谢叔叔。”

  “丛丛要改口了,要说谢谢姨夫。”春光媳妇一字一板地对丛丛说。

  “谢谢姨夫,姨夫真好。”丛丛话来得快,她清脆地叫着。童稚的声音给一家人的团聚增添了愉悦。

  春燕把丛丛抱在腿上,“丛丛真乖,今晚跟姨在一起吧。”说着,春燕在丛丛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午后的阳光有了暖意,偶尔有清凉的风吹过。春燕家屋前的石榴树枝条舒展着,结实的树干上结着一块块疤痕。

  春燕和春静站在石榴树旁说着话,姊妹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姐,刺绣的活累不,你别累着,让咱妈挂念。”春燕认真地说,她知道姐姐勤快,又是个要强的人。

  “春燕,姐不累,不像编篓子、编包,得有力气。姐可喜欢刺绣了,绣梅花鹿、鸳鸯,看着心里就喜兴。”春静仿佛沉醉其中,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

  “俺还自己画新样子,春燕,你画画比俺好多了,帮姐设计几个新样子。”春静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妹妹。

  “承蒙姐姐信任,小妹就接受任务了。俺画不好可别怪俺呀。”春燕伸伸舌头,像个小孩。

  “你能画好,画不好可不行。”春静口气一转,“若不是前几年照料我的话,没准上设计科当设计员了。”春静了解妹妹,春燕活泼中不乏沉稳,喜欢做力所能及的事。

  春燕高中毕业后,到沙口镇绣品厂当了一名普通的刺绣工。沙口镇有草编厂和刺绣厂,专招女工,春燕自小对用麦秸、苞米皮编包、编篓子不陌生。上学后她偏爱上美术课,她画的实物图、人物画等有模有样,美术老师几次给她满分,这更让她喜爱图画了。因而,刺绣厂招工,她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凭着她心灵手巧,她绣出的花草动物格外精美。她还试着动笔画出样子,起初感到不满意,没拿出来给外人看,但对春静是公开的。春静喜欢品评妹妹画的刺绣小样,时不时提出好的建议。两年过去了,在厂里举办的一次征样的比赛中,春燕把自己满意的几幅刺绣交上,她设计的图样不亚于厂里的设计员,厂里有意调她到设计科。由于姐姐在潍坊住院需要有人照看,她不得不舍弃了良好的机会,名额被另一个同厂长有点亲戚的女工顶替了。

  “姐,这都过去了,俺在车间刺绣不差起设计科,在办公室俺还画不出来呢。”春燕找话宽慰姐姐。

  6

  “姑姑,村里来照相的了,咱们照几张相呗。”牛牛从院外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脸上泛着红润。现今农村家里有照相机的也不少,但毕竟不像城里照相挺平常,这就给以照相为业的机灵人带来了生财之道。走街串户照相的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和各村的老少都熟了,口碑都不错。

  “好呀,难得家里人在一块。”春静冲着牛牛爽快地说。

  这时候,春光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捏了一支烟。牛牛手舞足蹈地冲着他喊:“大姑说咱们家照相,俺去叫啦。”没等春光说话,转身向屋外跑去。牛牛叫照相的来家已有几回,这孩子爱出风头,敢说敢做,他有点像春光小时候,虽顽皮,但总起来说挺懂事。

  春静姐妹俩走进屋里,春静对坐在椅子上说话的宽明、大军和爹说:“牛牛去叫照相的了,咱们全家照几张相吧。”

  春燕爹点点头,轻声说:“把你娘叫起来吧,一、二年没照相了。”春燕爹这几年操碎了心,春静的病情刚稳定,忖思着以后的日子平平安安,谁知老伴竟患了重病,春燕爹舍得花钱给老伴治病,只要能治好,哪怕去借钱也要治。他听人说唐山有家医院治疗这病效果不错,他准备着开春带老伴去看看。

