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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昨天退去》 作者:杨志军

第9章 万 灵 国(3)

  “你早就对我不留情了。我老婆给你写了封信,难道写错了?”他看华老岳不回答,又道,“错了,错了,为啥要给你写信呢!浪费了邮票钱。可父亲……行了!给你说这些干啥,你不懂人情,我也不会求你!”

  华老岳冷酷地撇撇嘴角:“我也不希望你有任何请求。”

  “滚你妈的希望!”马大群骂着,一拳擂在营长胸脯上。华老岳后退了半步。

  “你胆子不小,打人打到营长头上了。也好,这样你的目的就达到了,该回去休息了。”

  “没有!”马大群喘息不迭地吼着,突然从腰际抽出当初华老岳自残过的那把猎刀,在手中晃晃,“你当营长后四连死了几个人?五个!我今天要剜你五刀。”

  田家航早已将他拦腰抱住了,又祈求地说:“营长,你走吧,你不在了,他就会安静的。”

  华老岳沉思着点点着,想走又停下,嗓音有点沙哑地说:“你们要明白,在这项浩大的工程中,我也是一个战斗员,只不过承担的责任要比你们重大罢了。你们有怨气,可以随时随地朝我撒,我容纳得了,我等着。只要工程不完,我就不准备轻轻松松活着。咱们把话说在前,完成了施工任务,你们所有人每天都给我一拳,我也会笑脸相迎的。但要是完不成任务,那就不是你们打我,而是我打你们了,打死了我偿命。”

  华老岳走了。士兵们注视着他那虎势势的不驯不服的身影,都有了一种沉重和压抑的感觉。一股大风平地而起,飞快地旋上半空,又迅疾膨胀。尘烟浩荡,一堵厚实高大的灰色的墙隔绝了他们的视线,马大群收回刀子,一把揪住溜瓜皮田家航的领口,吼道:

  “谁叫你放他走了?”

  田家航瘦骨嶙峋的身体打了个寒颤,还没说什么,就让马大群扇了一个耳光。

  “你别再胡来了。”有人道。

  马大群瞥那人一眼,歪歪扭扭朝前走去,刚走了几步,就颓然倒地了。他没再挣扎着站起,任凭别人你撕我扯地将他朝住地帐篷抬去。而这时,在一块高大的玄武岩后面,华老岳也差点摔倒。他小解,发现尿中带着血丝,惊讶之余,一阵乏困突袭而来,身子便朝下坠去。他连忙扶住岩壁,立了好一会,才提起精神离开了那里。

  一只曾经诧异过人类用铁锤和钢钎给自己打洞的旱獭,像一团用灰黄的皮毛裹缠起来的滚圆的肉球,忽隐忽现地奔驰在凸凹不平的荒原上。当它看到房宽缓缓移动的身影时,奔驰的速度便放慢了,那双精灵的眼睛狡黠地四下闪射着。一会儿,它突然跃起,旁若无人地蹲踞到一块隆起的岩石上,痴迷地望着房宽。它看到房宽隐入了一顶帐篷,便又一蹦一跳地朝前凑去。凭它的灵性,它觉得这个人是不会残害它的,而不会残害动物的人大概和动物具有同样的悲哀吧!但它并不是看中了房宽那自己根本没有觉察到的悲哀,如果不是期望从人那里得到点儿什么的话,它是不会如此大胆地追随人并向人表示亲近的。

  房宽拿起电话,战战兢兢的。妻子带着孩子来部队探亲,在格尔木的团部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一个月前,房宽下过一次山,来回九天,也就是说,他和他的妻儿只在格尔木共同度过了一天一夜,便匆匆赶上山来。现在,妻子说,她们就要走了,要他下山来送一送。房宽只摇头不吭声,好像妻子能看到他似的。

  “你说话呀!”

