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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人》 作者:王晋康

第14章 5

  拉姆斯吃完了270年来的第一顿饭,夜幕早已沉落。核能源的冷冻装置上,一个小仪表灯幽幽地亮着,给洞壁涂上朦胧的红色。杰克曼和索朗月向他道了晚安,跳入池中消失了。拉姆斯回到床上躺下睡觉。他原本以为肯定要失眠的,今天碰到了那么多刺目锥心的事,尤其是那两个数字6500万海豚人,6500名海人!这两个数字不停地在他眼前跳动着,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神经。270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时无法用想像来补齐。不过,不管是怎样的过程,反正他输了,覃良笛赢了。他似乎看到覃良笛在黑暗中走过来,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不再是温柔,而是怜悯和轻视。

  不过,他终于人睡了。长期冷冻使他的身体很虚弱,思维也显滞涩。他逼着自己赶紧睡一觉,好精力充沛地迎接明天的挑战。他很快人睡了。

  等他一觉醒来,那个透光的小洞中已微露晨光。洞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杰克曼在为他准备早饭。池中也有轻微的水声,那是索朗月在缓缓游动。

  拉姆斯坐起身问:“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杰克曼说:“其实我们昨晚很早就返回了,一直守在这儿,索朗月说,怕您才从冷冻中醒来会发生什么意外。”

  拉姆斯走到池边,向索朗月问好:“你好,谢谢你们的关心。”

  索朗月吱吱地叫了一阵。杰克曼说:“她说请您早点吃饭,弥海长老已经率领海豚人在外边候着,想在朝阳初起的时候向您朝拜。”他补充一句,“也有海人的代表。”

  拉姆斯并不想接受海豚人的什么朝拜,不过他没有让自己的想法形之于色。杰克曼看看他,小心地问:“雷齐阿约还没有回忆起海豚人语,对吧?”

  拉姆斯苦笑道:“是啊,270年的冷冻把这部分记忆全删掉了,我想只能重新学习了。”

  杰克曼有点困惑,冷冻怎么会有选择性地删掉一部分语言,而另一部分语言(英语)却保存完好呢?不过他没有深想,恭顺地说:“那就让我来教您吧,其实很好学的,海豚的语言完全建基于英语之上,但因为海豚只能发出‘吱’、‘哇’两种声音,只好把英语转换为二进制信息来表示,即用00001、0010、00011、00100、00101、00110……11001、11010这26个二进制数字代表26个英文字母。也就是说,每个英文字母拉长为五音节的吱哇声。这种语言比较冗长,不过由于发音简单,频率很快,实际与英语的语速相差无几。”他补充说,“这些原理你当然清楚,女先祖说,是你创造的海豚人语。”

  拉姆斯含糊地说:“但我现在是一个零起点的学生。”

  鱼汤做好了,拉姆斯吃:“完早饭,说请稍候,我穿一件衣服。我不习惯赤身裸体去面向公众。”

  杰克曼和索朗月互相看了一眼。衣服,这也是个过于久远的词语,他们知道史前人类(陆生人)都要穿衣,那是他们最令人不解的奇特习俗之一陆生人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地把漂亮的身体遮盖起来?在他们行走和工作时衣服不碍事吗?据口传历史说,女先祖早就抛弃了这种繁琐的习俗。不过,当然他们不会去干涉雷齐阿约的决定。

  拉姆斯走向岩壁边的一个杂物柜,刚才他已经看到,那里还保存着他长眠前穿的衣服:有他的方格衬衫,还有覃良笛鲜艳的内衣,都叠得整整齐齐,显示出女性的细心与周到。也许是长期的冷冻造成了情感上的脆弱吧,这几件熟悉的衣服在他心中又掀起一阵波涛。他想起覃良笛脱衣服时的柔曼,想起她皮肤的润泽……他停顿片刻,强使心中的波涛平息,然后拎起自己常穿的汗衫和短裤……汗衫在他手下变得粉碎,散为细小的粉末——原来这些衣服早就风化了。拉姆斯愕然看着它,再一次感受到时间所带来的苍凉。

  杰克曼看到了,俯下身同索朗月商量片刻,抱歉地说:“雷齐阿约,我们没有料到你要穿衣服。现在,海人和海豚人社会中都没有衣服,恐怕短时间内难以为你筹措到。”

  拉姆斯笑了,“算了,没关系的,既然现实逼着我改,我也从此抛掉这个陈旧的习俗。好,咱们走吧。”

  两人跳到水池中,杰克曼细心地交代着,请雷齐阿约深吸一口气,然后抱着索朗月的身体,由她带着快速游出洞,因为从这里到洞外的海面有800米的路程。拉姆斯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在这个洞里住了十五年,每次出入的潜游都是相当困难的事,何况这会儿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杰克曼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异常快速地向洞外游去。这个速度让任何一个人类游泳健将都望尘莫及。拉姆斯羡慕地望着他,看来,270年的水中生活已经使海人的泳技大大提高了。

  不过,在索朗月开始游动后,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速。索朗月温柔地望着他,示意他抱紧自己身体的前部。他抱紧了——那温暖柔滑的皮肤又起了一阵清晰可感的战栗。拉姆斯仰头深吸一口气,索朗月也深吸一口气,带着他疾速下潜。她游得十分轻松,水平的尾部一下一下地摆动着,水流和岩壁都飞速向后退去。转瞬之间,一道强光扑入拉姆斯的眼帘,海水从头顶泻下,他呼吸到了海面上略带腥味的新鲜空气。他定定神,举目四望,时隔270年后第一次看到了浩瀚的大海。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波涛声。这儿是岛的东面,是迎风面。强劲的贸易风推动着连绵不断的巨浪向岸边扑来。一阵大浪拍来了,在他们前方竖起一道七八米高的水墙,恶狠狠地要把他们全部拍入水底,但转瞬之间,波浪又到了他们身下,把他们抬到高高的浪尖上。身后是那座礁石小岛,岛上有绿色的棕榈树。波浪拍击着岩岸,激起澎湃的白色水花,波浪退下后露出了白色的沙滩。朝后方望去,水天相接处是一道道长条形的涌浪,浪尖上顶着白色的浪花,它们似乎是从海平线下生出来的,不声不响地向这边逼近。片刻之后,波峰过去了,他们落到浪谷里,两边是碧绿的水墙,就像是置身在佛罗里达的水族馆中。众多海洋生物在水墙中洒脱自如地游着。一条金枪鱼闪过去了。一只水母缓缓地扑动着它透明的身体。一只大海龟肯定是刚从岸上返回,这时急急地划动着鳍片,就在他的头顶上游动着,攀上浪尖,很快消失。

