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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昨天退去》 作者:杨志军

第13章 万 灵 国(7)

  她是被团部给各连分送给养的卡车拉来的。她跳下来,又让车上的士兵把孩子抱着送到她怀里。孩子脸色红扑扑的,微喘着站在母亲身边,两眼睁得溜圆,既好奇又胆怯。

  “到了?”他问母亲。

  母亲点点头,眼光和孩子一样在个个面孔黝黑的士兵堆里寻觅。她觉得自己看见房宽了,而房宽也似乎在望她。可他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呢?她牵着孩子的手朝前走了几步,看到有人朝自己过来,马上又立住了。

  “你找谁?”

  “孩子他爸。”

  田家航笑了:“我们这里有很多孩子他爸。”

  “孩子他爸叫房宽。”女人又道。

  田家航转身回到人群里,拉拉房宽的胳膊,轻声道:“呆子,你老婆来看你了。”

  房宽这才过去,望着老婆“嘿嘿”一笑,淡淡地问一句:“来啦?”好像他们昨天才分手,又好像他们刚刚才认识几天。女人痴痴地打量他,又赶紧拍拍孩子的后脑勺:“看,你爸,快叫!”

  “爸!”

  这嫩声嫩气的声音吓了房宽一跳。他惊愕地低头看他。这就是他的孩子,一个月前还见过,可现在自己怎么不认识了呢?他又抬起头,小心谨慎地探问道:

  “他就是我的那个?”

  女人点点头,突然哭了:“不是你的是谁的?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他见天看你的相片,你呢?你前年探亲时,你们两个人从早耍到黑,睡觉时还要钻一个被窝哩!当兵把你当成傻瓜了。你咋就不问问,面前这个女人是你的吗?”

  房宽茫然无措地回头看看连队的人,又对女人说:“你现在哭啥?昨天我们刚哭过,你没赶上时候。”

  女人以为丈夫在逗她,揩一把眼泪,嗔道:“傻瓜,哭还要规定时候吗?你们部队的规矩也真多。”说着,她抱起孩子,塞到丈夫怀里,等待着他把她引到一个可以坐下歇歇的地方去。

  房宽笨拙地抱着孩子,就像抱着一口袋面粉,下意识地朝伙房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望着自己的女人又是一阵“嘿嘿嘿”的笑。笑完了,他想逗逗孩子,却忘了怎样逗,一个劲地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摸孩子的脸,蓦地,又慌慌张张将孩子放到了地上。他看到华老岳朝自己走来,神经质地分辨道:“不是我……叫她来的。”

  华老岳根本就没拿眼看他,笑望着女人说:“既然来了嘛,我们就欢迎。你认识我吧?”

  女人摇头。

  “哈!我就是那只不通人性的狼。”华老岳说着,抱过那孩子,一连亲了好几下。

  “几岁了?”

  “五岁出头。”女人道。

  “比我那老小小两岁。”他说着,把孩子交给身后的徐如达,“先去连部坐坐,让他们吃饭。”

  饭后,房宽一家被徐如达引进了一排的帐篷。好像是华老岳变的戏法,帐篷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士兵们的被褥已经不见了,几床草垫子摞了起来,在帐篷的一角摆成了一张双人铺,四床被子铺在上面,软乎乎像席梦思。华老岳将孩子抱起,扔到铺上,对那女人说:

  “你只要求见一面,可我给你们安排了一个晚上。怎么样,我这个营长还可以吧?”

  女人含蓄地笑笑。而房宽却连声道:“可以,可以,营长,费心啦。明天早晨天一亮我就叫她走。”

  “再说吧!到时候还得看有没有顺车。”他诡谲地眯起眼,“可要注意,你们说话得小声点。这里一年半载见不到女人,听窗户的少不了。”

  女人脸红了,低眉瞅瞅丈夫。房宽规规矩矩站着,就像他平时在队列里聆听训话那样神情肃穆。华老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道:

  “别呆头呆脑的了,老婆来了就应该高兴,在我们这儿能有这种好事的,数你头一个。”

  “对,我高兴。”房宽强迫自己笑了笑。而真正高兴起来的却是那孩子。华老岳将他拉起,大手在胳肢窝一挠,逗得孩子“咯咯”笑个不住。

  “你是要出去玩,还是要待在这里?”

  “出去!出去!”

  “好。”华老岳把孩子放到地上,牵着他的小手朝外走,又在门口回过头来,“我给你们提供方便了。你们忙吧!”

  “嘿嘿!”

  女人低下头去。

  孩子看见许多士兵在向他招手。他挣脱华老岳的牵拽,朝前跑去。他不认生,因为这里全是和他爸一样的解放军。

  “冲啊!”他喊起来。

  有人把自己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他神气了,举手朝乐呵呵的华老岳瞄准:“啪!”

  华老岳“啊”一声,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冲啊!”他跑向华老岳,见对方举起了双手表示投降,便又回身冲向士兵们。“冲啊……”孩子跑着,突然有了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一个马趴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啊!”刚喊了一声就又栽倒了。

  士兵们哈哈大笑。华老岳也在笑,但本能的警觉使他跳了过去,扶起孩子,拍拍他身上的土。可一松手,孩子便又倒在地上了。几乎在同时,华老岳脸上的笑意飘散得干干净净,他大喊一声:“孩子!”