  他结结巴巴的:“我说,我说不行……”

  他听到了她的哭声,更加慌怵不安了。

  “爸爸,下来吧!你不下来,妈妈就哭。”电话被孩子接过去了。

  房宽愣愣的。咚的一声,电话脱手掉在桌子上。他重又拿起,却没有放到耳朵上。门外,胖乎乎的旱獭沉思着人类的语言。它似乎觉得自己听懂了,因为它居然对他有了恻隐之心。它兴奋地抖动腹毛,用后爪搔搔那里突然出现的一阵奇痒。

  “爸爸……”这稚嫩而急切的声音震得电话沙沙响。而房宽却什么也没听见,笨拙地将电话扣了下去。他来到帐外,淡漠地扫了一眼正在胆大妄为地向他搔首弄姿的旱獭,朝一边走去。那旱獭却在地上打了个滚,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停下,低头望着它,想对它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说了。突然,他俯下身去,将它抱起来,细细端详着它那张鼩鼠一样可爱的面孔,用自己满是胡茬的嘴狠狠亲了一下。旱獭眨巴着眼睛,抖动了几下嘴边的须毛,好像在甜蜜地笑。他将它放到地上,朝前推推。可它却留恋着不去,懒洋洋地卧倒了。房宽愣了一下,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悸动,那种他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混杂的情绪抓住了他的各路神经,又使劲一拽。他猛地跳了起来,仇恨地咬着牙,朝旱獭一脚踹去。旱獭细细地尖叫了一声,连打了几个滚,才又站起来。他还要踹,旱獭敏捷地躲闪着,跑远了。它又回到它刚才蹲踞过的那块岩石上,龇牙咧嘴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低声哭泣着踽踽而去。它发现,它从人类这里什么也没得到。但它却给了人类许多,那就是对灾难的预言。因为它知道,在唐古拉荒原的传说中,它是神的使者,在它出现之后,那些无可防备的天灾人祸就会从天边黑暗的一隅悄悄走来。

  房宽坐到帐篷门口一块被众多屁股蹭得光滑明净的大青石上,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直到看见朱冬夏从那边走来,他才恍然起身,觉得自己该去干活了。

  朱冬夏是来连部打电话的。他挂通了沱沱河唐古拉山乡乡政府,要接电话的人找一个驻扎在那儿的中国长江漂流队的负责人。一会儿,人找到了。朱冬夏自报家门后,正想把自己不能去的原因说一遍,但人家却抢先告诉他:

  “我们准备后天起漂,现在就等你了。”

  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好。”

  “你什么时候到?”

  “我……”

  “怎么,你又变卦了?”

  “没有!”他想都没想就否认了,“我说,我明天下午六点准时赶到。”

  “好!我们热烈欢迎你。”

  电话扣了。朱冬夏长舒一口气,事情决定得这样快,连他自己也有点出乎意料。但他毕竟是兴奋的。他从小生活在武汉,钻长江水钻出一身好水性。一想到水,他就会激动起来。四个月前,一个同乡来信,说他参加了中国长江漂流队,正在武汉进行漂前训练。同乡希望他能够就近考察一下长江正源沱沱河,尽量详细地提供一些水文、地形、气候等方面的资料。他冲动起来,去信告诉人家,只要让他带路,闭着眼睛也能闯过沱沱河。现在好了,如愿以偿了,他惟一需要做的,就是装病,然后借口去沱沱河唐古拉山乡医疗站看病,于明天上午搭顺车前往。他正要出连部,电话铃响了。他回身抓起来,就听一个女人愣头愣脑地说,她要找连队领导。

  “你是谁?”

  “房宽家的。”

  他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让房宽下山?好吧,我去给你找指导员。记住,你不要求他,我们这里的人对哀求早已麻木了。你就说,要是不让房宽下去,你就不走,就要在团部等他一年,半辈子,或者干脆说,你要上山来看他。记住了吗?要威胁,而不要去哭求!好!别扣电话,耐心等着。”

  等朱冬夏在离住地最远的三排工地找到指导员时,日头已经滚过中天了。听朱冬夏说有人从团部打来电话,党向国便急急忙忙吹响了收工的哨音,一路小跑着来到连部。因为在这个变幻不定、凶险阴毒的环境里,只要是电话,很可能就意味着上级的紧急命令或者是什么紧急情况。可当他抓起电话,喘息不迭地说了句“我是党向国”时,听到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走了,我要住一年……”

  等他搞清对方是“房宽家的”后,恼怒地大声道:“你不走,与我有什么相干?那就住着吧!住十年我也没意见。”

  “指导员,”女人的乞求总是不由自主的,“你就让房宽下来一次吧!孩子要见他。”

  “他已经下过一次山了。我们这是部队。”

  “部队部队,又不是劳改队,我丈夫又没犯罪。”

  “我们这支部队就等于劳改队。你丈夫这辈子没犯罪,上一辈子大概是造了孽,要不然就不会到这里来。”他看到营长进来了,便缓和了语气,又道,“行了,你就安心住着吧,别再打电话了。”

  “指导员……他不下来,我就死在这里。”女人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

  “关于死的问题嘛,我做不了主。营长来了,你给营长讲吧!他专管人的生死。”党向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幽默,笑着将电话递给华老岳。但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奶声奶气了:

  “爸爸下来吗?你们放了他吧!”