  天色已经大亮,东方也露出玫瑰红,太阳还没有出来。杰克曼和索朗月没有耽搁,带着他快速向西面游去。杰克曼摆动着长长的蹼足,索朗月则摆动着尾巴,轻松自如地穿过一道道水墙。这座岛不大,他们很快到了岛的背风面。这儿平静多了,没有了波涛的喧哗声,一道道波浪漫上崖岸,再优雅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一堆一堆的碎珊瑚。索朗月带着他向西游去,又游了很远,前边出现了几块孤悬的礁石,背后的礁岛已沉人地平线下。她从拉姆斯的臂环中退出来,示意拉姆斯站到礁石上。

  一只海脉一不,应该说一个海豚人一迎过来,拉姆斯认出他是昨天见过的弥海长老。弥海同杰克曼和索朗月简短地交谈了两句,然后仰起头看着东边的天空。艳丽的朝霞已经染红了天际,宇宙好像在屏息静气,等着太阳从血与火中诞生的那一刻。接着,一轮红日慢慢从水平面下升上来。它刚经过海水的沐浴,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鲜红。太阳冉冉上升,似乎被海水拖曳着,下半轮被拉成了椭圆。紧接着,只见它积聚着力量用力一挣,离开了水面,红光也渐渐转为金色。

  就在太阳跃升的那一刻,弥海长老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唤。声音很低沉,有时声域降到人耳听不到的低频波段,这时只能感到空气的振动。低频声波借着海水,以每秒1470米的速度向远方传去。拉姆斯知道,鲸类(尤其是座头鲸)是靠低频声波作为信息交流手段的。低频声波在海水中的衰减很慢,所以,只需设置不多的接力站,低频鲸歌就能迅速传遍地球所有大洋。看来,海豚人从他们的堂兄弟那儿学到了这种有效的通讯手段。

  拉下来的景象再次强烈地摇撼着他的神经。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空旷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了成千上万的海豚,形成了海豚的丛林。他们都用尾巴搅动着海水,大半个躯体露出水面。在拉姆斯的眼前,海水似乎突然涨高了,颜色也变成了海豚的鸽灰色。鸽灰色的丛林先在礁石周围升起,形成一个圆形区域;随着声波的拓延,远处的海豚人也跃出水面,这个变化呈同心圆向无限远处扩展。几十万只海豚人聚集在这一海域,也许,他们所导致的地球重心变化,会使此刻的地球在它的绕日轨道上颤抖一下吧。

  所有海豚都吱吱叫着,喊着同样的音节。在此后几天里,拉姆斯慢慢熟悉了这几个音节。这是海豚人的语言——

  “雷齐阿约!”“雷齐阿约!”“雷齐阿约!”

  近处,海豚人的欢呼声平息了,远处的声音又次第传来,汇成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在这一瞬间,拉姆斯无法抑制自己的错觉,他好像变成了恺撒、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在接受千万骑士的欢呼;又好像成了耶和华、安拉和释迦牟尼,在接受万千信徒的朝觐。但他随即想起,自己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而激动——面前的这些生灵并不是他的同类啊。于是,他的目光黯淡下来了。

  欢呼声终于停止了。海豚人都沉人水中,安静地仰望着他。他们的目光汇成光的海洋,光的电闪。拉姆斯几乎不能忍受这千万簇目光的烧灼——何况他还是赤身裸体呢,想来惜撒、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都不会光着屁股接受朝拜吧。虽然下面的朝拜者们也同样不着寸缕,但这并不能使他觉得好受些,屁股上总有冷飕飕的感觉。

  拉姆斯在海豚群体中找到了索吉娅的族群,其实他是先看到索朗月才发现这个族群的。海豚人在他眼里似乎全都长得一模一样,但为什么他辨认出了索朗月?莫非他和她之间真的有了心灵上的沟通?这个念头使他哭笑不得:一位小眼睛、有尾巴、身体圆滚滚的妻子!一个异类!他想起杰克曼说海人也要来参加的,他们在哪儿?随后他找到了,海人就在他的近处,不过人数很少,只有十几人。他们也在喊,但他们的声音完全被海豚人的声音覆盖了。昨天拉姆斯已经悲哀地觉察到,在海人和海豚人的混合社会里,海豚人是绝对的主流,绝对的强势群体——不光指人数,更主要的是指心理。比如,这位杰克曼就显然习惯了对海豚人的依附。这是弱势群体对强势群体不可违逆的趋同。

  “弥海跃出水面,代表6500万海豚人向拉姆斯致欢迎辞,仍是杰克曼任翻译。这些话实际昨天已经说过,不过今天说得更为正式和典雅。弥海说这一代海豚人是幸福的,有幸见到雷齐阿约的重生。雷齐阿约改造了海豚的大脑,赐予我们智慧和新的生命,创建了理性昌明的海豚人和海人社会。我们感谢雷齐阿约,感谢雷齐阿约的助手、女先祖覃良笛。今后,帮助雷齐阿约更好地享受第二次生命是每个海豚人的义务,也是我们的荣幸。希望雷齐阿约愉快地享受我们的供奉。”

  这篇致辞情意殷殷,但拉姆斯从中品出了一丝令他不快的味道:虽然今天是对雷齐阿约的朝拜,而且安排了极为隆重的仪式,但致辞中并没有对“神”的崇拜敬仰,反倒有一点掩饰得体的怜悯。他们是用宽厚慈爱的目光来看待这个旧时代的孑遗,这个笨拙的、没有生活能力的甚至是丑陋的家伙——可叹的是,他们的想法多半是对的。这正是他目前处境的写照啊。

  他只有暗暗苦笑。

  接下来是杰克曼代表海人致欢迎辞,内容和弥海的差不多。然后杰克曼爬上礁石,低声问:“雷齐阿约,你愿意致答辞吗?”

  拉姆斯点点头,致了简短的答辞:“海人们,海豚人们,感谢你们对我和覃良笛的情意。288年前,一场灾变毁灭了陆生人文明,现在它已经由你们传承下去。我很欣慰。愿上帝保佑你们。”

  杰克曼把他的话翻译成海豚人语,再由弥海转换为低频声波,以便能向远处传播,但低频声波携带信息的能力有限,所以这几句话被拉得很长。他的答辞致完后,仪式就结束了,海豚群的秩序开始变得杂乱,近前的海豚们开始离去,远处的海豚们游过来,以便瞻仰雷齐阿约的仪容。

  杰克曼为他介绍道:“这会儿游过来的海豚人是长吻飞旋海豚,你看他们的身体比较娇小,体态修长,能够纵跃出水面绕轴向旋转,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在海豚人社会中,飞旋海豚是最大的族群,人数占总人口一半以上。这会儿游来的是热带斑点海豚,是仅次于飞旋海豚的第二大族群,你看他们背上有白点,腹部有黑斑点。看,那群浑身白色的海豚人属白海豚,非常漂亮,他们的活动范围一般在温带。你看见那几名白嘴巴的海豚人了吗?他们可是南太平洋的稀客,是北极附近的白喙海豚一为了赶上今天的庆典,他们早在三四十天前就从北极出发了。”