  见到丈夫后又悲又喜的女人出现在帐篷门口,大声叮嘱她的孩子:“别乱跑,回来!”忽又闪了进去。

  孩子回来了,但他是被华老岳抱回来的。女人正在为丈夫拂去沾在头发上的土屑,一见华老岳,满脸通红地朝一边躲去。华老岳用牙咬着嘴唇,鼻腔里酸酸的。但他早已不会用眼泪表示悲恸了,叹口气,过去把孩子放到铺上,拉开一床被子盖住。

  孩子的母亲和父亲看着华老岳的举动,谁也没有觉察到什么。甚至当华老岳感叹着说了句“他又睡了”时,两口子还在冲他微笑。

  “营长,你忙去吧,孩子让他自己待着。”女人感激地说。

  华老岳深吸一口气:“他只有自己待着了。在我们这里,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或者因缺氧窒息而死的人太多了。现在,需要你们自己保重,哭吧!我什么时候下命令不准你们哭,你们就不能哭。我们的战士都这样,不然就会哭死的。”

  房宽毕竟是经常见识死亡的人,首先醒悟过来,望望床铺上的孩子,又望望自己的女人,淡淡地说:“孩子死了。”那口气就像告诉她,这地方没水洗脸一样平常。

  女人误解了他们的意思,爽快地说:“你们放心,我明天就带孩子走。我也知道这地方住长了不好。”

  面对这位毫无死亡意识的女人,华老岳实在不忍心说穿,默默出去了。他没有走远,立在帐外,等了半个时辰后,才听到了女人的一声惊叫。

  好像是场梦--这种梦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次。而且只有闯入这片亘古荒凉的生命禁区的人,才能深刻体验那种生之如梦的真理。

  ……夜,好亮的群星。月亮远远遁去了,就像女人的希望渐渐暗淡了一样。阴险的大风,没有温情的空气,飘来荡去的永恒的残酷。一排的人照华老岳的安排挤在了二排和三排的铺位上。空荡荡的帐篷里,女人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哭声。这并不是由于华老岳的命令,也不是由于那么多士兵的安慰,更不是由于丈夫那似乎不记得自己有过孩子的冷静,而是由于更为深沉的绝望。

  天亮了。她是无法实现自己的应诺的。她坐在床沿上忘记了走。房宽木然立到她身边,像个沉默的保镖,随时准备迈动脚步送她上车。此时,他脑海里唯独这个意念是异常清晰的。

  炊事班的人进来了,将早饭放到他们面前。除了脱水菜和馒头,炊事班给他们又做了两道菜:炒蛋粉和午餐肉片拌海带丝。他们没吃。过了一会儿,房宽突然意识到,她不动身是由于她不吃饭,便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她。她不接。他说:

  “吃了饭你才能走。”

  “走?”她眼光浑浊地望他,摇摇头。

  “你不吃?”

  “我不走。”

  “营长说了,你得走。”

  “要走我和孩子一起走。”

  “对,你们一起走。”

  女人猛地站起,悲凉地喊一声:“房宽!”

  他轻轻答应了一声。

  “我不走!不走!你把我的孩子给我。”

  他放下馒头,从床铺上抱起裹着白床单的僵硬的孩子,递到她面前。

  她眼睛睁得那么大,瞳仁凸起,似乎马上就要扑哧一下滚出来:“你咋啦?你就呆成这个样子了吗?”

  他怔怔的,不言不语。女人发怒了,一记耳光扇过去,想扇出丈夫的清醒来。可他反而更加糊涂了,放下孩子嚷道:“部队不兴打人!你想坐禁闭啊?”他看门帘掀动了一下,便神经质地撕住自己的女人,“你走!走!营长,她不吃,也不走。”他浑身哆嗦着。

  华老岳长叹一声。

  房宽松开她,哀哀地说:“你走吧!你不能再给营长添麻烦了。”

  女人站起来,激愤地说:“营长,我不走,不走,要走就和孩子一起走。”

  房宽狠狠推了她一把,跺着脚,忧急地道:“给营长,你不能这样说话,我们,是部队。”

  她歪着身子倒在了床铺上,又很快翻起来,冲自己的丈夫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野兽般的嘶叫,接着便跳起来扑打房宽。和华老岳一起进来的王天奇和党向国赶紧过去拉住她。她马上平静了,坐下来头勾到胸前,浑身一阵阵抽搐着。华老岳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征询地望望她,又望望房宽,朝帐外走去。

  孩子被埋在了山上,和那些死去的军人永远地待在一起了。华老岳像个职业送葬人,又一次亲手为一个幻灭了的生灵掘出了墓坑。只是,他比以往显得悒郁沉闷多了。他久久望着那个没有墓碑的新生的坟堆,拜托冰凉刺骨的荒风,在这个军人孩子长眠的地方,吹出一抹暖意的绿色。

  四连全体官兵为孩子送葬。一百多个仍然活着的人有着一百多颗为死亡而跳动的心脏。华老岳破例允许了士兵们的行为,也空前慷慨地让全连停止施工半天。因为他也是个有孩子的人。

  女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在孩子冻土垒成的冰凉的坟头,她一声轻一声重地哭喊了一阵后,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了。丈夫那不可救药的呆傻已经向她暗示了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孩子,而是整个生活。她被那么多官兵,被多少有了点伤感的房宽,送上了一辆被华老岳从公路上拦截过来的军车。她要走了,来时两人,去时一人,谁也无法透视她内心的晦黯和掂量她的沉重。车一摇一晃的,她扶着车厢板,瞩望渐渐远去的墓地,迷蒙了,苍茫了,消逝了。她将最后一抹眼光停留在顷刻也要消逝的丈夫身上,倏然觉得她已经把一切留在这座荒山、这片荒土上了。她唤了一声孩子的名字,便跨上车厢板,从车上扑了下来。

  官兵们跑向汽车。

  男人们的群集的哭声,嘹亮得如同号角,在白茫茫的唐古拉积雪之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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