  华老岳疲倦地握住电话瞪视党向国。党向国赶紧解释:“房宽的孩子。”

  华老岳笑起来:“孩子打什么电话?”

  “爸爸下来吗?”孩子又问。

  “孩子,你不懂。等你长大了,接了你爸爸的班,你就明白了。”

  “我不接班,你们是劳改犯。”

  华老岳笑笑:“真要是劳改犯就好了,工程进度保证比现在要快。”他这话是说给党向国听的。

  “营长,我是房宽家的。我们就要走了,我们等了一个月,我们也是人哪!”电话里的声音又变了。

  华老岳顿时严肃起来:“正因为是人,所以才应该克制自己的感情嘛!”

  “营长,你的屋里人来看你,你也不和她见面么?”

  “我妻子可不像你,军人家属嘛,就得有点牺牲精神。”

  那女人不理他的“牺牲精神”,继续哀求道:“营长,你就批他一次假吧!下次,我再也不来探亲了。”

  “那不行,等工程完了,我请你来。但现在你就不要再难为我们了。他下去了,别人怎么办?所有的战士都会寻找各种借口下山的。”

  “他不下来,我怎么向孩子交代?”

  “你就说山上有个营长,是条狼,很凶很恶,他不允许你们见面。”

  “那我就去见见这只狼。”女人把电话挂了。

  华老岳觉得可笑,根本没把一个女人的威胁放在心上。他从暖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坐下去呷了一口,又用湿润的舌头舔舔嘴唇,觉得那种浑身困乏的感觉似乎已经消逝了。才对党向国道:“不行啊,四连这样下去要拖全营的后腿的。战士们情绪不对头,你做指导员的可要想点办法。”

  “都是被连长惯坏的。现在他倒好,躲在格尔木不上来,副连长又不安心,丢下这样一件破布衫让我补缀,我是想补也补不起来了。”

  华老岳厌恶地看着党向国皱眉锁眼故作愁态的模样,起身踱着步审视起帐篷内的摆设来。连长不在,副连长徐如达因和党向国互相有意见,长期和一排住在一起,这连部实际上成了指导员一个人的宿舍。用施工的木板加宽加厚了的单人床,床上除了铺着两床棉絮外,还有一床毛烘烘的熊皮褥子;一张连队自制的简易桌子和两条方凳,两口党向国自己的棕箱,棕箱摞在王天奇留下的空床上。华老岳过去,摸摸那熊皮褥子,不由得称赞了一句。

  “是不错,隔湿防寒,我的关节炎好多了。另外,这褥子还有个好处,就是能催眠……”

  “别给我启蒙了,我是说你的福气不错。”

  “福气人人都会有,就看你用心不用心了。怎么样?需要不需要我给你用点心?”

  华老岳点点头:“不过,没必要再带领一个排来围猎了。我只想借你的用用,就一个月,用坏了保证赔偿。”

  党向国一愣,很不情愿地小声说:“行。”继而又爽快地挥了一下手,“那有什么不行的,拿去用就是了。”

  华老岳早就听别人反映过这张熊皮的来历。党向国在四连走马上任不到一个星期,就带着一个排荷枪实弹地去考察周围的水源、燃料、生态等生存条件。他们整整转悠了五天,直到猎获一头瞎熊后才归来。党向国把这解释为额外的胜利品,但谁都明白,这是他带部队考察的唯一目的。为此,徐如达曾和他大吵一场。对猎获动物这种事情,华老岳其实并不反感。遗憾的是,据他所知,全营官兵已有45%不同程度地得了关节炎和风湿性腰疼一类的病,可只有四连指导员能做到有效地保护自己。

  华老岳把熊皮褥子卷起来,交给党向国,吩咐道:

  “你叫个战士来,把褥子给我送到马大群那里。”

  党向国愣住了:“你这是干什么?”