  拉姆斯注意地听着,把这些资料牢记于心,同时向过来的海豚人依次致意。

  这个场面持续了很长时间,海豚人慢慢散去了,另一群一直在外圈逡巡的海豚游过来。虽然它们的外形和海豚人几乎没有差别,但拉姆斯立即感觉出后来者的不同。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气质上的低俗,就像在巴黎的大街上可以一眼辨别出的科西嘉的土包子。

  拉姆斯疑惑地看向杰克曼,杰克曼笑了,“大概你已经看出来了,它们不是海豚人,没有经过智力提升。不过,海豚的基础智力相当强大,再加上与海豚人的长期相处,刺激了它们智力的发展。现在,它们几乎是半开化的‘人’了。比如,它们都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海豚人语。你看着,我让它们跃起来向你鞠躬。”

  他吹了一串口哨,那群憨头憨脑的海豚齐齐从水中跃出来,在空中弯腰,做出鞠躬的动作,然后潜入水中。虽然远比不上海豚人,但它们的动作其实非常优美,丝毫不亚于人类的体操运动员。它们落入水中后都浮出水面,渴望地看着拉姆斯,杰克曼低声说:“雷齐阿约,请您夸奖它们一句,它们非常渴望得到‘人’的赞许。”

  拉姆斯称赞道:“告诉它们,它们真聪明,它们的动作非常优美。”

  杰克曼翻译成海豚人语。海豚们听懂了,高兴得在水中窜跳着,然后散去。拉姆斯忽然指着前边,“看!杰克曼,你看!”

  那儿浮着一具庞大的黑色身躯,大约有10米长。它有一个极明显的标志:在眼睛后部有两块卵圆形的大白斑,锐利的牙齿向内弯曲着,上下交错。背部有一片巨大的背鳍,高高地露出水面。这是一头虎鲸,是海洋上横行不法的暴徒。拉姆斯在当核潜艇艇长时,曾见过一头被拖网缠死的虎鲸,经解剖发现,它的胃里竟然有19条海豚!地球灾变之后,当他和覃良笛致力于哺育年幼的海人时,虎鲸和鲨鱼曾是他们最忌惮最着意防范的家伙——有多少可怜的海人孩子死于虎鲸之口啊。今天,这头虎鲸闯到这片“海豚汤”里了,这样密集的海豚群规模是前所未有的,不知道它要怎样大开杀戒?但很奇怪,虎鲸对周围的海豚人和海豚视而不见,径直游过来,用直愣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拉姆斯。拉姆斯十分纳闷,难道它把自己当成猎杀的目标,要冲上礁石来吃他?

  杰克曼见雷齐阿约迟迟没有反应,忙低声说:“它也是向你朝拜的,请你答礼。”

  朝拜?拉姆斯茫然地向虎鲸点点头,问候了一声。杰克曼同样翻译成海豚人语,那头虎鲸也向拉姆斯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拉姆斯转向杰克曼,疑惑地看着。他知道虎鲸同样有强大的智力,大概能听懂简单的海豚人语,这些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它怎么也朝拜“雷齐阿约”,是谁赋予它这样的“宗教信仰”?而且它为什么不吃周围的海豚,莫非它变成食草动物了吗?但杰克曼似乎对面前的景象司空见惯,既没有表示惊疑,也没打算对拉姆斯做出什么解释。拉姆斯只好把疑问藏在心里。他不能忘了自己“雷齐阿约”的身份,雷齐阿约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如果老是问一些“太低级”的问题,他的威信就会慢慢消失了。

  杰克曼望着游走的虎鲸补充道雷齐阿约,这头虎鲸的名字叫戈戈,它是同海豚人关系最密切的几头虎鲸之一。也许您以后还会同它打交道。

  “呶,那是香香,香香来了。”

  他所指的香香是一头巨大的雄抹香鲸,它的头部特别大,就像一只方方正正的箱子。这会儿它正在喷水,抹香鲸的喷水方式与其他鲸不同,不是直直向上的,而是喷出一根呈45度角的单股水柱。它也游近礁石,停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礁石上的人。

  杰克曼向拉姆斯介绍道:“雷齐阿约,这是香香,在海豚人世界中很有名气,它是全世界深潜运动的冠军,可以潜到3500米深的海底。海豚人的潜水冠军是岩苍灵,是一只弗氏海豚,也能潜到2000米。”他补充一句,“他们两位是很好的朋友。”

  这段介绍激起了拉姆斯的极大兴趣。作为一名核潜艇的艇长,他当然知道深海潜水意味着什么。深海里存在着极大的压力,每次潜艇在急速下潜或浮起时,钢铁外壳都会噼噼啪啪地爆响。核潜艇的极限潜深是430米,在这个深度,如果失事,海员是注定要陪葬的,因为即使你逃出潜艇也会被海水挤压而死;即使能浮出水面,也会因体内急剧减压而死亡。只有在120米深度之内,海员才能靠一种叫史坦克头罩的装置缓慢减压,逃到水面。他也知道抹香鲸爱吃大王乌贼,常潜入深海去捕食,它的身体结构非常适合深潜,肺部能迅速减压,只有一个鼻孔,封死的鼻腔用做储存空气的场所。不过,即使有这样的身体结构,抹香鲸最多也只能潜到2200米。而现在呢,它竟然能潜到3500米,连一只海豚都能潜到2000米!他打量着香香。这肯定是个顽皮的家伙,即使在对雷齐阿约朝拜时,目光中也满是戏谑。它的头部有累累疤痕,这是它与大王乌贼搏斗时被乌贼的吸盘弄伤的。作为一个核潜艇的前艇长,他对这个能潜到3500米深的家伙肃然起敬。

  他很快致了答辞:“香香,你晕个了不起的家伙。3500米!那儿对于陆生人来说,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祝你下次比赛还能拿到冠军。再见。”听了杰克曼的翻译后,香香心满意足地哼哼着,把一股热乎乎的水柱喷到雷齐阿约身上,然后转身游走了。后面,又有一头体型更大的目光呆板的座头鲸向礁石游过来。

  这个庆典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快中午了,太阳已经偏北。海豚人、海豚和他们的堂兄弟(虎鲸、抹香鲸和座头鲸)都离开了,这片海域恢复了宁静。一直站在礁石上担任翻译的杰克曼赶忙走下礁石,把身体泡在水里。拉姆斯从昨天就发现,杰克曼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中,看来他的皮肤已经适应了水中的生活,也离不开水的保护。他和覃良笛刚开始培育海人时,孩子们的皮肤不能在水中长期浸泡曾是一大难题,而且直到他长眠前这个问题也没有彻底解决。现在看来,在270年的进化中,海人已经完满地解决了水中浸泡这个难题。