  “不用叫,俺这不起来了。”春燕娘从套间走出来,她一向很干净,即使得病期间,疼痛得难以忍受,她忍着让自己穿着上不邋遢。

  “牛牛那嗓门,俺听得清亮着呢,这高兴的日子留个影也留个念想。”春燕娘禁不住用手背揩了揩眼角,随即又含着慈祥的笑容看着女儿、女婿。

  “你们准备好了不,照相的来啦。”随着牛牛洪亮的嗓音回荡在院落里,牛牛领着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姑娘走进来。姑娘略显粗壮的样子,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给人以好感。

  春燕娘先走到院子,她今天的气色显得不错,看上去不像患病的人,面颊带着红润。春静姐妹肤色上像母亲。

  “大姨好,在院子照吧。”姑娘挺有礼貌,一开口露出东北腔。这几年城镇村里东北回来的不少,他们大都自谋职业,不自食其力,又能怎样呢,年轻人经历些磨难更能体味到生活的艰辛。走村串户照相,其实感觉挺幸福的事情,你给一家家人带来了快乐的回忆,带来了笑声。

  “闺女,进屋喝口水吧,你是哪村的?”春燕娘关切地说,她晓得女孩子谋生不容易。

  姑娘立在院中央,矜持地说:“不进去了,我是从沙口镇过来的,来过你们村几回了。”

  “过来了。”春燕友好地向东北女孩打招呼,她前几天在村里见过这姑娘给秀英家送照片,她拍照的不错。姑娘这次来送照片,又顺便拍摄一、二卷,这也是方便群众嘛。

  宽明同大军两手拎着椅子随春燕爹走到院落,连襟俩挺默契。

  “都到齐了吧,听我指挥。”东北姑娘故意用了句战术词语。

  “呀,也没换件新衣裳。”春光媳妇小声嘟囔着,谁照相不想洗出的照片漂亮些。“人靠衣裳马靠鞍”,穿得鲜亮些自然看着舒服。

  “小师傅,你稍等会儿,俺回家换件衣裳,俺家离得近。”春光媳妇像想起什么,一路小跑迈出院门槛。

  “这人也是,一家人照相有啥讲究。俺穿这身红毛衣就挺好。”春光有点埋怨媳妇,他自己在穿着上不大在意。

  春光家在房后一趟,不消几分钟的功夫,春光媳妇穿着件紫色带梅花的衣裳走进院子。东北姑娘冲着她说:“你穿这件衣裳真好看。”

  “是吗,这件不便宜呢!”春光媳妇笑着说。

  春燕爹娘坐在椅子上,在前,从左至右依次是春静、春燕、嫂子和春光。宽明、大军,两个小家伙倚在春燕爹娘身旁。

  “后排靠近些,好,小朋友别动了。”东北姑娘显得很专业,熟练地调好焦距,摁下按钮。她使用的相机不是傻瓜相机,能明白调焦距照相挺不简单。

  “再照几张吧。”在姑娘的提议下,春燕爹娘合张影,春光、宽明、大军哥仨照了张,两个小家伙拍了几张。

  “咱们到院外拍几张吧。”春燕看了看娘,她担心娘说她。“去吧,去吧,多拍几张。”春燕娘很开通。

  春燕家靠村边,院前高大的槐树在冬天仍显得挺拔舒展。春燕同大军并排站在大树下留了一张影,大军在照相时攥紧了春燕的手,春燕向他靠了靠,她感受到大军手掌的温度。

  “姐妹俩来张。”东北姑娘晃了晃手中的相机,“还有好几张呢。”

  “姐,咱们来张动感的照片吧。”春燕有点神秘地说。

  “动感的照片?”春静有点疑惑的样子。

  春燕未作解释,拉起春静的手向前迈去,仿佛迎接远来的亲人,又像是赶往一个好友的聚会。

  东北姑娘反应快,“好,这样的照片活泼自然。”她向后退退,调好焦距,找好角度。紧接着,春燕和春静似带着春风般的笑容迈步在乡间的身影瞬间定格。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春燕默默地看着这张和姐姐的合影,想着姐姐明媚的笑容和在一起谈笑的日子。姐姐的音容笑貌在她的心田那样清晰,她始终觉得姐姐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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