  “让马大群代替我享享福啊!他的腰疼病比你要严重得多。”

  党向国尴尬地笑笑:“既然是营长对战士的关怀,那我就亲自送去。”

  党向国走了。华老岳从门口望望坐在露天地上吃午饭的士兵和混在其间的徐如达、朱冬夏,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又想出去吃饭,正在犹豫,就昕电话铃急骤地响起来。他接完了电话,便神情紧张地大声吆喝徐如达进来。

  马大群从自己那贴地铺着草垫子的铺位上愤怒地坐了起来。在这之前,他一直是很沮丧的。经过一阵猛烈的劳动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提供让他在高海拔地区玩命的条件。他感觉到了大地的旋转、天空的倾斜和眼光的昏花,四肢酸麻,浑身的每个骨关节都像生出了一张大嘴,发出嗡嗡的叫喊,腰际一阵阵胀疼着,似有一股力大无穷的气浪在那里游来窜去。而他的脑海却被一张白色的信纸覆盖得严严实实。信纸须臾变作无数浑身白嫩的肉虫,缠绕拥挤着,翻腾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意念来,而这些意念又会强挤出脑壳,在他眼前呈现出一堆一堆的尸骨。他仿佛看见自己的骨殖已在那里安详地发出白光了,血肉被天风剥尽,腐朽的前兆正从骨髓里面飘逸而出,变作一股恶臭呛得他直想咳嗽。生命的丑陋暴露在光天之下,即使太阳仍然具有让一切变得美好神奇的巨大威力,也无法在这白骨中镀上一层华丽的金粉。他发现了生命最终的无能和缺憾,也就明白自己活着似乎不过是一堆臭肉,心脏虽然还在跳动,但功能无非是迅速发酵着却孳生蛆虫。而蛆虫便是人类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或许是最能够超越一切痛苦的形式。然而,当那床黑色的泛着亮光的熊皮褥子被指导员送到面前时,他就丢开了一切痛苦的臆想。

  “拿回去!”他说。

  党向国板着面孔:“铺上,身体要紧,你垮了,我可担待不起。”

  “我和你有啥关系?”

  “不要给我犟嘴,听话。”

  马大群脑子里轰然一声,那些白色的肉虫突然集体爆炸了。面糊一样滚动的脑浆里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来,丫叉着如刀如锋的枝柯,铮铮发响。而他眼前曲卷着的熊皮褥子却张开椭圆的大嘴,发怒地嚎叫着。它说,它没有死,人类只将它的皮毛扒去了,而它的血肉和浸透在血肉之中的灵魂,却依旧在荒原苍茫处,在高高的山岗上,在格拉丹冬冰川里。复仇的欲念和生命同在,它就要行使万灵国赋予它的生死予夺的权力了。马大群恐怖得眼光发直,但手却无所畏惧地伸过去,将熊皮褥子抖开,抽出自己那把尖利的猎刀,疯狂地在那黑亮的依旧残留着生命光泽的动物皮毛上划起来。党向国想上前阻拦,又怕那没长眼的刀子戳到自己身子,气急败坏地嚷着:

  “住手!你给我住手!”

  但熊皮褥子已经烂了,顷刻成了碎片,消逝了它在马大群眼里的声威。帐篷内,一排的另外一些士兵稳稳当当坐着,既不想过去劝阻,也没有幸灾乐祸的表示。他们没有感觉到熊皮褥子散发出的幽深阴郁的黑光,也就不想去浪费更多的心智和表情。马大群觉得已经发泄得足以自慰了,站起来,噗一声将刀插在篷布上,双手叉腰,轻蔑地望着指导员。

  党向国余惊犹在,鼻翼抖动着说:“这是营长让我送来的。走吧!你去给营长解释一下你的行为。”

  “累得慌。”他坐到铺位上大口喘气。

  “就凭你这态度,也得给你个处分。”

  “我背得起!”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党向国后退一步,却撞到急匆匆进来的徐如达身上。徐如达绕过党向国,来到士兵们面前,问道:

  “怎么回事?”

  没人吭声,徐如达又转过身来,慢悠悠说:“战士有了问题,你应该找班排长啊!直接和战士发生矛盾,恐怕不合常理吧!”

  党向国哼了一声:“都是你教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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