  但他们也失去了对陆上生活的适应性。生物的进化就是折中的结果,这是没办法的。

  弥海和索朗月没有走,留下来的还有那12个长着蹼足的海人。其中11个是男人,1个是女人,他们都赤身裸体,脚掌比陆生人要长得多,5根脚趾分开,趾间有膜。手掌的大小则与陆生人差不多,但指间也有膜。鼻孔处有瓣膜,呼吸时张开,潜入水中时合上。除了这几点差别之外,他们与人类就完全一样了。拉姆斯看着他们,亲切感油然而生,这才算是他的同类,是他和覃良笛的后代啊。

  杰克曼游过来说:“雷齐阿约,最后介绍我的同胞吧。他们是6500个海人的代表,分布在南太平洋的各个环礁岛上。另外,在亚洲小笠原群岛、非洲塞舌尔群岛、美洲维尔京群岛上也有一些数量不详的海人,但我们和他们基本没有联系。你知道,”他苦涩地说,“海人由于身体的先天缺陷,离不开淡水,不能在水中睡觉,所以我们无法像海豚人一样在各大洋中自由来往。有关那几个大洲的海人的消息,都是从海豚人那儿辗转传来的。”

  水中的弥海和索朗月都看出了杰克曼的怅然,忙插话道:“雷齐阿约,这12个人都是出色的御手,作御手是我们这个混合社会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职业。真羡慕他们那双灵活的手!雷齐阿约,你创造海豚人时为什么不造出一双手呢?”

  杰克曼知道他们是在安慰自己,感念地点点头,笑着为拉姆斯翻译了。拉姆斯依次同海人们握手。摸着那些带蹼的手,他想,这是覃良笛和他15年的心血啊。但令他难过的是,这12个海人都显得拘谨畏缩,与谈笑风生的弥海和索朗月相比,可以清楚地看出谁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12个海人与他简短地交谈了一会儿便走了,拉姆斯回过头,似不经意地说:“6500个海人,太少了吧。为什么不让他们多繁殖一些呢?”

  弥海和索朗月都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意外,没答话,看看杰克曼。杰克曼替他们回答道:“对海人的繁殖没有什么限制。但是,海人不能完全脱离陆地,但如果失去海水遮蔽,又必然会受到较多的紫外线辐射,主要是0.01微米—0.28微米的C紫外线,容易造成DNA破损,所以海人中遗传病较多,死亡率也高。”

  “270年了,应该找到有效的掩蔽办法了吧,比如昨天那样的岩洞。”“当然,但不光是掩蔽的问题。如果不借助于工具,海人在海洋中的生存竞争力远远不如海豚人,也逃不脱虎鲸、鲨鱼的捕杀。这是先天决定的,没有办法。但如果借助于工具,哪怕是小小的鱼钩和鱼叉,也得保存人类的工业一这又迫使海人回到陆地上去,也是行不通的。不过,海人中的‘御手’是海豚人社会非常需要的职业,海豚人会提供足够的保护和补偿,来维持他们的生存。但是——你知道的,海豚人并不需要太多的御手。”

  拉姆斯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说得对,真为先天不足的海人们难过。”弥海说:“雷齐阿约,我该同你告别了。百人会已经委托索朗月和杰克曼来服侍你,他们会尽量满足你的所有要求。你知道,海豚人社会是自然主义的社会,摒弃了史前人类的高科技用品,所以我们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使你满意,这点请你谅解。不过,只要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尽力去做。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他们两位,他们会及时传达给我。”

  拉姆斯笑道:“不必客气。我是一个很好打发的客人。要知道,在我长眠之前,我已经在这个岛上过了十五年‘自然主义’的生活。”

  “不过据我看,你的当务之急是先选定你的妻子,因为妻子可以帮你尽快走进新的生活。索朗月和苏苏是我们挑选的最好的姑娘,不过,如果你另有所爱,尽可以坦白地告诉我。”

  拉姆斯不由得看看索朗月,“那一位正安静地仰望着他一她的注视可真算得上深情脉脉!他笑道千万别把我看成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如果我决定结婚的话,”他加重语气说出这句话,“索朗月小姐已经是我的上上之选了。不过,我已经55岁,也许,仅仅对我从前两个妻子的怀念就足够打发我的晚年了。”

  “那好,反正我们尊重你的一切决定。祝你的第二次生命过得幸福。再见。杰克曼和索朗月,一切有劳你们了。还有,索朗月你送送我。”

  弥海游走了,索朗月追上去,她想,弥海长老肯定有什么话要说吧。两人一块儿游动时,弥海犹豫着是否把某些话告诉索朗月。雷齐阿约重生了。当你就近观察一个伟人时,他的光环难免要褪色,这是正常的,没什么奇怪。何况,海豚人社会是个理性的社会,这儿没有宗教或政治崇拜,高高在上的“神”在这儿没有存身之地。百人会组织了极为隆重的庆典来庆祝雷齐阿约的重生,只是出于感恩心理,是履行对女先祖的承诺,并不是出于对宗教的狂热。但是,尽管如此,与雷齐阿约一天以来的接触,仍使他微觉闲惑。雷齐阿约似乎对海豚人社会有一层很厚的隔膜要知道,他可是“赐予我们智慧者”啊,为什么对自己创造的东西如此无知?270年的冷冻并不是一个充足的理由。更令他疑虑和不快的是,雷齐阿约似乎对海豚人有一种发自本能的抗拒,这尤其表现在他对索朗月的态度上。虽然努力掩饰,但他对“异类妻子”的疏远甚至鄙视仍时有流露。

  但弥海最终决定不把这些困惑告诉索朗月。不管怎样,这位陆生人是两种人类的雷齐阿约,他的任何毛病或过错都无法减弱海豚人对他的尊敬。弥海只是简单地告诉索朗月:“索朗月,好姑娘,相信你能博得雷齐阿约的爱情。不过,他毕竟不是海豚人,他和你的身体结构、兴趣爱好都相差甚远。所以——凡事不妨设想得困难一些。”

  他的话很平淡,但索朗月很聪明,知道长老特意唤她过来,不会只为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所以,他的话里一定有深意。她沉静地说谢谢,我记住了她返回了,弥海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免担心。他在心里祝愿着,但愿索朗月的结局比那位痴情的小人鱼幸福。

  拉姆斯和杰克曼看着索朗月飞快地游回来,途中她还高高跃出水面,打了一个漂亮的飞旋,轻巧地落入水中,几乎没有激起水花。这种在垂直平面上的飞旋是飞旋海豚的绝技,兴奋时常常忍不住来一下。智力提升后,其他种族的海豚如热带斑点海豚、真海豚等也学会了这种技巧,但比飞旋海豚还是差得很远。

  索朗月快速冲过来,到拉姆斯身边才转了一个身,干净利落地停下,把半个躯体露出来,脑袋几乎与拉姆斯的脑袋齐平。拉姆斯再次由衷地称赞道:“索朗月,你的游泳技巧真惊人,可以说是出神入化。”

  索朗月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细细的牙齿。拉姆斯离她很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长吻、细小的牙齿、浑圆的额部(这是海豚发出超声波的部位),还有头顶两个小小的鼻孔、两个小小的耳孔。当然,她的面容与人类完全不同,但奇怪的是,拉姆斯也能很轻易地理解她的表情。他想,也许同是哺乳动物,人类和海豚有天然的联系。

  不过,虽然同为哺乳动物,雌海豚的乳房却与人类完全不同。海豚的乳房位于后腹部,藏在两道裂缝中,只有哺乳时才伸出来,这样可以有效降低游泳阻力。海豚的祖先是一种有蹄类动物中爪兽,与牛的血缘关系最近。海脉也像牛一样有四个胃室,当然,由于不再食草,这些胃室并不用来反刍。哺乳动物是由鱼类经爬行类进化而来,在它们离开海洋爬上陆地的漫长过程中,四鳍慢慢转化为四肢。但几千万年前,这种四个蹄子、浑身是毛的中爪兽受环境逼迫回到水中,把它走过的进化之路反向走了一遍,重新进化出背鳍、胸鳍和尾巴,变成如此这般的海豚。这些巨大的变化全部是由微小的、随机的遗传变异累积而成,这该是多么艰难的过程啊。但这个过程最终成功了,即使在提升智力之前,海豚也是海洋中一个非常昌盛的种族。

  索朗月吱吱地说了几句,有意说得很慢。她想,雷齐阿约重生了,可惜他忘掉了海豚人的语言,只能等他慢慢再捡起来。拉姆斯此时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不管他对海脉人有什么看法,总得赶紧学会海豚人语,否则他在这个社会中将寸步难行。杰克曼昨天大致介绍了海脉人语和英语的对应关系,这会儿,他努力辨听着索朗月的话音。他只听出一个词:午饭。

  杰克曼翻译了索朗月的话:“他的猜测大致是对的索朗月说,该是你吃午饭的时间了。咱们是否还回到岛上的那个洞中?那是唯一有电加热器的地方。”

  “不用了,我的身体已经复原,可以吃生食了。现在,我想到海人居住的地方看看,可以吗?”拉姆斯拍拍索朗月的脊背,“索朗月,我先去海人那儿,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你们把我唤醒了,只要我还没决定再回到水晶棺中,就得努力适应全新的生活。我想尽快熟悉海人的生活,可能这会容易一些,毕竟我和海人的身体结构比较接近。”

  “当然可以,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和杰克曼领你去。”

  拉姆斯看看她,又看看杰克曼,“他们的家在陆上,你又不能上岸。所以,我想请你先自便吧,等我什么时候想回到海里时,再让杰克曼通知你。”

  索朗月佯怒道:“哟,那可不行!我是受6500万海豚人委托来照看你的,一分钟也不会离开。除非……你找到了合意的妻子。”

  杰克曼笑着为拉姆斯翻译了这句话,还加了一句调侃:“她要守牢你,免得被别的女人夺走啊!”

  索朗月听懂了他加的这句话,并没有羞涩,而是会心地笑了。拉姆斯无奈地说:“看来我失去人身自由了,那好,我们一块儿走吧。”

  他们向邻近的一座有海人居住的礁岛游去,拉姆斯拉着索朗月的背鳍,由她带着游。拉姆斯也曾是个游泳好手,特别擅长自由泳,但现在呢,别说索朗月了,即使和杰克曼相比也有天壤之别。海水很清澈,能看到一两百米水下五彩缤纷的珊瑚礁。鱿鱼、石斑鱼和小海龟在他们周围游荡着,小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极目所至,前面并没有海岛,他们这一趟旅途够长的。拉姆斯想起,当他和覃良笛费心哺育小海人时,从不敢让他们单独游这么远的距离。不光是体力的问题,更主要是因为虎鲸和鲨鱼,只要碰上这些水中霸王,笨拙的海人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但现在,杰克曼心平气和地开始了这趟远行,看来他们不再怕虎鲸、鲨鱼了。

  游了很久,拉姆斯发现一片孤悬不动的白云。它上面是片片贸易风云,在蓝天背景上迅速向西飘着。他知道这片静止的白云是海岛的象征一在晴朗的日子里,太阳照耀着海岛,与周围的海面相比,陆地产生了较热的空气流,热空气上升后就形成这片白云,固定地悬在海岛上空。白色的军舰鸟在天空盘旋着,远远就能听见它们的聒噪声。再往前游,海岛上棕榈树的树梢在地平线下慢慢探出头。海岛的高度很低,白色的拍岸浪把海岛全遮住了,只有当三人浮上浪尖时才能看到岛上的全貌,那上面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他们绕过迎风面,在背风面靠近海岛。拉姆斯迫不及待地蹚过去,踏上海岛的土地——他已经270年没有踩过土地了!白色的沙滩平坦而柔软,热乎乎的沙子烫着他的脚心,非常舒适,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安心感。沙滩上堆满了白色的碎珊瑚,几截粗大的树干躺在沙滩上,树皮已经被潮水剥净,天长日久的曝晒和潮水的冲刷,使树干变得雪白。到处是血红色的寄居蟹,身上背着偌大的贝壳。一只招潮蟹正在舞动它大得不相称的左螯,听见动静就飞快地逃走了,钻到一个洞里。拉姆斯想去追它,但一条腿忽然全部陷进虚沙中。一只海燕嘎嘎惊叫着从沙里飞出来,在他头顶盘旋。原来,他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海燕窝,说不定里边还有几只鸟蛋呢。

  杰克曼和索朗月都留在水里,只露出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雷齐阿约孩子气的举动。

  过了一会儿,拉姆斯回来了,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不大符合“雷齐阿约”的身份,便自嘲道:

  “陆地一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啊。没办法,所谓老树不能移栽,我的根已经扎到陆地上了。杰克曼,去你家吧,你的家在哪儿?”

  “嗷,就在那儿。”

  拉姆斯看到在左边的海岬,紧挨水面之上有一处礁岩的凹槽,大概是海浪长期拍击形成的。那个浅浅的凹槽中躺着几个人,这会儿已经看到来人,有两人跳入水中向他们游来。是两个女人。一个是杰克曼的妻子安妮·杰克曼,一个是他的女儿苏·杰克曼。这位姑娘就是百人会给他挑选的海人妻子了。以人类的标准衡量,苏苏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红色的长发垂到腰际,胸脯丰满,腰肢纤细,两腿修长,只有长长的蹼足和稍显异样的鼻孔不合陆生人的审美标准。她们游过来,安妮恭敬地向雷齐阿约致意,苏苏则天真地上下打量拉姆斯,毫不掩饰对他的浓厚兴趣。

  拉姆斯想,她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候选妻子”的身份了,这会儿是在审视她的夫君吧。对这么一个妙龄女子,拉姆斯不太敢直视她的裸体,而苏苏的盯视则肆无忌惮,不过那里面不含肉欲的成分。

  后边还有一名年轻男子,是杰克曼的儿子约翰。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在父亲的催促下,不大情愿地过来,同拉姆斯见了面。

  苏苏向索朗月游去,亲热地挽住女海豚人的头部,她们两个早就认识,一直是亲密的谈伴,而这会儿可谈的东西更多了关于她们共同的丈夫雷齐阿约。这会儿,拉姆斯的目光被杰克曼的“家”吸引住了。虽然在长眠之前,他和覃良笛已经在海岛上度过了15年鲁滨逊式的生活,但杰克曼家的简陋还是让他吃惊。这儿甚至没有任何简单的家具,只有几团海草窝在地上,肯定是各人的床铺。所谓家,只是一个能够遮挡太阳直晒、能稍稍减轻海浪冲击的石窝罢了。

  杰克曼看懂了他的疑问,解释道:“你知道,海人的家不能离开海水太远,以便在往返时尽量减少紫外线和宇宙射线的辐射量。再说,我们的皮肤已经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中了。所以海人都把家安在沿岸的岩洞里,但沿岸的岩洞数量毕竟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栖身地的数量直接限制了海人的数量。”

  拉姆斯怜悯地看着他的“家”,不由得痛苦地回想起陆生人类的力量那时,人类可以凿通海峡,夷平大山,把几千吨重的物质送上太空。而现在,他们甚至无法用人工的办法在海边凿几个可以容身的岩洞!并不是他们缺少干这些工作的智慧,而是因为,任何这类工作发展下去,都要求有工具、动力,要求恢复陆生人那样的物资供应系统,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下去,势必会造成“陆生生活”的复辟,而这是今天的环境不允许的。

  没有办法。海人从陆上回到海里时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正像回到海里的中爪兽不得不抛弃四肢。

  小约翰看出了雷齐阿约的怜悯,阴阳怪气地说:“尊敬的雷齐阿约,不必可怜我们。我们对这种境况很满意了。不管怎样,还有海豚人呢。海豚人如此繁荣昌盛,足以让你感到欣慰了。”

  杰克曼看看他,回头对拉姆斯说:“我儿子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愤世嫉俗者,你不必理会他。”

  小约翰的面孔涨得通红,想说一些更尖刻的话。正与索朗月窃窃私语的苏苏回过头笑道:“我哥哥是个军国主义者,他时刻在盼望着成为恺撒、亚历山大、成吉思汗甚至希特勒呢。他常说,总有一天,他会让海人重新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

  约翰恼羞成怒,悻悻地返回他的“床”躺下,不再理睬这边的谈话。拉姆斯宽容地说:“看来你儿子有一个心结,也许我能解开它,以后有时间我同他多谈几次。”他问杰克曼,“这个岛上有多少海人家庭?”

  “有32家,一共153人。我领你返视一遍吧。”

  拉姆斯看看身后的索朗月,他想巡视海人社会,但不愿让索朗月陪伴,便说:“以后吧,我们可以慢慢来:现在,该吃午饭一不,是该吃晚饭了吧。”

  他们开始准备晚饭,杰克曼一家人跳入水中,分散游走。等他们返回时,每人手里或嘴里都有一条鱿鱼、小鲭鱼或一捧灯笼虾:索朗月噙来两只彩色鳌虾,放到拉姆斯的手掌中:鳌虾在他手心中蹦跳,颜色十分鲜艳。这种虾如果放在油中煎一下会很美味的……拉姆斯摇摇头,拂去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_他摘去虾须和虾螯,把生虾塞进嘴里咀嚼着:其他海人的进食速度比他快得多,他们与海脉人吃食物的习惯一样,只用牙齿把食物撕成小块,然后便不加咀嚼地吞下去。苏苏也在撕吃一只鱿鱼,这会儿她的模样一点也不“淑女”了。

  太阳慢慢沉入海水中,广阔的海面上跳荡着金光:金光慢慢消失,天边还留着明亮的余光:晚饭后,拉姆斯迟疑片刻,对索朗月说:“索朗月姑娘,天色已晚,我该休息了:你是否先回海里?我想单独待两天,静下心,想想我该如何生活。”

  索朗月迟疑着,心里其实也相当困惑:这个男人是雷齐阿约,是她在五年的守候中爱上的男人:但这些敬仰或爱情都是概念化的:当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来到她身边——他与自己的差别太大了,互相沟通相当困难,她的确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拉姆斯苦笑道:“索朗月,我不是你们的雷齐阿约,我只是被时代之潮抛上沙滩的一条可怜的小鱼。我曾经和覃良笛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但你们发展到今天,已经超过我的适应能力:也许我最好的归宿是重回冷冻柜。好,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让我在杰克曼家中待几天,好好想一想。毕竟海人的身体同我是最接近的。索朗月,如果需要帮助,我会立即召唤你。”

  在杰克曼翻译之前,根据拉姆斯的语气,索朗月已经触摸到他的阴郁和怅惘:是啊,雷齐阿约并不是大智大能的上帝,他是个普通人,独自被抛到270年后陌生的世界:索朗月看着他,心中溢出母亲般的怜爱,一时冲动,她忽然从水中蹿出来,用长吻去吻拉姆斯的嘴唇。拉姆斯一惊,下意识地用手把她推开,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忙俯下身,温柔地抚摸索朗月的脊背。那柔嫩的皮肤给他以快感,他感觉到,触手所及,索朗月的皮肤泛起一阵阵战栗。

  他用玩笑口吻掩盖了复杂的心情:“啊,别生气,索朗月姑娘,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来接受一个异类妻子,虽然我知道,从精神层面上说,我们都是人类,是陆生人文明的传承者。但是毕竟……给我点时间,好吗?”索朗月已经平静下来,仰望着他,吱吱了一阵。杰克曼为她翻译着,显然索朗月十分动情,因为连翻译也被她感动了:“雷齐阿约,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人,但你在我眼里,却是个交往已经五年的熟人了。我熟悉你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我时刻渴盼挽着你的臂膀散步,哪怕我也像小人鱼那样,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不管你是否能接受我,我都要把我的爱情奉献给你。你知道,飞旋海豚人实行泛式婚姻,但我已经准备改变我的宗教信仰,她笑着说,“我会把你当做我唯一的丈夫。”

  杰克曼翻译完了,大家都静默了一会儿。尽管拉姆斯对海豚人心存芥蒂,但他不能不承认:“从感情世界上来说,这位异类的雌性与人类没有任何不同。那边苏苏警惕地喊着爸爸,你干吗为索朗月翻译得这样动情!可不能让索朗月把雷齐阿约的心给占满了,还得给苏苏留一半呢。”几个人都笑起来,冲淡了刚才过于凝重的气氛,只有远处的约翰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天幕上是拉姆斯十分熟悉的南天星座。285年前,他和覃良笛逃离人群,来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着力培育海人。在小海人尚未出生时,每天晚上他们都依偎着坐在礁石上,仰望着深邃的星空。覃良笛是名生物学家,天文知识比较贫乏,而拉姆斯作为核潜艇艇长有足够的星座知识。他常常向覃良笛讲解:这是南十字星座,赤经12度,赤纬60度;这是显微镜星座,赤经21度,赤纬35度;这是印第安星座,赤经21度,赤纬55度;这些南天星座在北半球都能看到,不过它们在北半球的星空中都不能升高,一般就在地平线附近游荡。那是天燕座,赤经16度,赤纬75度;那是南极座,赤经22度,赤纬85度……这些星座在北半球永远看不到。

  他说,这些知识很有用,如果有一天你得独自穿越辽阔的海域,可以依照天上的星座来辨别方向。也许,后来覃良笛突然离开他而消失在大洋深处时,就真的用上了这些天文知识。

  从杰克曼的“家”中向外望,漆黑的天幕和漆黑的海面在无限远处相接。天上撒满了星星,海上也撒满星星。不过,海里的星星并非天上星星的投影,而是由无数发光的微生物和小虾造就的。天上的星光在闪烁,海里的星光在浮动。有时,一群飞鱼突然跃出水面,在远处溅落。溅落处的发光生物受飞鱼的惊吓,亮光瞬间会更明亮。

  杰克曼的家离海很近,涨潮时海浪几乎能拍到石坎之下,落潮时也不过降下一米左右。海水时时濺进来,哗哗地浇到他们身上。不过,杰克曼全家对此毫不在意。拉姆斯想,他们一定是特意选择这样的高度,以便能时时浸润在海水里,因为他们的皮肤已不能忍受干燥了。

  全家人请拉姆斯睡到最里面。拉姆斯让杰克曼紧贴着他睡,他有很多话要问。苏苏毫不犹豫地睡到拉姆斯的另一边。当他和杰克曼谈话时,苏苏不停地用带蹼的手抚摸着他的脊背和胳膊,她的长发和乳胸时时擦着拉姆斯的后背,弄得拉姆斯紧张地团紧身体。可能苏苏认为,她已经是雷齐阿约的妻子了,用不着等待拉姆斯的“确认”;也可能这是海人少女示好的一种习俗(时隔270年,拉姆斯对海人能有多少了解呢)。约翰则远离他们,睡在另一个角落里。不过,这个落落寡合、郁郁寡欢的小伙子并非对雷齐阿约不感兴趣,黑暗中,他一直灼灼地盯视着这边。

  拉姆斯决定向杰克曼打听一些最迫切的问题。他曾打算把所有的问号都藏在心里,以维持雷齐阿约的权威,但现在他认识到,如果对海人和海豚人社会没有起码的了解,那他的权威只会更快地丧失。所以,如果他不得不袒露自己的无知,那至少要把知情人数控制到最小的范围。

  在喧闹的海浪声中谈话比较困难,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家里其他成员听不清他们的谈话。身后的苏苏毕竟年轻,这会儿已停止动作,传来轻微的軒声。安妮和约翰那边没有动静,看来也睡着了。

  拉姆斯说:“杰克曼,虽然我是海人和海豚人的雷齐阿约,但睡了270年后,你们今天的很多情况我是不熟悉的。请你给我讲一讲,好吗?”“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在我和覃良笛培育海人时,我们曾设想过充分利用陆生人残存的物资,建立海人的信息传承机制。当然,电脑、芯片这类东西无法再用了,它们太依赖于工业环境。但我们至少可以用铅笔和纸张,陆生人留下的这类东西够海人用上几百年。至于几百年后怎么办,到时再说吧。但我现在发现,你们已经彻底摒弃了文字和书写工具,而没有文字的民族充其量只能是一个半开化的民族。可是,从你们的言谈举止来看,你们并没有脱离文明的浸润。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杰克曼相当惊奇,他想,270年的冷冻可能丢失一些记忆,但不会把最关键的东西丢失吧。也许,雷齐阿约在长眠前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不会的,他年纪并不大,而且醒来后的举止表明,他仍具有敏锐的智力杰克曼把疑问藏在心里,耐心地说据女先祖讲,“这正是你的伟大创意:你刚才说的只是你和女先祖前期的打算,但你们很快就改变了想法:你说,依赖陆生人文明留下的残余物质毕竟是不可靠的。后来,在创造海豚人时,你和女先祖充分利用了海豚的大脑。”

  他停顿片刻,看拉姆斯能否随着他的讲述拾起一些记忆,但对方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接着说下去:“海豚的大脑有1600克,比人类多了200克。后来,你和女先祖又用基因手术为他们增加了300克。这样,他们比人类共多出500克大脑。你和女先祖干脆把这部分大脑的功能特化,作为专管记忆的‘外脑’,其存储能力达到3000G:这个容量绝对超过一个陆生人一生中通过纸笔、电脑所能利用的信息量,所以,不用纸笔和文字对海豚人没有什么不便。然后,6500万个外脑联合起来,就形成了令人生畏的存储体,足以容纳陆生人文明的所有信息。”

  “拉姆斯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努力消化这些信息。他问但新增加的信息呢?社会要往前发展,文明要往前发展,信息量每天都在增加。”

  “那就逐步淘汰无用的或者用处比较小的信息,为新信息腾出位置。雷齐阿约,海豚人社会与陆生人文明非常不同。陆生人崇尚工业化,科学进步基于物质基础的提升上。但现在是‘理性社会’,科学研究只是一种爱好,一种智力体操,并不用以改变海豚人的原始生态。所以,这种信息存储方式足够维持这个社会的运转。”

  拉姆斯沉默很久,才说:“你一直在说海豚人,还没有说海人呢。”

  自从他们接触以来,杰克曼一直是恬淡平和的,但这时他也苦笑了,语调中带着深深的苦恼:“哪里还用得着海人去操心什么信息传承机制啊。海豚人的外脑是那样有效和方便,足以代我们去思考了。现在所有海人都是体力劳动者。”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海豚人大脑的优势是先天的,没办法,我们已经承认了现实。而我们手的优势也是先天的,海豚同样离不了。现在的社会是一个优势互补的混合社会。这是你和女先祖的安排,我们能体会到你们的深意。”

  拉姆斯平静地说:“好,我知道了,你已经帮我回忆起骨架,细节我自己会慢慢填补的。睡吧,晚安。”

  “晚安,雷齐阿约。”

  杰克曼翻过身很快入睡,鼾声融入涛声。拉姆斯根本没有睡意,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苏苏翻了个身,把一条光滑的凉沁沁的手臂搭在他胸前。他没管它,而是在海浪间歇中听着苏苏的鼻息。他现在总算弄清了覃良笛突然消失后的那三年里都干了什么,而他在长眠前对此几乎一无所知。那时,他只知道海里突然出现大批的“聪明海豚”,它们(他们?)可不像孱弱的海人,要到五六岁大脑才能长成,七八岁才能离开大人的庇护在那些年里,为了照顾44名海人婴儿,他和覃良笛几乎累垮了。但海豚人呢,他们生下来后,只需让妈妈顶到水面上吸进一口气,便可以自由自在地遨游了。而且,他们的大脑生下来就已生长成熟(小海豚的身体长度几乎能达到妈妈体长的一半),生下来就有足够的智力。他们有语言,有社会组织,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大批繁殖,在各个海域中出现。

  那时,拉姆斯知道这肯定是覃良笛的功劳,是她躲在某处用基因技术创造了这些海豚人。他愤怒地看着这些身强力壮的小杂种在海人面前逞威,他们抢去海人的食物,嘲笑海人笨拙的泳姿,甚至恶作剧地把水中的海人顶翻。不要说年幼的海人了,即使是已经年满15岁的第一批海人,如果赤手空拳,也远不是这些两岁小杂种的对手。

  海人们拥过来向他这个“爸爸”诉苦,海人们哭着问:覃良笛妈妈呢?她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要我们了?那些天里,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不过他并没有沮丧,而是悄悄进行着必要的准备。那时,他还保有一艘能横跨大洋的船只,可以到陆生人城市中寻找武器,而武器正是他最熟悉的一个领域。所以,当他抚摸着逐渐丰富的武器库存时,总是冷冷地想:覃良笛,我的妻子,你恐怕忘了,你培育的尽善尽美的海豚人有一个大的弱项呢一他们可没有能扣动扳机的手指!

  后来,大概覃良笛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出现在拉姆斯面前。她说:

  “理查德,我们能好好谈一谈吗?海人和海豚人为什么要互相敌对呢?”拉姆斯平心静气地说当然可以谈,不过你先让那些小杂种从这片海域中滚蛋。“你能不能答应?”再后来……再后来就是拉姆斯的长眠。等他醒来,海豚人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而他(还有覃良笛!)苦心创造的海人变成了海豚人的附庸,依靠咀嚼后者的文明残余来生活。

  失败的愤懑在心中燃烧,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

  睡意渐渐漫上来。他看见妻子南茜穿着绿色的连衣裙,站在加州圣地亚哥潜艇基地的栈桥上,风吹着一头金发在身后飘拂。核潜艇的每次巡行都至少数月,所以返航时,妻子总是千里迢迢赶到这儿迎接他,迫不及待地紧紧搂住他。他能感受到妻子的爱意和蓬勃的情欲。可是南茜已经死了,还有女儿、父亲、母亲,他甚至没能与家人见上最后一面……覃良笛来了,覃良笛用另一种方式来爱他,温柔,安静,当然,她的温柔外表下是钢铁般的意志。她用手抚摸着拉姆斯的脸,轻声说:“不要固执了,咱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吗?”拉姆斯叹口气,捉住她的手……

  “他醒来,确实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脸,不过不是覃良笛,是一只带蹼的手。苏苏侧身坐在他面前,长发垂下来半遮住乳峰,活脱脱一尊小人鱼的雕像:天光已经大亮,东方现出鱼肚白。苏苏高兴地说雷齐阿约,你醒了!”

  拉姆斯抬头看看,石窝里已经没有人,全家都在附近的海域里游泳。他笑着说:“我是最后一个醒的,你为什么不到海里去?”

  苏苏迫不及待地问:“雷齐阿约,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问吧。”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理查德·拉姆斯?”

  “对。”

  “那么,我能称呼你的名字吗?”

  拉姆斯扭头看看她,藏起嘴边的笑意,“可是别人都称呼我雷齐阿约。”

  苏苏不好意思地说:“你当然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可是,一个妻子总不能老用尊称来称呼丈夫吧。”

  拉姆斯笑了,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你可以唤我理查德,不过,我们的年龄太悬殊了,我更愿你是我的女儿。”

  苏苏突然吻了他一下,“不,雷齐阿约是我的丈夫,理查德是我的丈夫!”她拉着拉姆斯起来,“跟我下水吧。”

  他们从石坎跳下水,杰克曼夫妇远远和他打了招呼。苏苏在水中的动作十分灵活优美,她轻轻摆动着脚蹼,身体微微晃动,长发在水中漂拂,衬着碧绿的海水,越发显得她的曲线玲珑。拉姆斯欣赏着,简直是叹为观止了。这个调皮的女孩不像别人那样对雷齐阿约敬而远之,一直快活地同他嬉戏,她一会儿从背后蹿出来蒙住拉姆斯的眼睛,一会儿又插到他的下方把他抬出水面。她的笑声给这个安静的海湾增添了生气。杰克曼夫妇远远看着他们,微笑着,没来制止女儿的胡闹。约翰则一个人躲得远远的。

  “早饭时刻,他们回到石坎上小憩片刻。约翰也回来了,仍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拉姆斯说,上午他想到岛内转转,问约翰能否陪他一块儿去。约翰显然觉得意外,看看雷齐阿约,冷淡地点点头。苏苏嚷着她也要去,拉姆斯低声对她说苏苏,你不要去。你哥哥有心结,我想帮他解开。”

  苏苏虽然不大情愿,但也只好答应了。安妮嘱咐说,今天有太阳,紫外线比较强,不要在岛上耽误太久。

  杰克曼解释说:“雷齐阿约,你可能还不知道地球的现状。那次灾变中被破坏的地磁场已经部分陕复了,所以宇宙射线受到一定的屏蔽,但还不到安全程度。臭氧层则完全没有恢复,紫外线仍然很强,尤其是C波段紫外线。根据海人的经验,连续暴露在日光下三至五天就要大病一场,连续暴露七至十天,就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你要当心啊。”

  “谢谢,我会当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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